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319部分在线阅读
其实也不怪李知府大意,此时连蔡孔目这个深知内情的当事人都迷茫万分,更别说李知府了。
不过话虽如此说,李知府该小心还是非常小心的。这边联名上疏的事情肯定瞒不住人,天知道方钦差知道后会做出什么举动。
方大人毕竟是钦差大人,若打着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心思,那还真是不好应付。
所以在朝廷表态之前,李知府格外注意提防,非常密集的派人打听一切与钦差公馆有关的消息。
几天过去了,可是钦差公馆那边没有任何动静,钦差大人也没有任何指令,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事有反常即为妖,抱着这种心思,李知府的神经更加紧绷起来,进一步加大了对公馆的监视力度。
但是最新的消息是,钦差方大人离开了苏州城,去了西边太湖上游玩。而且方大人似乎乐不思蜀,完全忘记了公事,短期内不大想回苏州城的样子……
听到这个消息,李知府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方钦差究竟是怎么了?与蔡孔目一样,李知府也感到万分迷茫了。
正当李知府对方应物的举止感到无所适从时,刘师爷从负责公文运转的承发房出来,匆匆来到李知府面前,将手里公文递给东主。
李知府看到刘师爷的神色,便知道这肯定是必须要引起高度重视的公文。他打开看去,原来这公文是从南京发来的。
再细看内容是通知苏州府,有中官王敬奉旨前往江南,为宫中采办药材、书籍。
李知府顿时感到头大,刚迎来一个钦差没多久,怎么又来一个奉旨采办的太监?
有点官场经验的都知道,这样的太监极难侍候,而且都是天子亲信,远比什么钦差令人腻歪多了!
公文里说是奉旨采办药材和书籍,但谁也不会以为只有药材和书籍。天子是个什么德行,官场中人谁不明白?各种珍宝古玩字画或者就是银子,全都少不了的!
这才是真正的狼来了!如果要有什么句子形容李知府现在的心情,那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者是前门进狼后门进虎。
李知府拿着公文,暂时忘了方应物,愁眉不展地思量如何应对采办太监。却又见有杂役站在门边上,高声禀报道:“老爷!前面来了几个官爷,说是采办太监的前导!”
来得好快!李知府万般无奈,只得将人请进来。这前导一共有三人,当先一个人身穿五品武官便服,生得颇为清秀阴柔,但行走之间举止昂扬跋扈,不似善茬。
却说此人迈进了门槛,未曾行礼便道:“本官乃锦衣卫千户王臣,奉奉旨采办太监王公之命,先行到苏州府打前站!”
李知府点点头,“本官知道了,不知王千户眼下有何计较?”
王臣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张,放在了公案上。李知府低头瞧了瞧,原来是大明朝廷发行的宝钞,就是当钱用的纸币。
王臣按着这叠宝钞,语气轻飘飘地说:“此乃五百贯宝钞,请府衙兑成银两。”
李知府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五百贯宝钞兑成银两,这是说笑么……
宝钞是由太祖皇帝时候定制并开始发行的,按照太祖定下的官价,一贯宝钞相当于一千文铜钱,或者一两白银。
但宝钞终究是纸币,不是真金白银,多年来因为朝廷滥印滥发,宝钞贬值极其迅速。在当前,一贯宝钞在市面上只能兑换一两文钱,也就是说,五百贯宝钞只相当与几百文铜板,连一两银子都兑换不到。
所以拿着五百贯宝钞想兑换银子,有点像是笑话一般,但王臣王千户显然不是为了闹笑话来的。
李知府按住怒气,出声询问道:“王千户欲用宝钞兑出多少银两?”
王臣嘴边挂着几丝微笑,轻松地说:“按照官价,一贯宝钞等于一两银子,五百贯宝钞自然要兑出五百两银子。这点银子,苏州府不会拿不出来罢?”
官价?宝钞早就暴跌到官价的百分之一二,现在市面上谁还认这个官价?李知府看着宝钞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王臣拍了拍宝钞,冷笑一声,出言威逼道:“王公奉旨到江南采办,天子赐下了若干盐引、宝钞为本钱,在下兑换银两,也是为了王公采办所需。怎么,苏州府不想收?”
挣扎片刻,李知府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本府便兑给你!”
当今天子不算明君,对太监的亲近更甚于大臣,时不时听到地方官因为得罪办事太监,被告了一状后倒霉的事情。李知府想来想去,还是不愿为五百两库银冒着得罪王敬的风险。
王臣转而哈哈一笑,趾高气扬地说:“算李大人识相!”
李知府眉头皱得更紧,只怕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替天子采办的太监,胃口怎么可能只有五百两?怎么可能只满足于区区府库?
何况这五百两可能是王臣自作主张,只能算这帮人来稍微试试水而已。这些太监和爪牙走狗的秉性,可不像是方应物这种束手束脚的文官钦差。
第五百一十三章
采办太监驾到
却说当初大臣奏请派钦差督粮,引发了成化天子另外的贪婪心思,东南号称最为繁华富丽,但他这当皇帝的好像从来没有直接捞到过什么好处。
故而在派出钦差赴江南督粮之际,成化天子又另外委任了亲信太监王敬,打着采购药物、书籍的旗号赶赴江南。
奉旨赴江南采办太监王敬王公公在南京巡视完毕后,便出发前往苏州府。他坐在船头,手中一壶茶,一边品茗,一边感受着江面上传来的习习凉风,惬意得很。
人逢喜事精神爽,赴江南采办这桩肥美差事,不知有多少内监打破了头抢,最终还是落到他王敬头上。由此可见,他王敬也是“简在帝心”的。
办得好了,不但自己可以顺便捞上一大笔,而且更能讨得天子欢心,从此圣眷也必然更上一层楼。
前文介绍过,当今成化天子身边的得势太监大约可分为三类,一是政治型,例如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秉笔太监覃昌;二是特务型,最有名的就是汪直,还有之前的尚铭;第三种太监,就是帮着天子吃喝玩乐、搜罗金银财宝的太监,最成功的一个就是御马监太监梁芳了。
此外比较有名的就是云南镇守太监钱能、广东镇守太监韦眷等人,靠的就是在地方大肆搜刮奇珍异宝进贡天子,从而十分得宠。
虽然这些太监在地方上民怨沸腾,上到藩王公侯,下到官府百姓,无不痛恨他们,但却因为天子故意袒护,这些人倒也一直平安无事。
王敬王公公想要效法的,就是钱能、韦眷这条路子。东南富甲天下,可以搜刮的实在太多,王公公这趟若让天子高兴了,升为一个要害衙门的掌印太监不难。
听说内官监掌印太监要出缺了……若不是司礼监有怀恩那个老匹夫把持,他王敬甚至敢去琢磨一下司礼监的职位。
旁边有个随从,为王公公讲解着水土人情:“江南这地方,夏天比北方早,一到四月便是黄霉节气,五月六月就是三伏炎天。不过眼下已经是八月时分,天气凉爽不少,王公来得倒也是时候。”
王敬公公耳朵里虽然听着,但神游天外不知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昔年覃力朋前辈坐镇东南,每每赴京师时,自家财货常常连绵数十艘船,蔚为壮观。我忽然想起此事,颇为向往之呐。”
王公公就是这么直白……左右随从逢迎道:“王公此次奉旨下江南,待到回京之日,想必与那覃力朋相较不遑多让!”
王敬身边带来的这些随从数量不少,比方应物那钦差队伍庞大两三倍。人员大都是从京师扒拉出来的,有恶棍无赖,有落魄文人,凑成了一支杂乱的采办队伍。
其中有个念过几年书的,此时企图表现得与众不同一点,便笑道:“众位这话可不大吉利,听说那覃力朋当年为了敛财贩卖私盐,却被急于立威的西厂汪直抓了个正着。
后来无数家产抄没入宫,而他本人也差点被汪直处死,所幸天子仁慈才饶了他一条命。王公欲比之不遑多让,不见得是好事。”
这话听在王敬王公公耳朵里,怎么听怎么不顺耳。他正处在志得意满时,哪里爱听这种丧气话?如此便阴恻恻地说:“你说得对,但苏州府你不用去了,请回去罢!”
那半吊子文人尚未反应过来,又见王太监抬了抬手,吩咐左右道:“来人,将他送下船去!”
这时候船只尚在江面上行驶,所谓“送下船去”大概等于从船上丢到水里。情况还真就是这样,噗通一声响,便见某位企图表现个性的人士在江面上扑腾着,不知道能否活着上岸。
其他随从骇然之后,更加猛烈地拍起马屁来……
一路无言,王公公一行在京口转入运河,然后过镇江、常州,最终抵达苏州府。
这苏州府是江南地区的核心,不是首府的首府,但凡被差遣到江南办事的人,无不是将苏州府作为主要驻地。
只见得岸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好生热闹。府、县官员倾巢出动,以知府李廷美为首立在岸边等候。
场面虽然盛大,但众位老爷的脸色却不大好看。谁都知道这采办太监没有不祸害地方的,他们这些官员将会夹在中间很难办,但他们又不得不来“欢迎”。
王敬公公从船舱中走出来,抬头一看岸上风景,忍不住得意洋洋,对左右道:“这里衙门还挺知趣。”
左右随从很及时的谀词如潮:“公公声威所至,地方这些官儿自然必须俯首!”
打前站的王臣王千户也在岸边上等候着,抢先踩着踏板上了船,殷勤地扶住王敬公公,低眉顺眼地问候道:“几日不见,干爹越发精神爽利了。”
王敬哈哈一笑,便在王臣的扶持下,稳稳地弃船登岸。
却说此时在望江楼上,钦差方应物站在三层楼窗口,遥遥望着这边码头的动静,心中若有所思。
旁边长随王英愤愤不平,“当日秋哥儿你以钦差之尊按临苏州府时,地方衙门在码头迎接的场面,可没有这般隆重!今次连那不阴不阳的李知府也出来了,瞧他那卑躬屈膝的样子!”
方应物面上对此不以为意,“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只怕在地方眼里,我就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就算将我逼急了,除了向朝廷告状外,只能束手无策。而那王敬就是小人,小人卑鄙无耻是没有底线的,所以需要小心应付着。”
另一个随从方应石半晌没说话,此时突然吐出一个字来:“贱!”
方应物哂笑道:“不贱就不是人性了,俗话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自作聪明的人何其多也,有他们吃苦头的时候!”
王英忽然有所悟,“等他们吃到苦头后,地方上没有别人能做主,奉旨太监谁能硬抗?别人自然要哭着喊着来找你,毕竟你同样是奉了诏旨的钦差大臣。”
方应物高深莫测地说:“事情没这么简单……我还要等待朝廷进一步的消息。”
第五百一十四章
简直就是抢劫!
阊门外码头上欢迎仪式是象征性的,结束之后,王敬太监便继续往南走了几里,住进了胥门外的姑苏驿。
苏州城周边不少驿站,姑苏驿是其中规模最宏大的一座,人手最多、设施最完善、档次也最高,招待贵宾完全没有问题。
安顿好之后,王敬坐在堂上挥退了左右随从,只留下了干儿子王臣谈话。
话说这王臣本来也是苏州人氏,是在富人家当小厮使唤的,不过长相俊秀又聪明伶俐,学了不少吹拉弹唱琴棋书画的才艺,深得主人家喜爱。但他不该色欲熏心,与主人家妾侍私通,被主人拿了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