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423部分在线阅读
原来这大明朝的钦天监,是非常神秘和封闭的特殊部门,与其他所有衙门都不一样。朝廷专门养着一批会天文算数的人在钦天监供职,钦天监的奏疏全都是机密,直接呈送给天子。而且钦天监官职是世袭相替的,一般情况下根本不从外面再招人,人才完全靠自生自养、自给自足。
不过现任钦天监监正康永韶是个特例,进士出身当过御史,因为号称具有天文专业特长,又走了若干门道,才被天子从知县任命为监正。可是这让钦天监的传统老人们非常不满,因为康监正占了他们的位置,夺走了他们唯一可能晋升的最高官职。
而今年年初,康监正对天变的解释,既不专业又实在是无耻到极点,更让钦天监里其他人感到非常蒙羞,便有了驱走康监正的想法。
于是有些人偷偷联系相熟的御史,游说御史弹劾康永韶。然后项大御史受方应物指使也盯上了康监正,两边便一拍即合了。
听到这些内幕消息,方应物连连感慨,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连只管算命的衙门也有政治倾轧。如果项成贤这边以御史之尊出面纠劾康永韶,而钦天监那边又有人配合拆台,那么成功率应该不会太低。
方应物伸个懒腰道:“行了!我左右也是无事可做,就陪着你胡闹了。不论你用什么法子,趁早把康永韶赶走,然后再叫洪松速速上书论及地震!”
项成贤便催促道:“那么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对此方应物十分惊讶,“现在?你也忒猴急了。”
项成贤理直气壮地说:“据别人通报,说那康监正已经有两三天没有去找范香儿了,因而预计这一两日肯定会去,说不定就是今天,你我当然要抓住机会。”
方应物苦笑几声,交代了几句,然后带着娄天化和方应石出门。项成贤担心人手不够,万一起了冲突要吃亏,便又让方应物多带了两个仆役,然后他也从家里带出了四五人,如此才安心些。
两人都还算年轻,鲜衣怒马穿过街头,又是左右豪奴伴随,哪里像是朝廷官员,十足十的纨绔子弟派头。
穿过棋盘街来到东城,又到了坊司胡同这里,项成贤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很陶醉地自言自语道:“还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
至于如此么?方应物下意识远离了项成贤几步,突然觉得与项大公子一同出来很掉价。然后见项大公子也不用问路,惬意自如地穿街走巷,绕了两绕后,便停在了一家三开间大院子门前。
方应物久久无语,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项大御史这两三年,真的从来不踏足此地?
把门的忘八看到一行人,眼前一亮,立刻殷勤地上前迎接。项成贤随意问道:“我们是听到范香儿的名字来的,眼下可在么?”
那忘八犹豫片刻才道:“香姑娘今晚另有约,要为此准备着,所以此时不见其他客人了。”
项成贤与方应物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今晚另有约,很可能就是康监正了。其实对于妓家而言,高官很少直接到院中吃酒作乐,所以如康监正这般位属衙门正官,又能上达天听的人就算是大人物了。
项成贤装模作样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西斜了。“我们来了这一趟,总不能白来!怎么也得见识一下,看看是否名不虚传!”
那忘八苦着脸道:“公子谅解则个,此刻实在不便请出来,就怕误了夜间生意。院子里还有别的姑娘……”
项大公子又道:“你只说夜间有约,现在还有一个时辰才到晚间。我们不与她吃酒,也不用别的侍候,只会面喝茶清谈如何?说说话喝喝茶而已,断然影响不了她晚上的生意,银子少不得你的!”
那忘八还在犹豫,片刻后再次拒绝了。
项成贤也不气恼,笑嘻嘻地上前一步,指着方应物道:“你可知这是何人?当朝著名清流人物,方大人方青天听说过没有?”
人的名树的影,这忘八侧头望向方应物,就像看到了聚宝盆,眼神更为炙热,妓家自抬身价的最好办法就是泡名人啊。
以方应物的名气,那是倒贴几百两请来都不亏的,随即忘八咬牙道:“请公子少待,小的先进去安排一下。先说好,今天只能喝茶闲谈,若他日再来,我家必倒履相迎!”
项成贤得意地扭头对方应物眨了眨眼,低声道:“如何?我说你非来不可罢?不然连门都进不去,请你来真的是因为技术原因。”
方应物伸出中指,对项大公子比画了一下。
第七百零三章
人名树影(下)
没多久,把门的忘八飞也似的奔出来,躬腰抬手,对着项成贤道:“公子们里面请!香姑娘已经候着了!”项成贤得意地哈哈一笑,昂首直入。
方应物颇有感慨,不禁喟然道:“名缰利锁,世人又有几个能看得开?如今就连妓家也懂得其中哲理了。”
转眼间却见项成贤已经进了大门,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便连忙疾步跟上,再不跟上就要被甩得没影了。
门口的忘八只管在门口迎客,里面自然有别的小厮带路,绕过两道回廊,进入偏东头一处清幽内院。然后这小厮便也驻足不前了,让客人自行进去。
远远便看到有个粉红的窈娜身影立在花丛边上,两旁各有侍女扶着。再走得近些,方应物凝目看去,这娘子确实如同传言般发色泛金,眸如碧波,异域风情扑面而来,不过五官却依旧是中原人士的模样,一定就是范香儿了,如假包换。
大概是个混血儿,方应心里很熟练地判断道。只是让方应物很好奇的是,这范香儿不知道是老鸨子从哪里找来的,也不知道混的什么血,在大明朝殊为难得。
这范香儿又冲着这边盈盈福了一福,脆生生地问候道:“来者可是方公子么?奴家范香儿,有失远迎了。”
听到美人招呼自己,方应物潇洒地合上象牙扇子,欣然上前正要应声,然而却见身边项大公子突然蹿出去,挡住了自己视线。
方应物莫名其妙地望着项成贤的后脑壳,不知道他要做甚。正当他发愣时,项大公子清了清嗓子,对着范香儿道:“可是香姑娘当面么。果是名不虚传,小生这厢有礼了!”
范香儿秀目轻扫,见项成贤虽然没有后面那个少年人俊秀,但也算英俊,心下颇喜,掩口羞怯道:“奴家蒲柳之姿,倒是方公子见笑了。”
我靠!方应物险些跳脚,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这项大公子居然想假冒自己的名头去泡妞!实质便宜都是他占了,自己只担了个虚名。不过这范香儿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冯京当马凉……
但细想也不全怪她。项成贤与自己身材差不离,年纪就差个几岁,口音也都带着南音,说相貌也称得上堂堂,关键是对自己了如指掌。在不认识的人面前,项大公子有心冒充自己的话,还真是不容易区别出来。
等方应物回过神来,只见得那两人已经肩并肩走进轩中,彼此顾盼之间言语甚欢。先是听到项大公子自述心路:“小生被罢了官,如今满怀苦闷无可消遣,闲来无事听到香姐儿的名字,不知怎的动心求晤,大概也是缘法罢。”
范香儿很捧场地说:“哪里哪里。方公子名垂京师,也是奴家夜思日想的人儿。如今方公子能移步舍下,实在是蓬荜生辉。奴家喜不自胜,简直如同美梦成真。”
项大公子摆出羞愧的样子:“香姐儿过誉了。在下如今无官无职布衣之身,还谈什么名声。别人不来嫌弃落魄寒酸就不错了。”
范香儿连忙宽慰道:“以方公子这样的人物,奴家岂敢因身份贵贱而相待?奴家虽然身在贱处,却仍然敬重方公子。”
方应物在后面边听边无语,他是来逛窑子的,怎么感觉怪怪的……这也太相敬如宾了罢?
进了敞轩中,虽然先前说好因为时间关系只做短暂清谈,但范香儿待客并不小气,一连上了八盘时鲜水果,茶水也是上好的徽州松萝茶,看在方应物眼里也要赞一声。
此后项成贤继续冒充方公子与范香儿调笑,但方应物百无聊赖,只得一边看着项大公子假冒自己,一边抓起果实啃起来,很是乐得清闲。看在别人眼里,只道此人是“方公子”带来见世面的小兄弟,倒也没人来烦他。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小婢站在帘后,对着范香儿打手势。范香儿会意,便对“方公子”道:“今日良宵苦短,不过来日方长,唯请有缘再会。”
项成贤与方应物再次对视一眼,他们很明白,这是今晚的正主儿快要到了。当然对他们而言,也是戏肉要来了。
项成贤板起脸,拿着架子道:“香姐儿方才甜言蜜语暖人心脾,怎的到了最后,还是要嫌弃小生了?”
范香儿赔着笑道:“方公子言过了,委实是有约在先。即便是风尘中人,也要讲一个信字,况且总有个先来后到的说法。”
项成贤不以为意道:“那我便等等,看看是什么样的客人,能不能卖几分面子。”
范香儿见“方公子”居然纠缠不休、死活不走,有些心急了,“这未免不合规矩,哪有两拨客人见面的道理。还请方公子垂怜,不要难为奴家这弱女子,不然奴家只能切成两半了。”
面对美人如此哀切恳求,叫项成贤理亏地一时说不出狠话,若再逼迫就有点像是辣手摧花了。欺男霸女的纨绔也不好当,不讲理和厚脸皮不见得是每个人的必备素质。
念及此,项成贤侧头对方应物频频使眼色,这种辣手摧花的狠角色,还是由方应物来做比较靠谱。
正在这气氛僵持住时,方应物终于被项大公子的眼色召唤出来,出面插话道:“夜娱总有尽时,我等另外寻觅个地方等着。今天实在没有尽兴,等这伙晚间客人走了后,我们再继续,还要欣赏你的琵琶绝技。”
这更不可能!范香儿急道:“有些客人晚间可能要留宿的,奴家今晚不会有空再与两位公子盘桓。为表歉意,奴家不收两位公子的茶钱了。”
这个时候,范香儿有点后悔刚才过于卖弄自身魅力了,不然怎会招惹出两只死缠烂打的狂蜂浪蝶?她极想大喊一嗓子:“不知奴家哪点儿好?现在就改了还不成么?”
留宿?项成贤和方应物齐齐抓住了这个敏感字眼,登时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他们要给康永韶挖的坑中,留宿妓家便是一项很重要的罪名。
第七百零四章
失控了(上)
据项成贤之前得到的情报,范香儿嘴里这个晚间要来寻欢作乐并留宿的客人,肯定就是钦天监监正康永韶了。不过项成贤的机变远不如方应物,此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交由方应物发挥了。
方应物对范香儿的焦急视若无睹,任由美人满脸哀怨全没放在心上。扣上茶盅,淡淡地问道:“老实说,你这个客人是不是官员?而且地位不会太低。”
俗话道,居移气养移体,方应物摆出架子时,派头与刚才的懒洋洋样子明显不同了。范香儿有那么短短瞬间吃惊得忘了着急,只觉得这位比“方公子”还年轻的小弟虽然一直不声不响,但此刻居然气场比“方公子”还要强大数倍。
如此范香儿靠着本能,下意识地答道:“这位公子说笑了,怎么可能……”
方应物轻哼一声,“美人不要说谎,对你们而言,约定也仅仅是约定而已,哪有死守约定不知变通的道理?唯一的解释就是,方公子不值得你变通。
方公子这三个字虽然不值钱,但我想不出,除了正经官员和皇亲国戚外,还有什么样的人必须请方公子回避?还有什么样的人,让你宁可请方公子回避?”
关于方应物的词锋,连饱经世故的朝廷大佬都要头疼,范香儿一个妓家女子虽然聪明,但哪里又挡得住,被方应物三言两语便逼问住了。
方应物瞥了一眼项成贤,忽然福至心灵,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说:“我乃监察御史项成贤,特为纠劾风气、整治不法而微服私访,你还有何不敢言明的?”
范香儿醒过神来,话里有话地说:“听奴家一句劝,大人你弹劾他没有用处。如今他正得圣上恩宠,些许弹劾不过是隔靴搔痒而已。”
方应物驳斥道:“我们御史行事,从来不看君恩如何,范娘子你多虑了!至于有没有用,那是另一回事,更不需要你来教导本官。”
方应物见范香儿死活不肯说出来,便又道:“不愿说也罢,反正在这里多等一会儿,便能等到人了。在此之前,希望范娘子不要离开,也不要传话出去,否则就是阻挠御史查案。”
范香儿无计可施,眼前这两人不肯走,再过一会儿客人来了,自己必然要落下埋怨。可是眼前这两人赶也赶不走,而且也是大有身份的人,又不敢像对待普通客人那样动粗。所以范香儿无奈之余心有怨气,赌气道:“随意你怎么想!”
此后厅中沉寂下来,方应物重新拿起了茶盅
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起茶水。但项成贤不甘寂寞,开口对范香儿调戏道:“香姐儿不须多虑,传了出去就是两边为你争风吃醋,对抬身价大有好处。”
方应物狠狠瞪了项大公子一眼,这厮败起自己名誉简直不心疼。
又等了一会儿,有道身影掀起竹帘,大模大样地走进来,瞧岁数约有四旬多。项成贤抬头看了看,迅速低头对方应物道:“果然来了。”方应物立刻明白,此人肯定就是今天的目标康监正了。
他两人已经认出了康永韶,但康永韶却不认识项成贤与方应物。这不奇怪,话说康大人十几年前纵横都察院的时候,项成贤和方应物还都是淳安县的黄口小儿;而如今他在钦天监,与词臣科道这些高大上圈子皆没什么交集,就连在朝会上,班位距离也很远,碰面机会并不大。
猛然见到屋中还有别人,特别还是两个俊秀的年轻人,康大人忍不住要发火,对范香儿呵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成心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