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3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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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方应物很明白,自己这次一旦不成事,那名声就要差了,搜刮、盘剥、争利之类的词少不了。而苏州府读书人的舆论也不会给自己好颜色,被抹黑是肯定的了,更别说自己本来就与苏州士人圈子关系不佳。
  而李知府则可以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出面反对钦差大人胡作非为,等到自己败事时,必将博得一片赞誉,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对李知府而言,这才是风险最小、收益最大的选择,每一个合格的政客都知道该怎么做。或者说,政客与政治家之间的区分,就在于这种地方了。
  方应物叹口气,人心大抵如此,不能强求所有官员都具备政治家素质,习惯就好。李知府只是做了一个最标准政客所应该做的事情,但此人注定会后悔的!
第五百零九章
高处不胜寒
  又过了几日,方钦差带着两个长随微服出行,晃晃悠悠地来到望江楼,直接上了三楼临窗位置,叫了酒菜便慢慢吃起来。
  这些日子,方钦差时不时地到望江楼来。这并非是因为此处酒食美味,他方应物在这方面没有太多讲究;也不是因为这里与著名历史人物唐伯虎有关,他方应物自己就已经是个大名人了,还用在乎别人是不是名人?
  亦不是因为这里风光好,再好的风光也经不起三天两头地来看;更不是因为主人家唐广德好客,他方应物还不缺这点银子。
  最大的原因就是,这里地处繁华交汇之处,而唐广德又喜欢附庸风雅的招徕读书人,所以望江楼里士人多,气氛热闹。
  苏州府读书人扎堆后便爱高谈阔论、挥斥方遒,无所不敢言。方应物坐在旁边,就可以听到很多议论,对于掌握舆情动态很有帮助。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法子了。
  望江楼的东家唐广德对方应物的态度一直很热情,虽然方钦差有成为苏州士人公敌的趋势,按理说他唐广德应该与方应物划清界限;但他更听说了方应物与大宗师商良臣关系密切,恰好他儿子唐寅这一年要考秀才……所以人性战胜了良心,唐广德便很积极地配合方应物一切要求。
  每次方应物来到望江楼,必然有屏风围挡,专人侍候。这将方应物阻挡在别人视线之外,而别人的议论声却能一字不差地传入方应物耳朵里。
  就算方应物不在时,唐广德员外听到了什么动静,必然也会让方应物知道。
  今天方应物仍旧隔着屏风,听着外面声音,排除掉一些行酒令、唱小曲的杂音,倒也听到几句议论——
  “你们听说了么?前日府台李太守为民请命,去了钦差公馆面见方钦差。他请求朝廷体谅民生疾苦,减免本府赋税,但钦差不许。”
  “李府台真乃慈心惠民父母官也,可恨朝廷中小人当道,李府台只能屈居地方,不过这也是我苏州府的福气!”
  “还听说李太守为了此事,两次遭到钦差斥责,其中委屈难以言表呐,在下也深为李太守抱不平。”
  王英和方应石一左一右陪在方应物身边,耳闻议论后皆有愤愤不平之色,恨恨道:“李知府分明沽名钓誉之徒,但在这世道偏生能得逞!”
  两人能不气愤么?自家秋哥儿向来只有拿别人刷声望的份儿,何曾被别人刷过声望?就好像一个人占惯了便宜后,再被别人占便宜就很难忍了!
  方应物这当事人倒是不动声色,只叹道:“此乃意料之中的,若无这等好处,那李知府怎会拒绝与我合作?
  再说了,高处不胜寒,越往上走越会遇到这种事情的。你要没有地位,谁有兴趣拿你来刷声望?”
  午时用完膳食,方应物抹抹嘴便离开望江楼。回到公馆正要去午睡,却见四个有品级的随员齐聚大堂,仿佛是等候着自己。
  方钦差便只得上了堂,待众人行过礼后,便对众人询问道:“诸君有话要与本官说道?”
  然后有个姓张的随员开口道:“苏州这地方有一点与别处不同,倒是与京师类似,此处人口活跃,读书人也密集,动辄传言纷扰、舆情汹汹。
  例如今上未大婚时,在苏州府有传言说宫中要选秀,一时间全城沸腾、百姓纷纷嫁女,不知酿成多少悲剧。
  今日有关大人劫富济公之传言,亦是满城风雨,据说烈度不亚于当年谣传选秀时。富家大户无不惊惧,深恐一夜破家。
  面对此情,大人为何还稳如泰山?属下以为,还请大人尽快出榜谕民,明示真意,以正视听,以稳人心。”
  方应物淡淡地说:“谣言止于智者,周公尚有恐惧流言日,本官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不屑于去解释什么!”
  众随员彼此对视一眼,还是由那张姓随员苦口婆心地说:“大人之言本意不错,但天下多是愚夫愚妇,智者百不有一!
  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大人虽贵为钦差,还是出面解释一二为好,定可收拨云见日之功。”
  方应物慢慢喝了一口茶,悠悠叹道:“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诸君不必多言,本官自有计较。”
  众僚属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告辞退下,他们已经尽到了下属的义务,上司听不听那是上司的事情。
  但孔目蔡甫却故意慢了一步,拖拖拉拉地在屋中没有离去,方应物皱眉问道:“你有话要说?”
  蔡孔目吞吞吐吐道:“属下总是觉得,大人你是故意将府衙推到对立那面去罢?”
  方应物愣了愣,忽然笑了笑,“本官并非无容人之量,你继续说。”
  有些话说出来就是赌博,蔡孔目下了狠心赌一把,咬牙道:“属下一直感到,大人根本看不上府县这些官僚,担心彼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故而打心眼里嫌弃?
  如今大人你莫非是正在等待物极而反的时机,再一举将彼辈碾成齑粉?到了那时令行禁止,如臂使指,才好成就大业?”
  方应物很惊奇,蔡孔目这些话在细节方面语焉不详,但大意确是说对了。
  他确实是如此想的,猪队友比神对手更可怕,好经也会被和尚念歪,尤其是涉及到钱粮的事情。
  两世为人,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有善政下面走样的事情,见得还少么?
  就算府县衙门此时表现出积极配合的态度,方钦差也不会对这些陌生的官僚政客放心,宁可先摆出排斥的态度!
  更别说他方应物很明白自己在苏州府是什么口碑,更不相信自己只要王霸之气一放,大家都无条件崇拜自己。除非出现一个契机,让他也让别人真正产生信心的契机。
  方大钦差另外惊奇的是,原先他就觉得这个蔡孔目看事透彻,不同于其他僚属,但也没料到蔡孔目居然洞若观火,能揣摩出如此隐秘的心思。
  如此方应物放开自己的问题不谈,径自问道:“平时也看你谈吐不俗,读书想必是不错的,这等人才怎么才是个小小九品孔目?”
  蔡孔目老脸一红,“当年也是读书人,只不过被罚充为吏员,九年后考察等次最高,便又晋身为九品杂流。”
  按国朝制度,官员出身有三种,即杂流、学校、科举,这叫三途并进。所谓杂流就是吏员出身,学校就是监生出身,科举就是进士、举人出身。
  在国朝初年时,人才匮乏,三途地位相差不大。但到现如今,出身成为了非常讲究的事情,三途之中只有科举独尊,被奉为正途。
  而科举里只有进士独尊,举人都是二流货色了,更别说监生。至于吏员出身,那简直上不了台面。
  由吏员转来的官员一般就是终身九品杂官,运气逆天了能升个八品但还是杂官。在方应物这种正途出身的官员眼里,那样的杂官和小吏没甚区别。
  方应物颇为玩味的追问道:“你当年犯了什么过错,致使被罚充为吏员?”
  蔡孔目脸更加红了,“当时与先生家里妾侍有点往来……”
  什么叫往来?说得如此不清不楚,那肯定事情也不清不楚,若和别人侍妾不清不楚的话,还能有什么剧情?
  方应物面容忽然泛起了奸笑,“蔡先生,你身子怎么样?”
  蔡孔目突然打了个激灵,想起某些不好的风气,忍不住向后面缩了缩:“方大人为何如此发问?不知有什么吩咐?”
第五百一十章
苦肉计
  钦差公馆里,除去蔡孔目之外的其他随员从堂中出来后,喝茶的去喝茶,补午觉的补午觉,大都很消闲。而杂役站在堂下,只等着钦差大人回到内院休息,便也可以偷懒了。
  其实也不怪他们,钦差大人到苏州府后,只发了两个谕示,并没有实质性动作,也没有安排具体差事,他们这些随员自然无事可做。
  却说众钦差随员走出庭院门口,便有人招呼同僚道:“昨日在集市上淘了一斤好茶,请诸君一同去我那里品评如何?”其他人笑道:“正闲来无事,敢不从命乎?”
  又有人顾左右道:“怎的不见蔡甫?莫非还没有出来?”别人答道:“大概是要与方大人说几句话罢?这位蔡老兄,上进心很积极啊。”
  众人便一起哄笑了几声。正当这时,忽然看到杂役跑到他们面前大呼小叫,“钦差老爷要打蔡孔目,几位先生们去看看罢!”
  众随员面面相觑,浑然莫名其妙,刚才说话时还好好的,怎么转眼间就要动手?
  众人便一起向后转,快步奔向大堂那里去。远远的便看到钦差大人的两个长随拖着蔡孔目,从里面向外面走。
  而蔡孔目身子以惊人的柔韧度弯成了弓形,双手死死扳着门框,对着屋里叫嚷着什么。
  走得更近些,便明明白白的听清楚蔡孔目叫道:“方大人,为官要以仁心为本,多多体量民生艰难,不可妄行苛政,一意孤行啊!
  在下死也要说一句,加税之事万万不可行,方大人你应当迷途知返,不能一错再错,否则你就是苏府罪人!”
  众人面面相觑,这蔡甫脑子抽什么筋?怎的忽然与上司较起劲来?他们只是最底层的小杂官,上司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哪有自家置喙的余地?
  又从堂中传出钦差大人的暴喝声,“一个小小的孔目,也敢顶撞本官,拿下去杖责三十,逐出公馆!”
  众随员又想道,也难怪方大人会生气,方才蔡孔目的话实在有不少逾越之处,说得实在太过分了。苏府罪人这种话,能是随便说的么?
  另外,仿佛这蔡甫玩命地反对钦差大人加税?观点正确与否不说,但就这立场歪到了极点,换成谁当钦差也会生气。
  不过钦差大人真的会打人?正当其他随员愣神之际,却见两位方大人的长随已经按住了蔡甫,手持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棍棒,劈头盖脸地打将起来。
  杖责三十,说起来轻巧,但若毫不手软地打完,一般人还真站不起来行动。
  没过多久,三十杖打完,一个长随进屋去复命了,而受刑的蔡甫趴在月台上,哼哼唧唧地动弹不得。
  复命的长随又出来,喝令道:“钦差老爷说了,此等人留不得,逐出钦差公馆,不再叙用!”
  众随员看在眼里,虽然感到蔡孔目有点失心疯,被打算是自找的。但物伤其类之下,也免不了泛起几许同僚之谊。
  众人便一起进了堂屋,向怒容犹在的钦差大人求情道:“蔡孔目已然重伤在身,他在苏州府无亲无故,此次出来身边又没带多少盘缠,逐出去后只怕要毙命街头,万望大人给他一条活路!”
  方应物犹豫片刻,然后吩咐道:“我这里真留不得了!不过罪不及死,将他扔到府衙去,叫地方安排他回京,本官自会奏请有司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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