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429部分在线阅读
方应物很有把握地说:“这件事不管由谁主导,或许是康监正迎合上意,或许是邵娘娘不甘寂寞,但无论如何,万首辅已经牵涉其中。
一旦事败,万安必定是千夫所指天下唾骂,即便不下台,那也是大势已去。老泰山便可趁势而起,即使暂时不能取而代之,起码道涨魔消不成问题,先当一个无首辅名号的真首辅。”
刘棉花人老成精,哪可能轻易被方应物忽悠住,“所以最关键之处是,他们怎么事败?天机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你又怎么揭穿他们是错的?”
方应物赧然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刘棉花狐疑道:“难道你想大肆宣扬万首辅今晚与康监正幽会了?这只怕行不通,有多少人肯相信你且不论,就算万安与康监正见过面,也无法直接证明他们制造出的天意就是错的。
退一万步说,即便你能找到高人,或者从经典中找到论据,能指证他们制造的天意是错的,可是天子已经心有偏私,不采纳你的意见,认定了他们是对的,那你的证明又有什么用处?这就像是你所说的,天意也要为人心所用。”
“在真正的天意面前,捏造出来的天意不堪一击,彼辈都是跳梁小丑而已。”方应物很有自信地说。
当今天子迷信鬼神,这是一把双刃剑,既可能会被别人所用,也可能被己方所用,实打实的泰山地震这种事,震住天子应当不成问题。等万安等人上蹿下跳登峰造极时,忽然闹出泰山地震的消息,想想那场景就觉得开心。
不过在老泰山面前,方应物并不想说得太详细,不然又成了神棍一样的人物,这不是方应物的本意。他今晚到来,只是为了提醒老泰山为即将发生的未来做好准备而已。
至少不要被万安的虚张声势乱了阵脚,更不要被万安之流的花招迷惑。现在差不多到了最终结果即将分晓的时刻,如果在这最后关头咬不住立场,那可真就是功亏一篑了——以刘棉花的投机逐利本性,这不是没可能。
刘棉花有意停了停喝茶,却见方应物不再多说什么,便明白方应物又打算藏着掖着了。他淡淡一笑,放下茶盅道:“说完天意,就该说说人事了,比如你的事情。
今晚你与万眉州发声这样的冲突,你觉得以万眉州的品性,他会善罢甘休么?在今晚那般特定场合下,他拿你没办法。
但是如果跳出了这个场合,他还是首辅,你还是闲居京城的平民百姓。一个首辅报复你,你能挡住么?或者说,你挡得住一时,挡得住一世么?”
第七百一十六章
知错就好!
刚才方应物的精神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不停地思考和推演,想公事想得多,想私事想得少,很有点为了大义奋不顾身的意思。所以他全身心都放在国家大事上,还没来得及考虑自身的安危问题。
这会儿经过刘棉花提醒,他赫然发现,自己似乎陷入了危机之中,这不是政治危机,而是人身危机。
今晚与万安对抗固然硕果累累,直接窥探到了万安的真实动向,捅破了万安与邵宸妃、康监正的秘密往来,为今后的动作打下了一个基础。但在另一方面,也将自己推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处境。
这次与万安对敌,手段已经是彻底撕破了脸,等于是逼着万安抛开公事公办的面孔,私下里对自己进行报复。首辅万安不是君子,肯定有这个心胸。
方应物站在万安的立场上换位思考,没多久便想出了二十种方法进行报复。即便万安不如自己聪明专业,但也该能想出十来种办法罢?
一个首辅要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是怎么当上首辅的?要命的是,自己如今并非官身,报复起来更少了很多顾忌。
只怕今后生活的主旋律就是如何提防万安,一直要持续到万安下台为止。念及此处,方应物顿时感到一阵阵恐惧袭来,下意识呼道:“老泰山救我!”
刘棉花抚须而笑,“你要详细地将事情说清楚,你到底有什么把握应对万眉州,老夫才好助你。”
方应物皱眉挠了挠头,没想到老泰山绕了一圈还是要问这个话,这种方式确实也是他的风格——虽然不直接逼问,但却让你不得不回答他的话。
虽然泰山地震也不是一定要对刘棉花保密的事情,只不过他不想将此事嚷嚷到人尽皆知,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所以要保密而已。
而且方应物想让自家好友洪松上疏谈及地震,拿下这个头彩,说的多了让别人抢先怎么办?以刘棉花的人品和手段,不排除会做出见猎心喜,出手抢功的事情来……这样的头功,谁不想吃?
更何况刘棉花身居内阁,对时机拿捏肯定比他们更强,抢走功劳轻而易举。即便刘棉花不亲自出面,也可以指使党羽上阵,但那是刘棉花的党羽,不是他方应物的党羽。
再亲密无间的亲友之间,终究也有利益不同之处,有些底线一定要认清楚。想至此处方应物头大如斗,一时找不到别的托词,便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小婿今夜前来造访,是为万安的事情提醒老泰山,叫老泰山提前有所准备。一是小心万安的手段,预先有所布置;二是等待收取万安势力衰退的果实。
话止于此而已,至于其他,小婿不便讲,老泰山不要多问。如果老泰山相信,一切好说,只需等待;如果不信,那小婿也不强求。”
刘棉花轻轻反问道:“你确定今晚主要目的不是找老夫求救的?”
很惜命的方应物不由自主又想起被报复的可能……随即又清醒过来:“老泰山将小婿想得太过于胆小了!”
刘棉花很慈爱地望着女婿,“原来这样,老夫还以为贤婿内心感到恐惧,所以匆匆来找老夫这里求个安心。说得也是,万眉州这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手段也十分阴毒无耻。”
方应物又险些联想起很多不好的画面,再次强行将这些画面消除掉,然后咬牙道:“能谈点别的吗?”
刘棉花大义凛然地说:“还有什么比你的安全更重要?贤婿当老夫是眼中只有利害得失,却忽视亲戚安危的人?”
看这样子,不对刘棉花透露几分,那今晚这关过不去了。方应物百般纠结后,无奈回答道:“不知道老泰山可否知道,泰山一带这两个月频频地震的事情?消息还没有传到京城。”
刘棉花闻言变色,泰山地震可是关系到社稷安危的大事情。他连忙追问道:“既然尚未传到京城,但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对这个问题方应物笑而不语,他没法回答什么,只能装模作样,让刘棉花自己脑补了。果不其然,刘棉花立刻想到,方应物与东厂关系密切,莫非是通过东厂渠道得到的消息?
“如果消息属实,那老夫就舍生取义,上疏言明此事!”刘棉花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说。
果然如此!方应物险些哭了,摘桃子不要摘得如此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好不好?心里琢磨着如何才能将这件事抢回来。
沉吟片刻后,刘棉花又开口道:“说泰山地震应在东宫?正因为东宫不稳,上天才降下示警?这样的解释固然能说得过去,但是那边也可以反过来解释,说东宫失德,导致上天示警,又该如何反驳?”
“这个简单,以不变应万变即可!”方应物再次故弄玄虚道,说完这句便闭嘴不言,打死也不开口了。
刘棉花又等了等,便似笑非笑地看着方应物,“不过老夫不需要靠这个,也可以登上首辅宝座。这份功劳落在老夫身上未免有些浪费,还是让给你们年轻人罢。”
“老泰山真乃通情达理之人,小婿敬佩得五体投地!”方应物连忙赞美道。
刘棉花脸色忽然拉了下来,冷哼道:“在先前,只怕你把老夫当作是目光短浅的庸俗之徒了罢?难道老夫这次辅在你心目中,就是如此水准的人?”
刘棉花越说越有些激动,“你也不用对老夫吹捧拍马,与些许蝇头小利比较起来,还是你的人心更为重要罢了。难道老夫还能不知道,你的人心才是最值得看重的?
从头到尾,是你小看了老夫!或者说,在你心中,一直都是这样小看老夫,老夫对此已经忍耐许久了!”
方应物高声道:“小婿知错了!还望老泰山大人大量!”“知错就好!”刘棉花大手一挥,原谅了方应物。
方应物小心问道:“那么是不是可以谈谈小婿的人身和家庭安全问题了?”刘棉花狐疑道:“难道你是为这个才痛快认错?”
“不!”方应物一口否认道。
第七百一十七章
各怀心思的安全问题
翁婿两人对视几眼,刘棉花又先开口道:“你担忧自家安危这个事情,其实老夫方才已经有了计较,要化解并不难。”
“愿闻其详!”方应物赶紧接上话。他心情微微放松了下来,既然老泰山说不难,那肯定有简单办法。
刘棉花这次表现相当大方,“我宅中占地甚广,收拾收拾可以腾出空余院落。贤婿不妨举家迁来,暂住于本府,等到风头过去或者成亲时候再另作打算。”
这个办法肯定管用,刘棉花府上肯定是安全地方,任由别人万般诡计,总要顾及到次辅的身份和地位。举一个很简单很下三滥的例子,或许有被收买的小人闯进已经并非朱门的方家大闹,但有人敢闯进次辅宅邸么?
可是……方应物不是寄人篱下的性子,就连在自家也要另辟西院,与父亲大人保持一定距离,更别说住进刘府了。
人人皆知他乃刘府东床快婿,那住进刘府,岂不有可能被别人误会成倒插门?只这点就让方应物受不了,更别说有可能带来的其他风评,比如趋炎附势啊胆小怕事啊。
“你想得太多了!君子坦荡荡,小人心思多!”刘棉花对方应物的顾虑不以为然,“亲戚有通家之好,来借住几日算什么大事?投靠亲友的事情,京城每天都要有几百起罢!
再说你如今无官无职,有什么正经营生?到我刘府来,可以充当西席幕僚之类角色,协助老夫处理各项事情。既不损你清誉,又可帮着老夫出谋划策,皆大欢喜有何不可?”
刘棉花前几句还好,但说着说着,就让方应物品出味道来了。不免抬头斜视之,嘴里回应道:“还能蹭人脉罢?这就是你的简单法子?”
方家人脉虽然不如刘棉花,但性质却截然不同,往来皆是当今清流体系里的人物,而方家父子本身也隐隐然是标杆。
这部分人脉恰恰是刘棉花的短板,刘棉花把方应物请进府中,就好比是栽得梧桐树,然后就可以坐等凤凰来了。别人也许不会来找刘棉花,但与方应物往来时,若方应物住在刘府,刘棉花自然可以蹭几分人情。
想想就觉得美,如果不是方应物摊上万安,还真没这样的机会。刘棉花心情急切,未免多说了几句,但就这几句却被方应物察觉出端倪。此时他“哈哈”一笑,“老夫只是出个主意,听不听在你。”
方应物很想吐槽几句,他不愿借住刘府的最大原因就是,他不想一天到晚面对心思百变的老泰山,那样的生活太可怕了。在家里还要紧绷着不能放松,时时提防着不要入坑,简直累死人不偿命,何苦来哉!
刘棉花是何等样人,察言观色便明白方应物的心思了。这种事情强迫不来,说得多了适得其反。便只能叹口气,另外示好道:“朝廷拨给我的护卫官军里,我分八个给你,出入警戒看门护院即可。”
一定级别的朝廷高官,是享受朝廷拨给官军护卫待遇的,方应物自然没这个资格。而刘棉花家奴多、身份高,也不差这几个侍卫官军去吓唬人,便做个人情借给方应物了。
这样的侍卫官军不见得战斗力超强,但象征意义重大,毕竟是代表朝廷官方执行任务的人员,吓阻一般不开眼的人足够了。
更别说方应物身边本来就没多少人手,增加八个护卫也是非常实用的。于是方应物这才躬身致谢道:“多谢老泰山相助!”
“今天先这样罢!日后再看看情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刘棉花答道。这话明显是送客了,方应物趁机告辞,领了八名侍卫官军返回家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在方应物与项大公子踏入坊司胡同的时候,在东安门外何娘子酒家里,虽然生意一如既往的糟烂,但何娘子还是兢兢业业地在柜台上算账。当然,她不这样也没什么事可做。
眼瞅着快到傍晚,何娘子正琢磨是不是干脆关门打烊算了,晚上更不会有客人来。但在此刻,汪公子却来了,何娘子连忙回到后院侍候汪公子去。
话说回来,这后院其实就是汪芷与方应物专门密会的场合。一般只有提前发出求见暗号时,汪芷才会大驾光临,很少有今天这般不打招呼突然来到的状况。
所以这异常情况让何娘子心中惴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尤其是她察言观色发现汪公子脸色不大好看,仿佛被什么人给气到了。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公子前来,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么?”
汪芷摆了摆手道:“现在没什么吩咐,我就在这里等着!先上茶来!”
何娘子一遍倒茶,一边又问道:“等什么?等方老爷么?”
汪芷嘿嘿笑了几声,很阴险地说:“等着他来告饶!你瞧着,过不了多久,那位方老爷的手下人必定跑过来,哭着喊着向我求饶!”
不知过了多久,果然何娘子在门外看到了方应物的长随娄天化,又见娄天化气喘吁吁、慌慌张张,语焉不详地喊着:“大事不妙了,敝东家让我来找何娘子,说是何娘子知道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