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3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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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那两人见王千户兴致不高,主动询问道:“王大人何故有愁容?”
  王千户哪肯说出自己丢脸的事情,只含糊道:“今日奉命去公馆,受了另一个钦差的气,憋在肚中委实不能消散。”
  孔二与田祥对视一眼,这另一个钦差显然指的是方钦差了。别说王千户,就是他们两人也在公馆街被殴打过,一样遭了罪。
  后来听到传言说,公馆街那些人都是有钦差大臣方应物撑腰的,所以才会如此凶悍。
  孔二自京城便与王臣熟悉,说话更随意,大着胆子道:“在下却是不明白,王大人何愁之有?那方钦差说是钦差,但也只能吓唬地方官府百姓罢?
  论起圣眷,方钦差与王公相差甚远,难道王大人你身为王公义子,还用受方钦差的气?再说有王公的脸面在,方钦差敢不给王公面子?”
  田祥也跟着插话道:“若真在方应物那里遭了不是,大可回禀王公,让王公出面收拾那方钦差!”
  王臣烦躁地摆了摆手,“你们不懂!我义父当前态度不明,仿佛并不想与那方应物撕破脸,至少现在是不想!”
  孔二叹息道:“王公大约是想专心采办之事,不想节外生枝,为其他事情分心罢?
  若借不上王公的力,王大人你想出气可就难了,而且公馆街上那些大户,暂时也叫我们莫可奈何。我们只能再费力气去另寻其他肥羊了,想找齐这么多家补上,也不容易!”
  王臣闻言唉声叹气,仰头倒了一口酒,重重地将酒盅砸在案子上,场面气氛一时沉闷起来。
  不过本地人田祥双眼转了几转,伸手拍了拍头,出言道:“这个,小的倒是有个主意,不须惊动王公,或许能成。”
  王臣闻言抬起头来,很期待地问道:“你有什么主意?速速说来!若是说得好了,我就在这里做主,今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但小的仍要问一句,苏州府那边,王大人有把握折服么?”田祥反问道。
  王臣皱了皱眉头,回想了一下与苏州府几次打交道的经历,看那李知府也不像是硬角色,便答道:“大约是可以的。不过休要卖关子了,你先说你的主意听听!”
  田祥见王臣催促,连忙道:“那些大户聚集在公馆街,是因为钦差大臣方某人在此处;而方钦差在此处,是因为公馆建在这里。
  因为苏州府地方繁华,又处运河要冲,往来达官贵人、大臣使节极多,所以才修建了这处公馆,专供招待贵宾所用。
  据小的所知,此公馆是属于苏州府府衙所有,也归府衙安排使用。王大人如果有意,不妨在这上面做一做文章。”
  王臣若有所思,口中继续问道:“这文章怎么做?”
  田祥咬牙切齿道:“自然是去找那李太守,逼着他将公馆腾出来!也就是说,叫府衙将方钦差安排到别处驻扎,反正苏州府不乏住处!”
  王臣尚未做出反应,但孔二却拍腿叫道:“妙极!此计若能成,当真甚妙!那方应物要是被迫搬到别处,传了出去自然大损体面,还有什么脸在苏州府发号施令?王大人的气也就出了!
  而且要是钦差搬走了,公馆街外的大户们没了撑腰之人,立刻就是土鸡瓦犬了,到时候少不得叫他们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以在下看来,此计算是一举两得,将所有问题就解决掉!”
  王臣也想到了结果,被这条计策惹得喜笑颜开。不过转念一想,又犹疑道:“逼着府衙去赶人,我倒可以去试试看,但总要有个借口罢?总不能平白无故地去指使府衙如此做。”
  田祥嘿然一笑,“王大人但请放心,还能没有借口?那方应物是钦差大臣,但王公也是钦差太监,奉了圣旨到江南行采办事务!
  两者之间且不说高下,凭什么王公就该住在城外姑苏驿,而方应物就能住在阊门内的公馆?
  王大人乃是王公义子,只要找知府一说公馆之事,不用多说什么,想必知府立刻便能想到王公身上去!”
  敢情说了半天,还是要借用干爹的名头,王臣点了点田祥道:“你方才还说,此计不须惊动王公……”
  田祥陪着笑说:“确实也没有惊动王公,王大人到了知府面前时,身份在这里摆着,根本不用提到王公!何况王大人你是出于一片孝心,想叫义父住得更舒适一些。何错之有?
  即便王公知道了消息,也不能责怪王大人的孝心罢?方才孔头领说,此计一举两得,其实应该是一举三得,还能帮王大人尽孝!”
  及到次日,王臣实在按捺不住,一大清早急不可待地出发,前往城中府衙而去。当他赶到时,府衙每天例行的排衙刚刚结束。
  苏州府李知府正在从大堂向二堂签押房行去,走到半道忽然听门禁禀报说:“有钦差采办太监那边的王千户到访!”
  听到这个名字,李太守忍不住打心底的厌烦。此人之前来过府衙几次,无非是狐假虎威,极尽敲诈勒索之能事。此人前前后后从府衙这里刮走了数千两银子,搞得府衙如今发放胥吏工食银都成了问题。所幸胥吏们各有门道捞银子,倒也不缺这点工食银,所以情绪还算稳定,府衙仍能正常运转,没有撂挑子闹事的现象。
  李知府对王臣厌烦归厌烦,却又不能不见。区区一个王千户自然无所谓,但王千户背后是钦差采办太监王公公,一个密奏便能叫人丢官的主儿——在天子面前,亲信太监说话比大臣顶用多了。
  将王臣请到花厅,宾主落座后,李知府抱着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心思,主动询问道:“王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王臣便也直言不讳道:“特为公馆之事而来,不知李太守能否将府衙所属的那间公馆腾出来?”
  果然如同田祥所预料的,李知府听到王臣这个问题,并没有去问为什么,脑子转了转,便已经补充出了理由。
  王臣是采办太监王敬的义子,说话自然是代表王敬来说的。要求腾出公馆,那肯定是王敬不甘心住在城外姑苏驿,想要住进条件更舒适的公馆里。
  但钦差大臣方应物先到了几天,已经提前住进公馆里了,大概王敬也不想比方应物矮一头罢?想要腾空公馆,就要先把方钦差搬出去……
  见李知府沉吟不语,王臣便又道:“怎么回事?李太守能否给一个准话?也好让在下心里有数。”
  李太守陷入了极度为难的境地,虽然与方钦差不对付,但也是因为各有立场,故而不得不如此。大体上还在游戏规则之内,仍属于可控的范畴。
  但是此时要将方应物从公馆里赶出去,别管是用什么借口,拿什么名义,事实就是赶出去,那可就结下深仇了!
  但是王敬王太监这边,李知府也是不敢拒绝的!近年来,各地官员因为触犯太监,而被天子处置的例子时有耳闻,就连自己,七年前不也是因为触怒了汪直,才被贬谪到地方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已经吃过一回教训,夹着尾巴做了七年地方官,难道还要再吃一次教训不成?
  王臣看着李知府拿捏不定,心里也颇为着急,因为就目前看来,这是他唯一的报复机会了。
  要论小聪明,王臣还是有的,此刻他忽然福至心灵说了一句话:“吾在京师时,尝闻凡是得罪过方应物的,皆会遭到报复。”
  李知府听到这句话,陡然如同醍醐灌顶!自己先前为了自身立场,已经得罪了方应物,如今覆水难收,再首鼠两端有何用处?还不如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了!
  往这方面想去,李知府的怨念居然越想越多——我从朝廷被流放外地八年,至今仍然在地方蹉跎度日,朝中衮衮诸公谁又惦记过我!
  这次我为了苏州府百姓生计,不惜与钦差方应物抗争!有这样伟大的情操呈献给天下人,但上司和朝廷至今也未给任何个说法,也没听说有什么士林好评!
  既然天下人负了我,也没人看的起我,那么我今天就是换个活法又怎么样!
第五百二十四章
还有谁更够资格?
  可怜的李太守,他的一肚子委屈真的没人知道。按理说,地方官为民请命,反抗钦差大臣胡作非为,再加上有地方士绅耆宿联名陈情为证,是很容易形成舆论焦点的。
  无论其中是是非非,一番热议是少不了的。而且不管后果如何,那位地方官肯定会形成清名,要是被朝廷处罚,名声就更上一层楼了。
  但天下万事总有些例外,比如说这一次……在京师发生了很多李知府所不知道的意外。
  首先,他不是什么名人,弹劾方应物的奏疏送到通政司后水波不兴,没有遭到广泛而强力的围观;再由通政司送进内阁后,便被某次辅直接扣在手里冷处理,一扣就是半个月,而别的阁臣故意纵容某次辅瞒报……那奏疏就更是无人光顾了。
  然后,这封奏疏又是被某次辅通过密奏方式,封在匣子中直接进呈天子,在这过程中还是不为人所见。
  最后,天子一锤定音,直接御批了。所以从头到尾,这奏疏压根就没怎么流传,所知者寥寥无几,也没给外界多少议论的机会。
  而在天子批红之后,虽然引发了不小的议论,但此时事情已然成了定局,圣旨都发了下去,别人也就更懒得更进一步关注了。毕竟关注也是白关注,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更改圣旨么?
  所以李太守翘首盼望的清议始终没有到来……又想起自己七年来沉沦地方的遭遇,难免心里就生出了怨望,感到朝廷和上司都对不起自己。
  下定了决心后,李太守神色恢复了平静,看在王千户眼中,便知道他已然做出了抉择,再次开口问道:“不知李太守能否腾出公馆?”
  李太守淡淡地说:“方钦差那边人数较少,而公馆占地偏大,未免有些浪费,有失节俭之意。所以本官决定,另外寻觅大小合适的地方,重新安排方钦差一行入住。”
  王臣喜上眉梢地赞扬道:“李太守有见地!”
  两人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提到过采办太监王敬,但是两人所有的话,其实还是围绕着王敬展开的。若方应物退出了公馆,除王敬之外,还有谁够资格入住?
  目送王臣离开,李知府面上现出几丝茫然之色,但心里实在五味杂陈,事情怎么就演变到这一步了?
  当年他也曾经是满怀理想的人,要做一个刚正不阿、名扬天下的正人清流,不然也不会忤逆了当权太监汪直。
  但扪心自问,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却与理想渐行渐远,特别是刚才倒向采办太监的抉择,则是完全背弃了理想。
  想至此处,李太守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闲话不提,却说公馆街这边,众家合力打跑了钦差太监的爪牙之后,顿时士气高涨。对一直不曾露面,但实际上充当了精神支柱的钦差方大人越发信服和感激。
  这日,便有七八家员外一起到公馆门外,言辞恳恳地求见钦差大人,非要当面表达一下谢意。
  方应物稍有犹豫,但又觉得是一个契机,便开门放人,在大堂上接见了众位员外。
  天南地北地闲谈之后,方应物起了话头道:“本官受了朝廷诏命,到这苏州府来督粮。但经过仔细研究,却发现了不少弊端,难怪近年来拖欠严重。”
  这种话,哪是几个富户敢于接嘴的,只能拍马道:“方大人烛照洞见,明察秋毫,自然看得真切。”
  方应物无视了这些没营养的逢迎话,继续道:“比如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朝廷向苏州府征收赋税,主要还是以实物为主,特别是粮米。毕竟民以食为天,京师口粮供给基本都要仰仗江南,事关重大,谁也不敢变花样。
  而苏州府近年来人口滋生、户数繁衍,风气也渐渐奢侈浪费起来,但土地却还是这些土地,府境内早已开垦得差不多了,总数变化不是很大。
  如此苏州府本地消耗粮米数额逐年增长,而另外的道理很简单,本地消耗数目多了,能起运到京师的数目自然也就少了。所以在此状况下,苏州府税粮连年吃紧、屡有拖欠便不奇怪了。”
  众人彼此对视,皆感莫名其妙,便由唐广德打头问道:“方大人真知灼见,我等是很佩服的,但我等不过城中富户,方大人为何与我等说这些?”
  方应物哈哈一笑,“有弊端就定有解决之道,比如针对刚才这个问题,本官心里就有些不大成形的想法。如果诸位有意,或可参详一二。
  江南这地方,人多地少,土地殖垦快到头了。但我听说湖广那边良田土地还多得很,这些年也不断垦拓,如今粮米产量急剧增长。原来谚语是苏松熟,现在则有湖广熟的说法了!
  如今苏州府粮米吃紧,而湖广米渐有富余。而你们这样的商家,是否可以遣人赶赴湖广那边买米,然后沿江而下,送到瓜洲水次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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