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447部分在线阅读
告辞了汪芷后,方应物没有回家,不顾夜深去了刘府,将已经和衣而卧的刘棉花叫了起来。刘棉花纵然不满,也没拒见方应物,他知道若非事情紧急,方应物不会这么不靠谱的半夜跑来求见。
听了方应物的情况介绍,连饱经世事的刘棉花也大为惊讶,“万牛儿?万安竟然打得这个主意,难怪叫老夫始终猜想不透!”
方应物又道:“听说老泰山向刑部施压,要重新鉴定蔡家惨案,本意是用真相还我清白,现如今看来也难以抉择了。”
刘棉花不是迟钝的人,立刻作出了与方应物相同的判断:“万牛儿此人实乃声名狼藉的恶人,这些人命案十之八九是他做下的,只是不知道万安使了什么法子说动他。
如果推翻顺天府蔡家一门自尽的结论,难免要追查到真凶万牛儿,那时候万贵妃肯定要出手。但若就此偃旗息鼓,默认了顺天府的结论,不敢追查真凶,那岂不真成了蔡家一门因你逼迫而自尽?
就算你能忍得住并放过万牛儿,之后也可能会有人将万牛儿是真凶的消息传出去,你便更加坐蜡了。怎么看都像是死局。”
方应物愤愤不平地继续说:“万安所作所为在格调上已经落了下乘,走的是市井复仇路数,庙堂之争哪有这般人命如儿戏下三滥的?简直令人不齿!”
刘棉花不免有些瞠目结舌。方应物居然气急败坏、絮絮叨叨地抱怨起别人不讲规矩了?这还是自家女婿吗?
别人都说,堂堂首辅万安被方应物小字辈逼到这个份上,真不容易;但刘棉花此时却觉得,方应物能被别人逼到这个份上,也挺不容易的……
仔细想了想,刘棉花才开口道:“但万安作为的效果却是出其不意,让你我都意想不到,现在真有点猝不及防的感觉。不得不说,这次万安实在是发狠了。
据老夫观察多年,你甚是喜欢从容淡定的兵不血刃,爱用最小的代价取得四两拨千斤式的赢法。人可取巧一时,但不能取巧一世,不能事事都是如此轻松自如的,这次你就麻痹大意了。”
作为从后世来的穿越者,方应物比世人更在意人命,不甘心地问道:“万牛儿这样的恶徒,即便人人都知道他杀了人,但是也无法将他定罪,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原因。朝中不是没有清流正人,难道就无可奈何坐视不理?”
刘棉花摇摇头道:“朝中确实也有正义之士,但他们不是不敢,而是不能。一件案子从证供、审问,再到定罪、处刑,由许多小环节串联。
这些环节里,是不能容错的,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导致万牛儿依旧逍遥法外。但现在朝堂四分五裂,谁也无法掌握这所有环节。更别说最终裁决权在天子手里,一道特赦谁能奈何?”
方应物暗暗叹气,连刘棉花都说没办法,那就真没办法了。忍不住讽刺道:“还有一个缘故,诸公大概觉得,几个底层匠户的命没那么值钱,不值当付出堂堂公卿的政治代价罢?正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
刘棉花脸色一变,直觉得方应物此言大逆不道,十分刺耳,正想开口骂几句。但方应物又抢先说:“小婿只拜托老泰山一件事情,那顺天府草菅人命胡乱结论,请老泰山务必向刑部继续施压,不能让蔡家惨案的真相蒙蔽!”
刘棉花脸色极其凝重,这哪是简单的委托,分明是方应物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至于后果,根本看不清楚。“你确定?不回避万牛儿了?”
方应物咬牙道:“确定!做人总要有一些底线,生命就是底线。老泰山说小婿喜欢取巧,这次偏就不取巧了,堂堂正正地直面一切!”
刘棉花不敢相信,若换成别人,刘棉花大概不会在意对方怎么想。因为无论对方怎么想,最后都得听他刘棉花的。
但是刘棉花也知道,方应物意志坚定,不是能随便左右的,自己也无法代替方应物做出决断。便再次询问:“你真如此想?即便明知其不可为?直面万牛儿不是那么好受的。”
方应物沉默片刻,再次答道:“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懦弱不堪地成为终身污点,成为抹不掉的良心污点,还不如奋力一搏!世人太多目光短浅,但知眼前之失,却看不透长远之得!”
刘棉花提醒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本该是属于庙堂的人物,你的前途得失都在庙堂之上。而万安设计的这个局,把你拖进了市井仇杀中,不干庙堂之事。你纠缠在此,就算放眼长远又能有什么得?
说句不中听的话,难道你揪住凶案不放,将来就能借此乘风抚云了?这毕竟是民间之事,其实对你利益得失关系不是很大,别人帮你的兴趣也不会太大。”
“老泰山此言差矣,事情不是固定不变的,事情也是可以演化的。”在这方面,方应物的顾虑倒不是很多。
“你也许会失去很多。”刘棉花记不清第几次警告了。
方应物毫不畏惧地回应:“老泰山也说,万安这次非常狠,那就只能比他更狠。这种狠不是他杀一个我杀两个的狠,而是敢对自己狠。舍与得之间有什么看不透的,尽力而为,让天下人看到我问心无愧!”
刘棉花很想吐槽一句,居然不是“我问心无愧”而是“让天下人看到我问心无愧”,这说明方应物还没有气急败坏、丧失理智。
他只能挥挥手道:“坦诚相告,你请老夫做的,老夫会做。不该做的,老夫不会多做一分,也绝对不可能去直接触犯万娘娘。”
方应物点点头道:“老泰山此举不出意料,这就够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人心民心
在回去的路上,方应物突然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堂吉诃德》这本书,其中主角时常因为不自量力被嘲笑,想来自己未来的行为在别人眼里,只怕与堂吉诃德区别不大罢?不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回到家里一夜无话,次日方应物突然开始在书房里翻来翻去。不过他始终没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便对外面吼道:“那张传票扔到哪里去了?”
方应物的书房由娄天化负责打理,听到喊声,娄天化进来疑惑地问道:“什么传票?”
“街道厅送来的传票!”方应物没好气地说。前几天替身左常顺死讯传出后,街道厅曾经又送了征召服役的传票过来,方应物要找的就是这个。
娄天化想了想,很肯定地反问道:“老爷不是揉成一团扔掉了么?”
“有吗?”方应物拍了拍头,“找不到就算了,直接去罢!”
随后方应物召集了老泰山送来的八大护卫,以及方应石和娄天化,浩浩荡荡地出门前往京城西南街道厅衙门。
此时在衙门里当值的不是余三思,而是另一名名唤吕俊的吏员。此时吕先生正在悠闲的看书,忽然听见脚步声,抬眼瞧见有人进了院落,便开口问道:“来者何人?”
“本人方应物,来此报道应差!”那人答话道。
吕俊听到人名,吓得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如今“方应物”这个名字在街道厅可是如雷贯耳了。即便不提上次闹出的真假方应物案子,街道厅已经给方应物发了三次传票,怎能不让官吏印象深刻?
但是街道厅众人心知肚明的是,街道厅给方应物发传票,目的无非是示威、羞辱和寻衅,缩小方应物的回旋余地,可从没想过方应物亲自来服役。所以吕俊大为震惊,以至于有点失态。
数日后,奉天门早朝散去,文武百官三三两两出宫,边走边闲谈。却听有人道:“诸君可曾听说么,那方应物去了宣武门外西河应役。”
“这怎么可能?方应物怎么可能真去做苦力?”周围众人闻言难以置信,在他们认知中,征发服役只是一种政治手段,用来博弈的工具而已。就连当初天子罢免方应物一切官职功名,也没有罚方应物服役。
说实在的,以方应物名声和功业堪称是天之骄子,真的去做苦役简直不可想象。这样巨大的身份落差,放在二十一世纪,这比常青藤博士扫大街还要令人不可思议。
先前街道厅三番两次的征发方应物,而方应物始终抗拒不从,甚至还使用了替身的花招,这大家都理解。别说方应物,换成谁也不能去。
一来不能轻易地服软屈服,若万安稍一使劲,方应物就入彀,那脸面何在?二来去服役就相当于躺到了砧板上,那可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先前代替方应物服役的人不就莫名其妙死了么?
三就是士人的体面问题,劳心者去当劳力者,怎么看也不算光彩。有上述三点原因在,方应物怎么会主动去服役?
“空说无凭,去看看就知道了。”又有人说。于是在好奇心驱使下,朝中很多人或亲自、或派亲信随从去了宣武门外,打听方应物所在并仔细察看。
方应物的好友项大御史便亲自去了,与一干人站在高处,远远地眺望河边工地。看了一会儿,众人便亲眼见到,曾经纵横朝堂的名人方应物顶着骄阳烈日在河边工地填土……
项成贤与观望者忍不住走近些,再仔细看,却见方应物连皮肤都黑了一层。这做不了假,说明一切都是真格的,并非是演戏给别人看。
别人叹息连连,但与方应物不熟,也就没有上前去问候。不过项大御史没这些避嫌心思,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对着略显黑瘦的方应物不禁潸然泪下,哽咽道:“你又没有过错,何苦作践自己!”
方应物看看旁边无人,便咬牙道:“敌人如此凶狠,那我就必须更狠一点,对自己也不能太仁慈!”
项大御史又问道:“你也不怕坏了自己的形象么?”方应物挥了挥手道:“你不必替我担心,速速离去!”
打发走了项大御史,方应物叹口气,正要回去继续卖力气。冷不丁地又有人冲到身前,“苍天无眼,青天大老爷竟然如此遭遇,直叫小的们痛心!”
这仿佛把方应物吓了一跳,他抬头四顾,却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又聚起了一圈人,但一个都不认识,再细看应当都是平民百姓。
之前方应物在京城宛平县当过几年知县,并且政绩堪称卓异。他从知县任上离职至今才一年半,时间并不算长,并未被淡忘。
县中受过恩惠的百姓和商家这几日听说方应物沦落至此,所以也纷纷来围观。见昔日青天变身苦役,不免心中惨然,人群里有人愤激不已,高声叫道:“吾等愿代替大老爷!”
方应物抬手为礼道:“我在此乃是尽大明子民差役本分,并非朝廷处罚,诸位大可不必替我抱屈,还是请回罢!”
平民百姓无权无势,见青天知县受苦受罪,除了破口大骂奸贼当道之外,也使不上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应物吃苦头。
但百姓又是不甘心的,此后不断有百姓进献酒食给方应物,还有用水桶打来清凉井水,专在方应物周围等候的。总而言之,众百姓用尽自己方法让青天大老爷能舒服一些,而络绎不绝的百姓也成了工地一景。
消息传开,闻者无不感慨几句“民心若此”。不过民心并不是很重的筹码,至少现在并不是。理智的分析,先前方应物不肯应役,最近却看来是被逼到走投无路,连逃役这种口实都开始尽可能避免了。
不得不说,堂堂的清流名人被迫害到如此地步,真是斯文扫地、令人唏嘘。而这个世道奸人横行,不断有忠良罹难,实在太黑暗了,连平民百姓都能看出的问题,在朝堂中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存在。
第七百五十八章
碰瓷
最关注方应物的人不是一般朝臣也不是百姓,而是首辅万安。听到方应物的动静,万首辅稍加思索,便看破了方应物的用心所在。
其一是凝聚人心作为力量,挟民意以图将来,在当前这状况下,他似乎只能依赖这种力量了。其二是用这种自虐引发公众同情,打出悲情牌抵消“方应物指使东厂”之类负面传闻。
想明白后,万安冷笑几声,方应物真以为自己是神仙,吸收点信众香火就法力无边了?而且无论挟持舆论也好,打悲情牌也好,这些招数都是方应物的老套路,此次故伎重施真可谓是黔驴技穷了,只能是别无他法垂死挣扎而已。
这时候,万牛儿前来拜访。话说万安觍着脸与万贵妃攀亲之后,又娶了万通妻妹为妾室,便与万家三兄弟结了通家之好,万牛儿乃万通养子,在万安面前算是侄儿身份。
这次万牛儿到来,便是询问后面如何收尾的。看看日头已经将近午时,万安便设下家宴,请万牛儿入席。
酒过三巡,两人闲谈起来,万安便道:“到目前为止不足为虑也,不过我总觉得,方应物针对你肯定还要有些动静。”
万牛儿狂妄拍着胸脯说:“在这京城,侄子我怕得谁来?”
万安又道:“另外你知不知道,刑部已经将顺天府的结论驳回去了。”
按国朝制度,命案最终都需要报到刑部。关于蔡家惨案,顺天府的结论是“自尽”,刑部当然也有权力驳回去重新勘查。
万牛儿依旧没在意,“这不是早在意料之中么?方应物老泰山乃是次辅,总不能连这点能力都没有。管他怎么审理,无凭无证地总不会审到我头上来。”
话音未落,便有万安长随在厅外禀报道:“老爷!有方应物的消息传过来。坊间流传,方应物散尽家财拿出二百两纹银,在火炭胡同一带悬赏蔡家惨案有关线索!”
万牛儿闻言拍着桌子哈哈大笑,一时间停不下来,甚至笑出了眼泪,“方应物也就这点街头卖艺把式么?”
万安抚须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可太过于轻视啊,二百两银子可是相当于常人十几年收入。再说那火炭胡同是匠户聚集居住地方,大都是同乡工匠熟面孔,外来生人很容易被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