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4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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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应物对这个答案不奇怪,但对刘棉花的想法很好奇。尤其是不经过纠结盘算便如此痛快地回答,不符合老泰山的一贯作风。
  “有什么不可与你说的?”刘棉花解释道:“汪太监既然敢提出这样的要求,又敢让你知道,具体理由尚不得知。但老夫借此判断,汪太监与你关系匪浅,甚至超出一般的利益关系。
  如果老夫拒绝了毁约的要求,就算因此不能与汪太监进一步交好,但至少还有你在。凭借你和汪太监关系,老夫一样可以受益,至少不会成为敌人。
  如果老夫答应了汪太监的条件,放弃了与你的婚约,名声损失且不提,实际上也肯定与你结仇了。有你在中间捣鬼,老夫与汪太监就算一时结好,又能维持多久?”
  方应物竖起了大拇指,吹捧道:“老泰山高见,就是看得远!”
  刘棉花傲然道:“汪太监提出这个看似不可能的要求,其实就是漫天要价的一种方式。他虽然贵为司礼监太监,但在老夫眼里还是个雏儿!
  老夫若连这点伎俩看不透,就白在官场混了将近四十年,当年老夫登进士第的时候,连令尊也才刚出生……”
  关于汪芷和刘棉花会晤的事情,方应物本来为老泰山担心,担心老泰山利令智昏;不过又开始为汪芷担心了,担心她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第六百九十八章
还有热血
  被削职为民后,方应物的日子颇为闲适自在。他这样的人,既年轻又不为钱发愁,影响力还在,如今又没有长辈在家里头管教,正是过纨绔生活的好时机。
  不过方应物并没有安心当纨绔,倒是天天在外头拜访别人,各种同乡同年同门都去拜,经常一天跑几家。
  话说方应物往常奉行的是刷自己的声望做自己的事,并不是很热衷于场面交际,谨慎地遵照不主动不拒绝的原则。但现在被罢官后却一反常态,甚至还乐在其中,显然有他的道理。
  如今他们方家又重新跌入了更低的低谷,一家之主被贬到了外地,家庭未来被削成了平民百姓,被绑定的东宫太子估计马上也就要废了。
  用官场的眼光来看,方家父子扑街得不能再扑街了,而且几乎没有希望。但正所谓火炼真金,方应物觉得这倒是个甄别人心的好机会。
  以前有过联络和交情,又敢在这时候慢待自己的,无论以前交好到了什么地步,此时都可以列入黑名单了。而经过考验的亲友们,今后可以加倍信任并托以重任。
  不过让方应物遗憾的是,转了一圈下来,黑名单上没增加新人。不由得让方应物唏嘘不已,自己果真是有眼光的人,这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谈笑有君子,往来无小人啊。
  当然某太监和某阁老不会如此认为,几乎同一种口气道:“你想太多了,主要还是因为吏部穆部郎殷鉴在前。你方应物凶名在外,谁敢再给你脸色?”此外某阁老劝止了方应物的行为艺术,警告说方应物这个心态不对,太过于浮躁。
  这日方应物在午后回了家,却看到项成贤项大御史正在自家门房里转悠。而项成贤见方应物回来,连忙叫道:“方贤弟去了哪里?我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方应物立刻拉下脸,对门子呵斥道:“项兄来了家里做客,怎的不引进去请上座,却把项兄堵在门房里是何道理?”
  项成贤上前劝道:“不怪门官,是我着急着见到你,定要在此等!”方应物便问道:“你有什么急事?竟然叫你如此仓促。”
  “说起来真是大事不好了,洪兄那边要出事!”项成贤急忙道。
  项成贤嘴里的洪兄,自然指的是淳安县三人组里年岁最长的洪松。方应物疑惑不解,“我前日才见过洪兄,他那户部主事稳稳的,要出什么事情?”
  项成贤答道:“洪兄愤恨朝廷昏暗,打算要上奏诤谏!我劝也劝不住,就来请你了!你劝劝他去,不要上这种讨死的奏疏!”
  方应物微微讶异,从项成贤的语气里可以判断出,洪松奏疏只怕激烈得很,肯定会惹得天子大怒,后果殊难预料。
  话说洪松在他们三人组里,虽然年纪最大,但却是最耿直的一个,没想到他这时候要出头。方应物略一思索,便也不大赞同洪松冒这个险,真的没必要。
  项成贤说了状况,扯着方应物便走,“今晚约了洪兄一同饮酒,你速速和我走一遭!”方应物当然不能不去,最起码要搞明白洪松心里到底怎么想的罢?
  两人一起到了洪松所居住的宅邸,项成贤砸门进去。两人又直入堂上。却见洪松端坐在座位上,苦笑着看着他们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肯定要来。”
  方应物问道:“听项兄说了,你这是为何?”
  “为何?这还需要理由么?看看如今庙堂诸公,要么翘首观望,要么曲意逢迎,充斥着昏庸无能之辈,国家如此,实在看不过眼!”洪松愤怒地说。
  他是去年中的进士,比方应物和项成贤晚了一科,至今才正好一年。这一年来朝廷相对比较安静,所遇到的大事也少。但本次国本大事,洪松发现朝臣充斥着自私冷漠,心里感到痛心失望也不稀奇。
  洪松越说越激动,“本朝太宗皇帝欲另立汉王时,群臣如何?代皇帝要废除今上时,群臣如何?无不是前赴后继,不顾身家一力抗争!可是到了成化朝,又如何?连个登高一呼的人都没有!”
  洪兄还能为当前朝堂愤怒,血仍未冷。方应物叹道:“问题并不是出在大臣上面,要从天子本身说起。
  从成化十三年起,陛下宠信佞幸,重用万安,又绝少与外臣交流。而忠直之士要么罢斥要么外放,所以如今朝堂正气不振,民间才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谚语,阁老尚书如此,小字辈官员怎么好带头?”
  项成贤插嘴道:“其实也有别的缘故,如今毛弘去世,方学士远赴州县,南京王恕鞭长莫及,朝廷中硬骨头所剩无几……大家都不傻,等着别人打响第一炮,观望后再决定自己后续。”
  可以想象,这第一炮肯定要遭到陛下强烈的镇压。方应物只是上了个奏疏,为太子争夺一小部分政治权益,不完全算是撞到了枪口上,就被直接罢了官。那么如果有人胆敢直接点破,下场还很难说。
  洪松长叹一声,“这是个可悲的时代!吾辈虽然人微言轻,但该发声时就发声,岂能让后人说本朝没有一根硬骨头么!”
  方应物语含双关地说:浮云终不能蔽日,人心向背岂能忽视?也许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能翻转。
  项成贤对洪松苦口婆心地劝道:“此事确实危险,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陷入险境。首先,前几个上疏谈及国本的,必将倒霉,被杀鸡骇猴。处置只会比方贤弟重,不会比方贤弟轻,更别说你这奏疏过于激烈。
  其次,上疏实在收益短缺,就算最后能保住东宫,你又不是内廷大臣,太子暂时也够不着你,反而要被天子迁怒!”
  洪松指着方应物道:“吾辈行事,但求问心无愧。方贤弟也是有名的正人清流,屡屡出面诤谏,请问你会瞻前顾后算计这么多,然后根据得失行事么?”
  方应物沉默片刻后,诚恳地答道:“会!”
第六百九十九章
狐朋狗友(上)
  方应物的这个回答,让项成贤偷笑不已,却让洪松感到很没面子的气恼。方应物和项成贤反复劝了半天,效果依然不大。
  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充塞洪松心头,满脑子家国情怀,哪里听得进方应物和项成贤两个官场“老人”的苦口婆心。
  项成贤气得骂道:“你简直昏头!你上疏根本就是无用的!天子不会因为你一封奏疏就改了主意,反而会借机整治你!徒劳无功,没有任何用处,你这是何苦!”
  洪松回应道:“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项成贤抓狂地挠了挠头,转头对方应物道:“洪兄鬼迷心窍想不开,劝是劝不得了,你向来足智多谋,有什么别的主意拦住么!”
  方应物对着项成贤干瞪眼,就算有办法,也不该是当面这样说罢!让洪松听着怎么筹谋?
  项成贤又道:“你这样笃定,肯定有什么底牌没出,难道就没个办法挡住洪兄?”
  方应物竟无语凝噎……为什么和他走得近的这些人,比如汪芷比如刘棉花,又比如眼前的项大御史,没有一个为他的现状担忧,全都认定他还有底牌?
  好罢,他确实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也只能是等着地震消息而已,要说底牌这就是底牌了。可是真的只有等待,什么也做不了,还能怎么拦着洪松?
  “你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罢……”项大御史在方应物耳边不停地碎碎念,好像念叨几句就能把主意念出来似的。
  不过还挺管用。方应物被念得头昏脑涨,却突然冒出个念头来,说不定还真有个法子,能挽救一下即将“失足”的洪松。
  自己一直在等待历史上准确记载的地震消息,但为什么不能变被动为主动?这个消息可以由别人上奏,也可以由自己人比如洪松上奏啊!这样既能满足洪松的情怀,让洪松发泄出对苦闷现实的失望,又能避免他被天子追杀的危险,同时还能帮着抬举一下洪松的江湖地位。
  项成贤见方应物忽然呆呆的没动静了,便知道这个老朋友肯定有灵光闪现。与方应物认识了这许多年,对方应物的一些习惯早知之甚详了。
  半晌过后,方应物醒过神来,看了看项成贤和洪松,“两位兄长听着,下面这些话,我只在这里说,不可入别人之耳。”
  方应物越是庄重,项成贤和洪松越是疑惑和好奇。只听方应物又说道:“据我所知,泰山今年以来已经有数次地震,天象如此,安得不是有警于人事?”
  项成贤和洪松面面相觑,关于泰山的政治意义,官场中每个人都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山,是天下群山的宗首。别的不说,只说帝王泰山封禅的概念,就知道泰山的独特地位和象征意义了。
  可以说,泰山连续数次地震绝对是天大的示警,严重程度甚至比去年元旦的坠星事件还要大。
  项成贤连忙追问道:“这样重大的天灾,为何不见闻于朝廷?”
  方应物答道:“泰山一带地震发生了几次,只一次可能还没那么严重,只算偶尔现象,但两个月里发生数次就不是小事了。
  大多数人可能没将这各自都算偶然的几次联系起来想,但迟早会被有心人觉察到。而地方也不敢胡乱奏报,大概还需要最终确定。无论如何,我敢说泰山地震事情迟早会被人掀出来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没记得你曾经翻阅大量奏疏找出痕迹?”
  方应物故作神秘地说:“东厂,你懂的。当然你们可以说从商人嘴里听到,然后仔细翻检了有关奏疏里的蛛丝马迹,总和起来才发现情况之严重。”
  出于对方应物的信任,项成贤对这个消息本身不怀疑,想明白了其中因果,兴奋地拍着洪松道:“洪兄,你有救了!”
  洪松脸色发黑,什么叫“有救了”?忒不吉利!
  方应物对洪松道:“我想,让洪兄你充当奏报泰山地震的人,确实是一个好主意。我就不信,出了泰山连续地震为示警,陛下这种迷信敬畏鬼神的人还敢换太子,而洪兄你就充当了挽回时局的人!”
  项成贤帮腔道:“是极是极!洪兄若你上了这封奏疏,等若是力挽狂澜,立刻前途无量,上升的道路便开辟出来了!于公有利于己也有利,为何不做?”
  洪松感到深深的蛋疼,之前自己明明是要当不惜自身的诤谏直臣,刚才还死气沉沉般的压抑。怎么被两位老友三转两转的,就转到怎么设计才能得利、才能升官上面来了?气氛也从严肃紧张变成团结活泼。
  洪松本性不愿意干这些投机取巧的事情,真心不想被带歪路带到沟里去。当年方应物和项成贤乡试舞弊,洪松就没参与,结果比两人晚了一科才考上。
  故而他有心拒绝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非吾之本志也,听你们这些取巧主意,要坏了我的修养。”
  对付这种典型的精神洁癖,方应物是专家,非常熟门熟路的专家,实战经验非常丰富的专家,都是从自家父亲身上练手练出来的……应付洪松这种比父亲方清之还不如的一年级菜鸟,简直手拿把攥。
  只见得方应物脸色一整,大声喝道:“洪兄!这是最后挽救东宫的机会,明明有办法你却不去做,只管一味要上疏卖直批龙鳞!我看你就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故意沽名钓誉!”
  “我……”洪松一时无语,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但却被方应物说成这样还不好反驳。
  项成贤也帮着落井下石道:“洪兄你若不写泰山地震的奏疏,我就连夜写了,明天就投进宫中!之后再等这个消息爆出来,你还激烈上疏劝谏天子便没有名声方面的效果了,在别人眼里反而就是手法拙劣的见风使舵而已!”
  洪松愕然,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似乎将自己所有道路都被堵死,只能按着他们指定的路子。便忍不住愤愤道:“狐朋狗友,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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