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419部分在线阅读
这就相当于把这封奏疏公布出来了,半日之间就传遍了各部院,登时上上下下炸了窝,议论纷纷的全然无心公事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李鉴程偷偷建言废立,绝对是揣摩帝心然后哗众取宠的投机之举,十分可鄙!正常人就算阻挡不了天子废东宫,但也不会主动去推动进程,这是最基本的道义。
但偏生李鉴程李御史这份奏疏合乎了天子心意,然后天子故意将密疏明示给朝臣,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很显然,这是天子发出的信号,表明天子要以此为契机,真正开始动手废立太子了。一时间朝堂上现出芸芸众生相,种种状况不一而足。
有忠直之士痛心悲愤,不少人互相串联,企图再次发动伏阙诤谏,维护天理正统;也有小人心怀鬼谋,妄想趁此机会附和天子心意,跳出来为废立之事摇旗呐喊,以求幸进;
还有不少善于保身之人,琢磨着托病不出或是其他借口,力求置身于事外躲开风波,安安稳稳继续宦途。
第六百九十四章
周公和王莽
这一次朝堂风云,方应物是置身事外的。他该投的机都投过了,该下的注都下过了,现在只需要等待最后结果就是。
这日方应物如常入值,仍旧是立在廊上侍候。今天是少詹事刘健亲自主讲,但午前课业才讲了一半,忽然听到前面传来阵阵喧哗声。
刘健皱了皱眉头,对站位最靠外的方应物吩咐道:“去看看是何事!”
方应物应了一声,正要下了台阶去前面打探,便见几个人已经从甬道上过来。方应物站在最外面,所以最先看清楚,打头的人正是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覃昌。
东宫侍班众官员暗暗心惊,敢来闯东宫经筵的,绝非等闲之辈!覃昌虽然贵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但敢这样进来,肯定不是小事!
覃昌站在中庭立定,旁边有跟班太监叫道:“有上谕!东宫众人速速接旨!”太子连同东宫众官员纷纷起身出了厅堂,将覃昌请了进去居中而立。
覃昌扫视几眼众人,传旨道:“陛下谕示尔等知晓,自即日起,东宫经筵等课业一概停止。太子回内宫自省,坊局众官属另行待命。”
众人面面相觑,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天子的意图就是解散东宫侍班机构,彻底隔绝太子与朝臣的直接联系。显而易见,必然是废除太子的第一步。
覃昌又在人群中找到方应物,再次宣旨道:“左中允方应物肆意妄言,不肯安分守己,罢去一应官职差事,削官为民!”
众人又向方应物投以同情的目光。注意这是罢官而不是贬官,直接罢免一切官衔、阶位、差遣、品禄、功名,可谓是处分极重,很明显有点杀鸡骇猴的意思。
天子之所将废立太子的密疏公示出来,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造舆论,多寻求几个“识时务”大臣来表示支持。
而方应物偏偏上疏为太子争夺政治权益,看在天子眼中简直就是逆流而上,不狠狠打击下去只怕就要引发群起效仿了。
不过同情归同情,众人连带方应物自己都不奇怪,早有心理准备了。自从方应物上了那封奏疏,不被处置才见鬼。
覃昌宣完旨意,没有久待,匆匆离去。文华殿后庑的正厅中,充满了浓浓的“树倒猢狲散”气象和哀戚情绪,有两三个人已经忍不住失声痛哭,为江山社稷也为自己的理想抱负。
太子朱祐樘木然地坐在宝座上,接受着侍班官员的辞别。以少詹事刘健为首,众人舞拜叩首,纵然依依不舍也无可奈何。
此后便一一按顺序出去,这时左春坊左中允方应物突然出列,对太子高声道:“吾辈皆驽钝之臣,离去不足为惜,但太子身负天下重任,不可妄自颓废!臣以为,天道昭彰,圣心虽然一时被小人蒙蔽,但终究是邪不压正!
太子内有太后扶持,外有朝臣声援,或有可等待之时。唯愿太子无论身处何境,勿做丧颓之念,时时不忘修身勤学之志!”
听到方应物竭力给自己打气,朱祐樘苦笑几声,“方大人总是如此信心十足。”
众官员默默出了文华殿,却见殿外站着尚宝司的官员,要收回东宫众人的腰牌。方应物的银腰牌才到手几天,还没暖热便又要交回去……
方应物心里碎碎念,从此时此刻起,自己就是平民百姓了,所谓的无官一身轻吖。
李东阳拍了拍方应物肩膀,安慰道:“想来今后你不再有公务缠身,得了空闲时,可去我那里作客会友,多有文友仰慕你呢。”
突然想起什么,李东阳又道:“且不要着急离京,多等几日,实在无可挽回了再走也迟。”
一般情况下,朝臣被罢官后都是回乡居住,没有住在京师不走的。一来是讲究落叶归根回归故土;二来不想被舆论嘲讽为留恋权势富贵;三来对大多数人而言,住在老家当“作威作福”的乡绅还真比住在京师舒服。
“一时半会儿走不得,婚事还要办,就算要走也是八月成亲之后。”方应物道。有这个借口在,暂时不用离京也挺好,省得来回折腾。
李东阳忽地满怀期待:“你落到如此光景,刘阁老不会悔婚罢?”
老师对自己的念想还没断啊,方应物连忙擦擦汗答道:“应当不会……如果他真悔婚了,一定告知老师。”
随后出宫,一路无话,方应物回到自己门口,站在大门外看了又看。门子不知道小老爷搞什么名堂,连忙快步迎出来询问。
方应物指着朱色门板,“老爷我,已成平民百姓了!朱门是用不得了,明天找几个工匠,把门涂成黑的,免得被人告谮越。”
回到内宅,王兰王瑜两房小妾听到方应物被罢官为民,纷纷表示惊喜,很委婉地询问是否能回浙江住了……这让方应物连连感叹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到了半夜人静时候,忽然门子来院外叫人。方应物让婢女去问了话,却说有人在门房传了名帖进来。
方应物披衣而起,看了名帖便大吃一惊,这上面居然有汪芷的暗号!他实在是无语,想见时见不到,现在没想着见时却跳了出来,还是在半夜三更这么诡异的时间。
按照当初与汪芷的约定,见到这张暗号的意思,就是让方应物明天洗白白了去某个酒家。
无官一身轻的方应物自然时间也自由了,及到次日便微服出行,熟门熟路地来到东安门外何娘子酒家,左右观察,确定无人注意便钻进了后门。
方应物掀开门帘,瞥见汪太监暖阁里喝茶,旁边只有孙小娘子侍候。便疾步蹿进去,上前抱拳为礼道:“多时不见,汪公公气色不错。”
汪芷古怪看着礼多人不怪的方应物,却对孙小娘子说:“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突然想起了刚学会的一句诗,王莽什么的……”
孙小娘子扑哧一声笑,“可说的是王莽谦恭未篡时?”
汪芷叹气道:“是啊,最近我是周公恐惧流言日,方公子却变成了王莽谦恭未篡时。文字之妙,果真趣味横生。”
方应物愕然望着咬文嚼字的汪芷,去了几天司礼监,居然也长文化了?汪太监看来学习很刻苦啊。
第六百九十五章
充满恶意的世界
另外方应物还想吐槽的是,从身份上说,明明他方应物比较像周公,汪太监才有莽操潜质罢?
不过方应物不会蠢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争论这种问题。浪费时间不说,一个“平民百姓”身份怎么与东厂提督争论代入角色好坏的问题?
汪芷对方应物的温顺态度很满意,很关心地问道:“听说你被罢官了,所以想要看望你,就怕你硬钻牛角尖闹生分。不过看到你这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就放心了。肯定又是在你掌握之中罢?”
方应物跳脚说:“谁说我不在乎?你哪里看出我不在乎了?被削官为民,前途唯有回乡务农了,封妻荫子亦成泡影,我这心苦得很。
之所以看起来满不在乎,只是强颜欢笑不想表现出来悲苦。因为你我难得见面,不想被我的情绪坏了气氛,或者怕你看笑话!”
方应物当然知道,如果有仰仗对方之处,那当然要尽可能装得惨一些,以博取同情……
汪芷似乎被方应物打动了,叹息几声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会尽可能帮着你的!”
“多谢。”方应物就等这句话了。
汪芷若有所思,真心为方应物筹谋起来:“如果你不舍得富贵权势,那么也不是没有别的前途。有勇气的话,你可以直接阉了自己,若下不了手,我可以找人帮你。
然后保你能被收编进宫当差,你这样的读书人在宫里很抢手,过上几年出外当镇守太监也不是没可能。再不济可以去东厂协助我,做个二厂公啊。”
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方应物立刻坚定地说:“好男儿当自强,不劳驾你费心了。”
此后方应物唯恐汪芷再提起自阉的事情,连忙岔开话题问道:“对了,你说周公恐惧流言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汪芷摇头道:“只是些许宫里的问题,你如今自身都成问题,不要多管闲事了,我自己能顶得住。”
方应物又道:“你不来寻我,我也要找你去,有几件事情要说。”
“快说快说!”汪芷有点不耐烦了。好不容易出来会情人,最后跟谈公事似的,谁也会不耐烦。
方应物首先要说的就是张永的问题,“出入宫廷时,认识了一个小太监,名唤张永,原本在东宫当差,现在仁寿宫。以我观之,此人是个人才,品性应该也过得去,你不妨用一用。”
对此汪芷质疑道:“你才进过几次宫?与这个张永见过几次面?就能看出他是不是人才,品性靠不靠得住?”
方应物很自信地说:“我在识人方面,小错尚不敢说,但出过大错吗?再说你难道会蠢得刚收纳过来,便彻底相信此人么。”
见汪芷记下了名字,方应物又说起第二件事,“我那老泰山有心与你交结,我在中间传个话,你看着办。”
汪芷咨询道:“那你的想法是?”
方应物毫不在意道:“一个是内阁大学士,一个是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你们两人间的事情自己拿主意罢!我一个平头百姓的想法无关紧要,也懒得管你们之间的事情。”
汪芷低头沉默片刻,在抬起头来看了看方应物,又扭头看了看孙小娘子,脸上露出极其诡异的笑容,“那好,我就自己拿主意了。”
汪太监的这个笑容让方应物打了个寒战,按照惯例推断,仿佛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故而方应物忍不住想问个明白,“你有什么主意?可否说来听听?”
汪芷撇撇嘴道:“你不是不想管么?打听这许多作甚?”
方应物答道:“我突然又对你不放心了,替你把一把关,参谋一下得失。”
“刘阁老的心思,我很明白。无非是在内廷互为盟友,守望相助,这都是可以的,对两边也都是有极大好处。”汪芷略微肯定地说。
听起来没什么不正常,方应物试探道:“你是答应了?”
“当然答应!彼此有利的事情为什么不答应?”汪芷高声道,“不过……我还有些条件,需要刘阁老点头。”
方应物瞧着汪芷那得意的神色,心头冒出不祥之感,但又无从猜起。汪芷嘻嘻一笑,“婚姻大事,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如今你被罢官削职,成了一介平民,那就与刘阁老家完全不匹配了。”
方应物拧起了眉头,“你忽然说起这些,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