大明官(精校)第455部分在线阅读
方应物很奇怪,老泰山这话问得忒没水平了。还能怎么办?先皇驾崩,遗留物品文牍都要整理。当然是指使人用心在里面搜寻了。
刘棉花又发起呆了,方应物不满地说:“这个主意行不行,老泰山你发句话,动辄发呆算什么?”
刘棉花苦笑几声,突然面红耳赤,小声说:“不瞒贤婿,其实老夫当年鬼迷心窍时,也写过几封这样的密疏。如果照你的法子搜检,会不会将老夫的密疏一起发掘出来?”
方应物愕然。真真人不可貌相啊。老泰山这人好权术,但并不热衷女色,没想到也兼职过小黄文写手。能和万安并称纸糊三阁老,果然名不虚传!
刘棉花被女婿异样眼神看得不自在,为自己辩解道:“你也知道,天子酷爱看词话故事,有时候当臣子的也不免迎合上意……”
不必解释了!方应物忍不住挠了挠头,这样的小黄文密疏,很可能是被先皇集中归置在一起的。如果搜检出万安的密疏,八成也会拔出萝卜带出泥。
“看来……只能拜托汪太监了。”方应物最后说,不过这让刘棉花有些不自然。
方应物便开解道:“能信得过,又在这项事务上具有足够权力的人,也只有汪太监了。他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又兼东厂提督,正可包揽此事。如果翻检出这些奏疏,只拿万安的公布即可,其他人的就隐匿掉。”
刘棉花满腹狐疑地说:“若日后汪太监拿出这些要挟老夫,又该如何是好?”方应物答道:“小婿保证,不至于如此。”
方应物都做了保证,刘棉花别无他法,也只能先告辞了。此后方应物又思索了一下当前形势,却不料又有人连夜来拜访了。
“方公子救我!”大明朝头号非法传奉官、著名佞幸小人李孜省在方应物面前悲切地哀号道。
此人为什么来求救,方应物心知肚明,但嘴上问道:“不知发生何事?有话慢慢讲。”
李孜省定了定心神说:“从宫里得到消息,天子决意要清理传奉官!”
方应物忍不住击节叫好,“真乃善政也!”主要来自佞幸的传奉官影响非常恶劣,对风气败坏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但本身根基却很弱,先皇一驾崩,立刻就失去了庇护,所以是个极好的三把火对象。
清理被文官视为非法的传奉官,一是不会引起太大动荡,只会朝野一片叫好;二是表明刷新政治的决心,告诉天下人新朝廷新气象;三是借着大清理树立天子的威信。
所以在方应物眼中,这当然是一步好棋。不过他瞥见李孜省脸色不甚好看,突然感到自己叫好不是时候……所以又尴尬地收回了手,继续问道:“那让你惊惶的是?”
李孜省叫道:“听说吾辈几个被安上蛊惑先皇的罪名,都要下狱审问,只怕有死无生!”
方应物想起吏部尚书李裕与李孜省是同乡,便道:“李先生大可去寻李天官求助,他可是吏部尚书!”
李孜省苦苦恳求道:“李天官并非从龙之臣,说话未见得有方公子顶用,再说李天官或许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在下!因而在下也是在走投无路,不得不来向方公子求救!”
方应物叹口气,按理说他这种身份,是不应该和李孜省牵扯在一起的,但是当初欠了李孜省人情,借用他来踩了徐溥。再说李孜省本身并非一无用处,还是有点利用价值,退一万步说,总得顾及到吏部尚书李裕的脸面。
想定了后,方应物才道:“在下不在宫廷之中,远水救不了近火,不过在下曾经听宫中老人说过,好像你当初为国家举荐过贤臣?”
“对,对!确有此事!”当年李孜省仰慕文臣,很是附庸风雅,又渴望交结清流,所以也向天子举荐了些贤臣。天子对此本无所谓,并不上心,顺便就给了李孜省面子。
十年前,刘健谢迁等人升迁,就有点李孜省的因素在内,不过这些都是宫闱秘事,绝少有外人知道——要是传了出去,至少也要小小地炸锅,至于炸到什么程度,就要看当权清流的控制能力了。
不过话说回来,从那以后,李孜省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巴结,但始终被清流极力排斥,心灰意冷之下便不再做无用功了。
对这件秘密,方应物一直觉得可以利用,只是具体如何始终没想好,而且这很容易成双刃剑,伤人也伤己。
方应物又记起一件疑案,在历史上,李孜省确实下狱了,但是却在狱中暴毙,会不会是因为他捏着当权清流把柄的缘故?按理说他罪不及死,就连大太监梁芳都没有被处斩,李孜省更不至于。
第七百七十五章
运筹帷幄(下)
方应物反复想了想,对李孜省出主意道:“你不如拿当年举荐恩情说话,让刘健谢迁等天子近臣替你求饶。”
李孜省苦恼地说:“在下不是没想过,问题是口说无凭,若别人不认账也没奈何,我算看透了,你们清流人物不是做不出这种抵赖事!”
方应物问道:“一点证据都没有?”
李孜省答道:“当时是与先皇闲聊时,顺口推荐的。虽然后来有心补了密疏,但是如今密疏藏于宫中,我如何取得到?又如何能亮于人前?”
又需要去找密疏啊,方应物叹道:“我替你想想法子,托人帮你找找这封密疏。”李孜省千恩万谢之后说:“唯愿尽快,在下已经火烧眉毛了。”
目送李孜省一步三回头地离去,方应物想道,说来说去还是得找汪芷出力,有困难找汪芷么。但愿汪太监这次一定要靠谱,不要办砸锅了。
想曹操曹操到,方应物正准备和衣而卧时,汪芷也突然过来拜访了,同时伴随着小沙弥的抱怨声:“偏生如此多人,一个又一个,还让不让睡觉了?”
当然汪太监也是乔装打扮过的,隐藏了自家身份。听到小沙弥抱怨,汪芷便问道:“方才还有别人来?而且不止是一拨人?看起来你还挺热门。”
方应物没有先谈自己的事情,只询问道:“你来又是为何?”
汪芷心情显然不错,看脸色就能看出来。她兴高采烈地说:“吴皇后那边已经妥了,答应替我说话!”
话说几年前,方应物就提醒汪芷交结幽居西苑的吴废后,作为将来的保身之道。无论如何,吴废后对新天子朱祐樘有保全抚养之恩,如果交好吴废后,凭借这份恩情至少能保住身家性命。
这些年来,汪芷暗地里给予吴废后那边不少照顾,时至今日总算到了收获时候。方应物也为汪芷高兴,打趣道:“原来都是叫吴废后,今天却改口吴皇后了?”
“话不是这么说,但我心里也不是完全放心。”汪芷略有担忧地说:“这种并非天伦的恩情,关键在于天子认不认,或者天子心里看重程度。
吴氏毕竟是已经脱离了关系的废后,没有任何宫中名分。如果皇家凉薄,不大看重这个恩情,那我们也是白费心。”
方应物点头道:“你想的很周全,不过事在人为,如果天子不看重,那我们就想法子造起舆情,鼓动天子不得不看重,总不能放着筹码浪费了。”
这些年汪芷长进也不少,仍没有麻痹大意,“若我仍为宫中普通内监,这当然就足够了。若我只想保住性命不图其他,这当然也够了。
可是我如今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只靠吴皇后说情还不够完全自保罢?比较起来,吴皇后的分量还没有这么重。”
汪芷担忧得非常有道理。方应物沉思片刻,又问道:“司礼监那边最近有大动作么?”汪芷答道:“这倒没有,暂时还是原样。按老规矩是不会立刻大变的。”
于是方应物了然于胸,指点道:“但也不可能一点不变。之所以目前没动,是因为天子在等一个人。那就是原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
当年怀恩在宫中独力擎天力保东宫,导致触怒先皇被发配到凤阳。如今东宫登基,首要之事必定是将最信任的怀恩迎回宫中,重新执掌司礼监这个要害里的要害。所以要变也是等怀恩回来之后再变,司礼监将彻底归怀恩所掌控!”
汪芷难得没有打岔歪楼,聚精会神地聆听方应物指点。又听方应物道:“以你这前朝万娘娘余孽的身份,就算运用一切要脸不要脸的手段,我看也很难将权位完全保住。
司礼监秉笔太监和东厂提督两份职位,我琢磨着你必须要让出一个来,这就是丢车报帅、断尾求生的路数。
所以从现在起,你就该预先想好,今后你要抛弃哪个职位?是扔掉东厂,老老实实在司礼监充当架空秉笔太监,等待重新崛起时机;还是放弃司礼监太监的光环,退出内宫,安安心心在宫外充当皇家打手,不涉足宫中事务?”
汪芷眼珠子瞪得很大,面颊都要皱起来了,尖叫道:“哦不!我哪个也不想放弃!”
方应物拍了拍她肩膀,劝道:“你别幼稚了,到时候只怕由不得你,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退一步海阔天空,缓缓以图将来,有什么不可接受的?”
“我心疼。”汪芷捂着胸口道,仿佛守财奴丢掉了几两银子似的。
方应物懒得再苦口婆心了,就让事实来教育她罢!便另起话头道:“眼下天子忙于大政无心琐事,在怀恩回来之前,宫里应该没人能制约你,你要抓紧时间帮我办点事!”
方应物将前面刘棉花和李孜省的事情简略对汪芷说了说,然后嘱托道:“宫中肯定要整理先皇存藏的文牍奏疏罢?你使人仔细翻检,找出我要的东西,千万不要耽误了。”
汪芷连连感慨,忍不住嘲弄道:“你倒真是运筹帷幄,什么叫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你躲在寺庙里号称低调号称清闲,其实比谁都忙碌,比谁都操心啊。这颗心早憋不住了罢?早就飞到奉天门了罢?”
方应物故作恼怒道:“你别管那许多,先做好自己的事情!”汪芷一口答应了:“事不宜迟,我回去后便立刻遣出人手,力争尽早拿到手。”
“然后便交给刘次辅。”方应物又谨慎地吩咐道。宫里先皇奏疏翻出来后该如何处理,自然也是很敏感的事情,如果出宫送到他方应物手里,那无异于送炸弹过来,实乃取死之道。
而送到刘棉花手里,算是相对比较正常的做法。毕竟刘棉花是内阁大学士,本身官方职责就是辅佐天子处理公文的。
听到刘阁老三个字,汪芷嘴角微微翘起,两眼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方应物立刻心知肚明,猜出了汪芷的心思,“你不许借此机会要挟刘阁老,更不许拿这与我的婚事讨价还价!否则就此……就此……”
“就此什么?”汪芷追问道。
方应物恶狠狠地说:“就此断绝私情!以后只谈公事,不上床!”
汪芷舔了舔嘴唇,跃跃欲试地说:“不在床上也行啊,早腻烦了。”
第七百七十六章
汪芷很忙
两人都是很久不知肉味的人,此时言语互相挑逗,顿时干柴烈火,郎有情妾有意,但却烧不起来,毕竟这是佛门清净地,房子隔音效果又不太好。
汪芷欲求得不到满足,恨恨地说:“你这死人也该出去了,为什么还躲在这里?”方应物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怨我作甚?这要看你啊!”
汪芷莫名其妙地问:“什么意思?”
方应物催促道:“虽然人人都知道两个万家即将垮掉,但毕竟还没有变成现实,慈仁寺外面万家的人手还在守着,你让我怎么出去?焉知不会困兽之斗?
你这东厂提督别吃闲饭,还不立刻将万牛儿和万达等人抓捕起来,如此万家走狗如鸟兽散,慈仁寺之围也就解了!”
汪芷若有所思:“直接抓起他们?”
方应物又出主意道:“你可曾记得前年那些人命案件?左常顺之死,蔡家灭门之案,他们都涉嫌其中!你们东厂有侦缉权力,为什么不能抓?就以这些案件的名义抓!”
万家人锒铛入狱,慈仁寺之围自然也就破了。汪芷忽然醒悟到什么,“我今晚来此,是为了让你帮忙指点的,怎么全都是你反过来让我帮忙?
这次若抓了万牛儿等人,不但解了你的围,还能了结当年的人命案子。如果能水落石出,别人又以为是你推动解决,只怕要给你刷出除强助弱沉冤得雪的名声。”
“你怎能这样想?”方应物义正词严地说:“我可都是为了你好!你需要以此向别人证明,你坚决与万家割裂,同时也等于向天子表忠心!万娘娘已经作古,但你还活在当下!”
汪芷主要考虑的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其他方面。东厂抓人,理由借口名义从来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抓了之后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