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4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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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万安呵斥完方应物,又觉得自己找错了人,便立即转头对汪直责问道:“你怎能将方应物带过来?真当朝廷法度为一纸空文乎?”
  汪直浑然不在意,“我在这里旁听,也需要有书记负责挥笔记录,然后整理出来,方先生到此就是充当书记。”
  万安冷笑道:“东厂衙门里就没有书吏了?没听说书记这样职事不用本衙门书吏,却找外人来做的。你汪太监如此逾越常理,究竟是何居心?”
  汪直瞅了瞅方应物,再回过头来答道:“实不相瞒,方先生已经被宛平县征发为书吏,并投送到东厂效力。”
  这是唱哪门子戏?万安忍不住目瞪口呆,“方应物?书吏?”
  众人纷纷将目光集中到方应物身上,却见此时方应物身着窄袖粗布青衫,头戴黑色方巾,确实是小吏装扮,肩上挂着褡裢,隐约能看到里面笔墨等物。
  次辅大学士刘棉花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惊愕地对方应物问道:“你这是真的……”方应物神色淡漠地点了点头。
  朝房内一片哗然,方应物乃出身清流华选的人,怎么会屈身为浊吏?要知道,官和吏虽然都是吃皇粮的额定人员,但却如同云泥之别,一个是清,是人上人,一个是浊,是和衙役并列的职务!这两者之间,比天和地的差距还要大!
  就算方应物如今被打下凡尘,但也曾经是两榜进士、会试第一,这样的骄傲值得铭记终生,再去充当小吏简直就是耻辱!
  话说国朝小吏政治地位很低,常常是与衙役在一起并称胥役,有点前途的读书人都不愿去做小吏。小吏的来源大抵上有两种,一种是将识字的人登记造册,然后轮班征发为小吏,算作是服役;另外一种就是罚充,将那些违法乱纪的读书人罚为小吏。
  方应物作为一个识字的人,没了官身功名之后,就失去了免服役的特权,又是被天子降罪处罚的人,理论上确实可以被衙门征发为小吏使用的(当然现实中不大会发生)。
  “宛平县已经移文去淳安县那边,告知方应物在宛平县代役了。我感念人才难得,便收到东厂充当书吏。”汪直仿佛是一本正经地介绍着情况。
  任是谁也能听得出来,汪太监话里话外那种炫耀语气。如今方应物不是海内知名也差不多了,可以把这样的名人当小吏驱使,对于没文化的粗人来说,怎能不值得炫耀?
  汪直说完,扭头见方应物还没有动,很不满意地合上扇子,敲了敲方应物的头顶,喝道:“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将笔墨置好,准备记录!”
  方应物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汪直呵斥的是别人。他这无悲无喜模样与汪太监的趾高气扬、得意洋洋形成了鲜明对比。
  众人又见方应物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墙角处桌案前,再将褡裢取下来,一件件地掏出笔墨纸砚,然后默默地站在案后提起笔,和一般的书吏没两样。
  望着这令人动容的一幕,许多人眼睛湿润,敏感一点的已经潸然泪下。他们印象中的方应物,是少年得志的典范!是一代天骄般的人物!
  十八岁的举人,十九岁的会元,父子双诏狱,功业亦到了朝廷无法封赏的地步,走到哪里都是如此光芒耀眼!即便在天子和宰辅面前也是无所畏惧、刚直敢言!
  但眼前这个方应物,却是屈尊为污浊尘世小吏,对着权阉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拂逆,只为能走进这道门,只为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
  放弃了荣光,放弃了脸面,忍受奇耻大辱,他图的是什么?众人不约而同地想道,大概为的就是国本大计,为的就是维护纲常正统,为的就是江山社稷,所以才会如此忍辱负重,这就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脊梁和担当。
  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总有一种感动,让我们热泪盈眶……
第七百二十四章
美丽即是正义!
  一样米养百样人,有情绪激荡的热血派,也有喜好盘根究底的冷静派,例如次辅大学士刘棉花。他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方应物这样的人即便成了平民身份,若非方应物本人自愿,哪家官府会自找麻烦,吃饱撑着征他去服役当小吏?
  所以方应物投身东厂当书吏,必然是经过他自己设计的。为了能混进来,方应物可真是机关算尽,使出所有手段了……对此刘棉花也不得不佩服。
  话说方应物这几年,虽然结交了很多“同道”,但惹到的敌人也不少,有些就在此时朝房内,见状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们本来想着等大势底定后,就该想法子报复方应物了,可是如果方应物投身于东厂,还能被汪太监牵出来溜达,那可就不好办了。只听说过东厂报复别人,没听说过别人报复东厂的,就算方应物是东厂里最底层的小吏,但又有谁知道他背后的猫腻?
  按下众人心思各异不表,只说首辅万安这心里,见到阴魂不散的方应物,简直就像吃了苍蝇似的。原本觉得今天能屏蔽了方应物,谁知道还是蹦了出来……
  俗话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万首辅感到腻歪了,自然就有人出来替他出这口气,若能将方应物赶走更好。
  当即工部右侍郎高长江站了出来,走到方应物案几前,开口质问道:“虽有天罚降于方府,但你仍可清洁自省,为何自甘堕落、不知羞耻地屈身为书吏?难道就是为了来这里争名夺利么?依我看,为了区区小利如此不择手段,实在算不上好主意。”
  方应物慢慢研墨,眼皮也不抬,轻声答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阁下口口声声谈的都是利,不知是君子还是小人?”
  随后方应物抬起头,逼视着高侍郎,又反问道:“阁下好歹也是当朝少司空,眼界就只有这么一丁点么?在你看来,国本之争就是私利之争?
  但在我眼里,这就是正邪之争,我方应物就是要为正义出一把力气!至于你说的个人荣辱,早就抛之脑后、不在我心思中了!”
  高长江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仰头哈哈大笑道:“黄口小儿也敢如此大言不惭!正义两个字,也是你能妄言的?”
  方应物没有恼羞成怒,很平静地等着高侍郎笑完,然后才答道:“我方应物行事问心无愧,站在这里,我敢说我代表正义,就是换一个地方,我方应物还敢说我代表正义。
  你高长江,还有你家主子万安,敢说自己代表正义吗?你们敢去外面闹市上,当着万千百姓的面前,高声说自己代表正义吗?有人肯相信你们代表正义吗?你在这里笑我,殊不知天下人也在笑你!”
  高长江微微语塞,虽然在唯利是图的人眼里,没有正义不正义的区别。但还有一句话就是“人心里自有杆秤”,人与人之间就是不一样的。
  朝房内每个人包括高长江自己在内,都可以想象出来,若方应物言称自己代表正义,只怕别人不觉得是笑话,最多只说方应物太狂。
  但如果高长江,或者首辅万安说自己代表正义,那只怕立刻就成为大笑话,尽管许多人不会当面说什么,但是在传言里,在私人笔记里,那注定是笑话了。这就是正道面对奸佞时的优越感。
  猜测到别人想法估计不大看得起自己,高长江连忙驳斥道:“简直强词夺理,你说你代表正义,那么是谁人定下的正义?难道只有你才能标明什么是正义?”
  方应物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他先是环顾左右,然后才道:“今日诸君汇集此处,为的是争议国本,你高大人却为了旁枝末节问题喋喋不休,莫非是企图扰乱视听?”
  高长江闻言亦是一惊,自己确实过于纠缠方应物,忘掉所处场合了,真的失分了,不过也是为了讨好万首辅豁出去。
  方应物叹口气,“不过阁下既然提了出来,那在下就回答几句好了,什么是正义……美丽即是正义!”
  高侍郎在肚子里已经准备了各种说辞,自觉足以应付方应物的一切可能回答,但此时仍然陷入了莫名其妙中,这疯言疯语是什么意思?别说高侍郎,朝房内没人能听明白这话里意思,只觉得高深莫测。
  方应物抬起手指了指高长江,又指了指万安,最后指了指自己,傲然道:“不谦虚地说,我的相貌胜于你几分,所以我就是正义,你就是奸邪,这就叫美丽即是正义!”
  与方应物面对面的高侍郎恍然失神,但朝房内爆发出哄堂笑声,不是那种毫无忌惮的大笑,而是勉强压住的低声笑,至少有半数人都出声了。
  没人会把方应物这个解释当真,也没人蠢到觉得方应物理屈词穷。众人只以为方应物是变着法儿故意调侃高侍郎,同时也是为了摆脱高侍郎纠缠,尽快让议题回到轨道上。
  至少这效果还是不错的,高侍郎脸色涨红,拂袖离开方应物面前,然后隐身到人群里再也不露头了。
  万安的脸色一直阴沉沉的,见高长江退下了,便亲自上前对方应物道:“你是东厂书吏,在此只充当书记,所以请你切记,你并非是卖弄嘴皮子来的。况且在此地,你也没有资格开口!”
  万安的话堪称一针见血,立刻引起了别人注意。万首辅这话不假,今天方应物还真没有开口的资格,他唯一的职责就是记下今日廷议的发言,然后作为原始素材使用。
  可是如果方应物不能开口,他来了又有什么用?正道需要一个哑巴来充门面吗?廷议顾名思义,就是朝廷大臣们商议事情。方应物一介平民即便名声很大,但目前身份不够就是不够,这是一道暂时无人可以跨越的鸿沟。
  方应物沉默片刻,才对首辅万安道:“老大人但请放心,在下当然会全力做好书记之事,也没想着哗众取宠。”
  这下连万安都惊住了,他先前猜想方应物会反复狡辩,谁能想到方应物答应得竟然如此痛快。
第七百二十五章
这也行?
  既然方应物肯公开答应不发言,万安也就信了,方应物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公然出尔反尔。再细想,万安又有点觉得自己多虑了。
  因为这是廷议,就连东厂提督汪直在这里也只能在旁边听着,没有任何发言资格。也就是说,汪直可以事后奏报,这是密探的职责,但不能直接开口干涉,那就坏了规矩,更别说方应物这种充当书记的东厂小吏。
  想至此处,万安便觉得自己过于为方应物紧张了,以至于将太多心思放在方应物身上,实在无此必要。故而万首辅转身走开,回到了原本位置。
  不过刚刚立定,万安突然又闪过一个念头,以方应物的作风,费尽心机、委曲求全地来到这里,难道就只是为了在旁边看着?如果放在别人身上,可以视为抓救命稻草般的垂死挣扎,但是方应物肯定不是这样的人,肯定有什么主意。
  万首辅强自压下了这些疑惑,虽然他不明白方应物的打算,但是他知道,今天的主要图谋是借灾异定国本,而不是在方应物身上纠缠不休。
  即便被方应物干扰,也不该分散精力,专注于主要目标才是。当然,对方应物保持最基本的警惕还是要有的,稍一放松说不定就会吃亏。
  拿定了主意,万安对钦天监监正康永韶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出来发言。今天群臣聚集在此,议论的就是泰山地震这种灾异,康永韶这个钦天监监正自然很有发言权。
  于是康监正排众而出,开口点题道:“今岁泰山四次震动,卜之应在东宫,当另立储君。”
  立刻有人也站出来,疾言厉色地对康监正驳斥道:“简直笑话!应在东宫就要换太子?依我看,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奸邪窥测东宫,致使东宫不稳,故而上天示警泰山动摇!是以不能另立储君,反而应当罢斥奸邪!”
  还有人站出来叱道:“天意示警,常人岂可担责?向来是应在至尊和中枢,怎么会扯到东宫?不免有胡乱攀扯的嫌疑!”
  被人喷了一脸口水,但康永韶没有动怒,很心平气和地继续说:“我夜观天象,屡见有星犯紫微,非区区用人政事所能消弭,唯储君之事可以禳之。
  盖天王之象曰帝星,太子之象曰前星,今前星闪烁不定,招致泰山震动,与星象相衬。此特为上天促朝廷替换东宫,吾辈不可不察之。故而应当速速另行册立,天变自弭,朝廷自安。”
  不得不说,康监正还是有一定专业素质和学术水平,至少足够秒杀朝房里其他所有人,不然天子也不会特别提拔康永韶为钦天监监正。
  一时间众人面露难色,想让他们从星象学术上驳倒康永韶,未免太强人所难。一是他们都是政客,在星象天理方面哪能辩得过康永韶?
  二是受身份限制,就算平常对星象学术有研究的,也未必有胆量站出来与康永韶辩驳。因为研究星象谶纬天命这些神神秘秘的学术,是有点犯忌讳的。康永韶是钦天监官员,研究天象星理是理所应当的工作,而其他大臣私下里研究这些,就有点图谋不轨的嫌疑了。
  借着灾异为由头,胡扯几句天人感应也就罢了,但若研究到了能公然与钦天监监正互相辩驳学术的地步,那么下场就两种,要么被天子视为另类猜疑,要么被打发到钦天监去当真正的星象官……
  其实朝廷里不是没有比康监正专业素质更强的,钦天监里有很多老人学术水平也很高,但没资格到这里来参加议事。
  换句话说,康永韶是政客里最强的天象专家,还是天象专家里最强的政客。这样的错位优势,在今天这个场合里十分明显。
  一片沉默中,某掌道御史项成贤出来了,“康大人的道理,在下不大明白,但在下只关心康大人说得准不准。尝闻古人占卜,必有沐浴更衣斋戒之举,以示敬诚。
  然而康大人数日之前,却有流连花街柳巷之举,此乃在下亲眼目睹。不知上天能否感受到康大人的诚心?又不知康大人所言又有几分可信?”
  支持太子一方大臣纷纷颔首称赞,这倒也不失为一个突破口,听说那天首辅万安也在场。至于项大御史为什么会亲眼目睹,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康监正脸上露出几分讥讽神色,“听说某些科道清流,每当辩论道理辩不过时候,尤其喜好从道德上围攻,用德行来彻底否定他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康监正这几句话,无异于一巴掌把很多科道官都打了,站到了那些标榜道德的清流们对立面上,但他豁出去不在乎了。至少暂时堵住了项大御史的嘴,叫项大御史有点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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