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38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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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应物没有咬文嚼字,“如今内廷有消息传出,天子要任用梁芳主掌东厂,老泰山何不登高一呼挺身而出?”
  刘棉花疑惑地问道:“老夫挺身而出作甚?这能换回多大名声?”
  方应物回道:“这要看老泰山准备使多大力气了,若老泰山能率领百官到左顺门或者奉天门伏阙叩请,那么老泰山作为领袖声望自然水涨船高!”
  刘棉花吃了一惊,思索片刻后犹疑道:“为此伏阙是否太小题大做?”然后又补充道:“如果老夫招呼过后,除了亲友外却没几个人去,那反而丢人现眼了。”
  方应物笑道:“老泰山一世精明,为何在此犯了迷糊?是不是小题,还不是看一张嘴怎么说,如果能说出道理,再小的题目也可往大里作!只要有需要,哪有小题?”
  方应物又反问道:“梁芳此人近来名声如何?现在朝臣人人都以为他暗中使人绑架了小婿,这样的人是不是朝臣公敌?是不是人人自危?
  如今他要当东厂提督,朝臣谁又能对此放心?谁不想阻止此事?老泰山可以顺应人心,自然就领袖群伦了。”
  刘棉花摇头道:“你说的都是小节,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实在不够大气,焉可拿出去作为冠冕堂皇的明言?更不足以挑起人心,以至于要伏阙哭廷。”
  方应物总算听明白了,刘棉花是嫌弃理由不充分,不足以达到理想效果。如果不能煽动起朝臣的情绪和正义感,那么只能显得自己像个小丑。
  于是方应物便暗示道:“难道老泰山就没想到过,天子在这种时候任用梁芳作为东厂首领的含义么?纵览本朝便可以得知一个规律,天子在有大动作之前,经常要先调整厂卫。”
  刘棉花闻言陷入了沉思,回想起来似乎确实有这个规律。前几朝不提,只说本朝,上次天子对朝堂的大动作还是成化十三年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标志性事件仿佛就是先成立了西厂,并突然任用当时还默默无闻的汪直为西厂提督。
  再深思其中道理,大概因为厂卫乃是天子控制朝堂最有力的工具,直接反应天子的意志。故而天子要动朝堂,往往先动厂卫,如此才能确保成功。
  方应物继续说:“天子对厂卫的调整就是朝堂政治的风向标,那么这个风向标最近还能指向什么事情?无非就是东宫之争!
  太子没有失德,公认具有明君之相,又是长子!难道朝臣要眼睁睁看着陛下一步一步废除太子,却不敢维护纲常正统?”
  “不能!”刘棉花拍着扶手道。
  方应物叹道:“或许很多朝臣目光短浅尚未明白其中道理,老泰山大可向别人教导这番道理,如此还能顺便自抬身位。此后老泰山可登高一呼,带领百官伏阙叩请除掉梁芳!”
第六百三十二章
伏阙(下)
  正说着,方应物突然后退两步,深深弯腰对着刘棉花作揖道:“眼看又要奸邪当道、危及社稷,内阁虽为群臣之首,但其余阁臣皆不可指望,故而老泰山不出,更待何时?”
  刘棉花这样人老成精的人,听了方应物这几句话也不由得感到心驰神往心潮澎湃,想象起自己率领百官,为了正义伏阙高呼的浩大场面。
  一个正气浩然、风骨凛凛的谨身殿大学士刘吉出现在舞台上,为了社稷国本而抗争,又将是什么效果?
  刘棉花终于被方应物说得动心了,不再反驳什么,低头沉吟不语,认真盘算着利害得失。不得不承认,自家女婿确实制造出了一个刷名声的机会。
  这么些年来,自己一直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犯天子,这才让自己的地位稳如泰山,平平稳稳地从词臣一直做到了次辅。
  但今次如果有所反应,那很有可能会让天子不快。天子不快的后果,就意味着自己的地位不稳了。
  但刘棉花又一想,自己的政治生涯已经进入了末期,大概也到了盖棺论定的时刻。作为纵横十年的成化朝大学士,自己肯定要青史留名。可是自己难道真要带着“纸糊阁老”和“棉花”的评价记载入史书?
  站在这个关口上,自己所能失去的,最严重情况就是政治生命止步次辅,自己就此丢官回乡养老。其实人生到顶当过次辅还有什么可遗憾的,不能再有寸进也正常。
  至于天子本人,只怕没几年寿命了。即便自己触怒了天子,最多也就是潜伏几年而已,运气好自己能熬过去,运气不好也就是自己先死。
  更何况与方家结了亲,方清之正当盛年,方应物前途无量,可以说刘家下一代和下下一代都有了保障,大大减少了自己对子孙的后顾之忧。
  综合看起来,自己可能失去的实在有限。但相比之下,自己有可能得到的却远不止于此,甚至是改写史书形象的机会。换句话说,自己完全承担得起风险,也值得去冒一次险。
  反复权衡过利弊,多疑的刘棉花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便开口问道:“你们方家有足够的号召力,为何不自行其是?”
  方应物苦笑道:“老泰山多虑了,我父子难道不该避嫌么?”刘棉花闻言愣了愣,亦哑然失笑,自己真是关心则乱,想得太多了。
  先前梁芳涉嫌绑架方应物闹得沸沸扬扬,如果方家跳出来煽动群臣集体弹劾梁芳,那无论多么冠冕堂皇也有点公报私仇的味道,这当然是爱惜羽毛的方家所竭力避免的。
  若非如此,方应物又怎么肯将这个机会让出来?刘棉花很有自知之明地想道。最后,刘棉花狠狠地点了点头,下定了决心干这一票。
  方应物见状,连忙道:“老泰山但请放心,人数必然不是问题,不会出现无人响应的情况。那梁芳作为本就满朝侧目,人心如此大有可为,只要酝酿两日来造势,足以形成大势。”
  刘棉花抬了抬手,“空泛的虚言虚语就不必说了,老夫不是三岁小儿,不会瞻前顾后出尔反尔,也用不着你来安抚人心。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实在的话要说?”
  方应物详细地说:“事先小婿会说动父亲以及老师李茶陵等人,宣扬梁芳为恶之处以及将来前景。特别要说明,此事与东宫之争有关,朝臣必然要对此上心。
  然后老泰山可以选一早朝时候,当众慷慨发声,引领群情愤激,然后借机伏阙死谏,如此老泰山则不愧为百官领袖。
  那首辅万安和刘珝哪敢与天子和万娘娘唱反调?肯定不会与老泰山同流,除了这两个,还有谁能抢走老泰山的领袖风头?”
  刘棉花拍案道:“善!”他不会去问到底有没有把握将梁芳弹倒,因为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以及在过程中的表现。
  却说天子的手诏被梁芳送到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这里后,一连三日都没有动静。梁芳每日要往司礼监跑三五次,就是为了催促怀恩办理。
  拖了三日后,怀恩太监实在拖延不下去了,若再继续拖延就真成抗旨不遵了。
  本来怀恩还指望天子回心转意,但迟迟等不来后没奈何,只得把旨意下发,正式传给了提督东厂的汪直。
  而汪直接旨后,回复说要先收拾手尾并了结手头公务,然后才好正式与梁芳交割。此乃人之常情,也只能如此办,衙门换人断然没有说换就换的,总得有个交接过程。
  但梁太监满怀期待地又等了三天,还没等来汪直的交割,便知道自己又被拖延了。
  汪直不是威望极高的怀恩,梁太监不想姑息,一怒便在御前告了状,向成化天子控诉汪直故意拖延时间,不肯交割职位形同抗旨。
  天子朱见深很为这一对活宝而挠头,便又将汪直召来训了几句,叫汪直快些将职务让出去。
  汪直便奏道:“听说这梁太监这些年来没少赚银子,私囊丰厚得紧。但此次梁芳将要任职,辗转之间也不分出点好处,如何能叫奴婢服气?”
  这些台词都是方应物事先教会的,针对的就是成化天子的那种内外有别、私在公先的心理。
  而汪直摆出贪财无赖嘴脸,登时将成化天子气乐了,天子心里并不忌讳自己亲信鼓捣陋规,不然也不会宠信各地的采买太监。
  故而他毫不在意地指着梁芳道:“汪直这是听到你发财,所以要找你索取好处。你休要太小气,分给他一些有什么打紧,又少不了你一块肉,毕竟是你要占了他的东厂!”
  天子如此和稀泥,梁芳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下去之后,梁芳便亲自去了宫外宅邸,取出三百两白银,按着地址送给汪芷,算是奉旨行规矩。
  汪直收了银子,信誓旦旦地答复道:“两日后一定交割!”梁太监便只能又干等着了。
  期间梁太监倒是有所耳闻,听说朝臣里面对自己的非议很多,有些议论听起来简直骇人听闻。
  不过梁太监没有太在意,宫外宫里是两重天空,宫外的风雨委实与宫里无关。
第六百三十三章
骑虎难下
  这日是朝会日,四更天时内阁次辅大学士刘吉便被家人叫起,在烛光里有条不紊地洗漱更衣用膳,另有仆役备好车轿。
  这样的节奏在刘府已经保持了三四十年,一切都是驾轻就熟,刘次辅本人也是熟到不能再熟,甚至已经到了麻木的地步。但今天刘次辅却有点心不在焉,神思不属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且眉宇之间还隐含忧虑。
  服侍的下人们见老爷如此,也不敢多嘴去问。其实也没必要去问,上个朝有什么可忧虑的?
  刘棉花之所以心思不宁,是因为今天就是预定发动百官,伏阙进谏的日子,能不能达到效果,殊难预料啊。
  要掀起这么大的动作,本来刘次辅想提前串联一下各方人物,但方应物说提前串联牵涉人物众多,很容易引起梁芳的警觉。如果梁太监有了防备,或许还会针对性地搞破坏,那还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事先不要大张旗鼓了。
  想想方应物说得也有道理,故而刘次辅也就没有实质性的组织准备,只是在朝臣中宣扬一下了“梁芳威胁论”,为今日之事隐隐造势而已。
  如果今天大事可成,那自己就真青史留名了,刘次辅暗暗想道。
  大臣集体进谏,是被视为忠贞节义,正所谓国家养士、仗节死义,不过国朝初年没人这么玩,大概是天子都比较强势的缘故。君强臣弱时,群臣集体伏阙进谏这种形同逼宫的事情自然几近于无。
  想想就知道,谁敢对太祖、太宗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天子玩这套?气节这样的事情还是先缓一缓罢!
  一直到了本朝成化年间,英宗正宫钱太后没了时候,天子生母周太后阻挠钱太后与英宗皇帝合葬。
  这是极其逾越礼节的事情,于是百官群情愤激,共同聚集在宫门外进谏。最后迫使天子和周太后让步,以正牌太后礼节安葬了钱太后。
  到目前为止,群臣集体进谏也就这么一次。若今天能够成功组织起集体伏阙进谏,大概就是大明朝史书上的第二次,也足以光辉灿烂了。
  想到这里,刘次辅不由得挺起了胸膛,世人都知道他是“棉花”,今天却要让世人知道自己的另一面!
  一路无话,刘次辅随着上朝的人流进了宫,在东朝房歇息片刻。等到开了午门,文武百官列队进入,刘棉花作为内阁之臣,自然是在文官队列的最前方,他远远地看到了自家女婿,互相以目示意。
  此后就是按部就班地举行朝会,无须赘言。散朝后,天子并没有回到内宫,却起驾前往文华殿,考校太子读书。而百官也按照老规矩,慢慢地向金水桥涌去散开。
  此时只见次辅大学士刘棉花快步走上金水桥头,转身张臂拦住了去路。这行为是极其瞩目的,散朝的人流为之一滞,朝臣皆不知刘棉花想做什么。
  刘吉站立在桥头,有几名亲信心有灵犀地上前簇拥着他。然后刘棉花高声道:“诸君可知,宫中即将有奸邪当道乎?听闻天子任用梁芳执掌东厂,此辈实乃悖逆凶狠之徒,素来又多对东宫图谋不轨。若吾辈视若无睹,则社稷危矣!”
  群臣闻言面面相觑,这些道理的确不错,近日来关于梁芳的话题议论过很多,大家也都有一定的共识。天子任命梁芳为东厂提督,确实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不但对正直朝臣不利,而且还将危及东宫。
  但无比正确的道理从刘棉花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就如此气短?常言道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如果刘棉花有这份心胸抱负,那还能是“纸糊阁老”么?
  刘棉花慷慨激昂地讲了几句,见众人没有什么反响,只有自己的亲信在身前呼应道:“阁老所言极是,但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棉花便继续道:“其实近日来议论纷纷,其中弊端诸君想必也都明了,不须我在此多言!但议论却不能阻止奸邪,必须要有举动!今日天子在文华殿,我决意进谏,诸君可有与我同往者?”
  还是只有几名亲信故作欢欣鼓舞模样,鼓掌道:“有阁老登高一呼,吾等愿附骥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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