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263部分在线阅读
向西北走了不到半时辰时间,天色渐渐黑了,但却见前方满街张灯结彩,光亮如白昼,隐隐约约有管弦丝竹之音传入耳朵里。
方应物停住脚步,问那带路家奴道:“这是哪里?”那人恭敬地答道:“方大人请勿惊疑,此处乃是新开的分司胡同,就是要在此会晤。”
所谓分司,教坊司分司也,胡同里都是什么人家,不言而喻。方应物愕然无语,前番刚正义凛然的严词拒绝了项大公子的邀约,转眼间还是晃到这花街柳巷了?
还有,这屠滽屠大人怎么想的,召请后辈召到青楼楚馆里会晤?这也太没有正形了,时就是刘棉花也干不出这种没节操的事儿啊。更别说屠滽还是右佥都御使这样的风宪官,更需要格外注意品行,怎能如此不庄重?
仿佛看出了方应物的犹豫,那带路家奴又道:“我家老爷说了,请小方大人务必前往。”
好罢,方应物摇摇头,还是那句话,屠滽在浙江帮里地位特殊,面子不能不卖。他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的观察四周,这不是好奇,而是担心遇到熟人,如果看见了就躲避一下。
绕过几栋院落,来到一处挂着两盏红灯的院首,里面又套着几个小院。另外有人领着方应物继续向内行去,过了穿堂绕过回廊,来到后面一处内院,却见临水建有一栋精致厅堂。
此时从厅堂里传出颇为激烈的琵琶声,方应物立足听了听,心里更奇怪了,他家与屠大人也算熟悉,但从未听说过屠滽喜欢琵琶。
方应物满怀疑惑的进了厅内并抬眼看去,正对着他的是一扇黑墨大理石屏风,屏风下面是榻席和案几。有位五六十岁的老者斜靠在矮塌上,身量魁伟相貌堂堂,正在全神贯注的听着琵琶乐。在老者的斜前方不远处,则有一名身穿红色纱衣的窈窕女子,坐在矮墩上低头拨弄着手里的琵琶。
方应物仔细打量了几眼,便隐隐约约认出这老者是谁,心里赫然大吃一惊,嘴巴几乎合不拢。
想不认出都难,这位老者可是朝廷里的大名人,乃左都御史、威宁伯、提督京营王越是也!当初在午门献俘大礼上,王越当着天下人的面被封为威宁伯,方应物印象很深刻。
这叫方应物越发的惊疑不定,不是屠滽屠佥宪要请他相见么?怎么成了王越王老大人在这里?而且他与王越几乎是素昧平生,怎的王越突然要单独见他?这是什么状况?
话说回来,这王越可是一个非常极其特别敏感的人物啊……
第四百零七章
惊声尖叫
从方应物本心来说,他其实很讨厌这种被大人物召请的情况。因为大人物地位高,掌握的信息更多,这种信息不对等的状况总是叫他费心应付,方应物很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
当然,方应物作为穿越者也有自己的优势,在某些方面他同样也有着不对称的信息,并且用来牟利。
在认出王越的一瞬间,他的大脑便急剧转动起来,回忆起上辈子研究中关于王越的一些史料。至于为什么是王越而不是屠滽出现在这里,那先不要想了,事情总有轻重缓急。
话说王越王大人样貌魁伟,性情豪纵,不拘小节,如果评选成化朝最像武将的文臣,那么王大人肯定是全票当选。
想当年,英宗皇帝需要任命大同巡抚,并提出要求说“样貌类韩雍”者,太文弱的不行,有人推荐了王越,英宗皇帝召见后极为欣赏,便任命王越为大同巡抚,一代奇葩就此诞生。
这位王越王大人,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甚至说是独一无二也不为过。在整个大明只有三位文臣因军功封爵,王越就是其中之一(王阳明也是)。
王越的特殊之处还在于,他是大明朝首位总督,也就是说总督之设由王越始。当然这时候不叫总督而叫总制,朝廷曾专为王越设了三边总制这个比巡抚还高一级的官职,总领西北边镇军事。
当年方应物被发配到榆林时,他的上面是杨巡抚,杨巡抚的上面就是王总制,只是王总制行辕并没有在榆林而已。
另外王越还有一个特殊之处,他因军功封为威宁伯之后,同时提督京营,按道理应该从文官序列转为武勋序列。但王越执意要保留文臣身份,所以就一直挂着左都御史的官衔,结果出现了威宁伯兼左都御史、提督京营这种空前绝后的奇葩官职。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王越与汪太监交好,被称作是汪直手下“二越”之一。想来王越能在西北战功赫赫,也是因为汪直当监军,能让王越放手去做的缘故。
方应物正胡思乱想时,琵琶声忽然停了,弹琴女子跪坐在王越旁边开始斟酒,又见王越抬了抬手道:“请坐!”
方应物抱拳行个礼,然后在下首坐下,主动问道:“下官奉屠佥宪召请而来,不知屠佥宪何在?”
王越答道:“其实是老夫要请你过来,只是唯恐你不肯来,便借了屠大人的名头,让屠大人代为相邀。当年是老夫举荐了屠大人为佥都御使,这点面子他总要给。”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方应物暗想,又问道:“下官再斗胆问一句,老大人今夜相邀,所为何来?”
王越端起酒盅,对方应物示意道:“独自饮酒索然无趣,便请了你过来,满饮!”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方应物身前亦有案几酒食,长者敬酒,他不能怠慢,连忙也跟着一饮而尽。而后才谦虚道:“老大人想找人喝酒还不简单么?小子何德何能可以相陪。”
此刻王越已经有了几分酒意,长叹道:“满朝衮衮诸公,还能有谁可与老夫饮酒?”
从这话里,方应物品出一点孤独的意味。仔细想去也不难理解,王越实在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个性人物,与朝中诸公有点格格不入。他的领域本该是在边镇疆场,是大口喝酒大快吃肉,享受数万官军的敬畏和爱戴。
不过想是这么想,却不能这么说,方应物应声答道:“老大人说笑了!”
王越拍了拍身边女子,吩咐道:“老夫这里不用侍候,你去那边为方公子斟酒。”然后才对方应物道:“除了你老夫还能找谁?右都御使戴缙?兵部尚书陈钺?还是韦瑛之流?”
看来今晚会晤少不得要围绕汪太监这个主题……方应物又品出几分意思,王越虽然有了酒意,但可不糊涂,这东拉西扯的话里有话啊。
戴缙、陈钺、韦瑛再加上眼前这位王越本人,都是朝中公认的汪芷党羽骨干,在当前这个局势下,处境表现各不相同。
戴缙这种直接背叛了阵营,投机到另一方去了;陈钺这种主动辞官回乡,撂了挑子不玩了;韦瑛最倒霉,因为贪污银两的借口直接被东厂捉走关押审问。所以王越肯定无法找他们喝酒了。
但是王越把他方应物与那几个人并称是什么意思?他方应物可不会承认自己是汪芷的党羽!
不过方应物很感兴趣的是,他想知道王越打算怎么办。在上辈子时空里,王越在汪直倒台后受到牵连,被罢免了一切职务,发送到安陆监视闲住,直到弘治朝才得以重新起复。
想至此处,方应物举起酒杯道:“老大人功盖当世,千古流芳,晚生敬仰已久,今夜同席实乃三生有幸。”
王越来者不拒,一口饮尽杯中酒,慨然道:“辛稼轩词云,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可怜白发生!老夫如今也只是待死之身而已!”
方应物假意大惊道:“老大人言过矣,不可妄言待死此语,朝廷怎会亏待功臣?”
王越呵呵一笑,“以你的聪明,会不知道树倒猢狲散的道理么?韦千户为何被捕?陈尚书为何辞官?戴缙为何结交东厂尚铭?而你,又为什么会上疏弹劾汪公并请废西厂?至于老夫,确实也就是待死了。”
方应物辩解道:“下官也是情非得已,实在别有苦衷,在尚公与戴总宪面前为了暂时自保不得不为之。至于老大人,远远谈不上待死,目前仍有回旋余地。”
王越想了想,片刻后反问道:“你的意思老夫明白,是叫老夫疏离汪公,甚至反戈一击?如此再凭借手里的功绩,朝廷必然既往不咎,是也不是?”
不等方应物说什么,王越又拍案道:“但老夫为人最崇尚忠义二字,汪公待我有恩义,背信弃义的事情是断然做不出来的!”
方应物不知起了什么心思,又劝道:“忠义却也有不同的忠义,听闻老大人用兵之时机变百出,眼下或许不必如此迂腐……”
话才说一半,忽然哗啦一声响动,王越背后的屏风突然倒下了,现出一个青衣小帽的消瘦身影。
方应物被打断了话头,抬眼看去,仍不住吓得惊声尖叫道:“汪太监!”
第四百零八章
令人心寒!
方应物从来没想到过,他竟然能发出如此尖利的叫声,正如他从来没想到过,真正的惊悚不是见到了鬼,而是见到了人。
换句话说,方应物在这一瞬间,突然体验到了与有夫之妇偷情却被对方丈夫抓现行的感觉。
一开始以为是屠滽要见他,却不料是王越在这里等着,当他以为是王越要找他谈话,却更没料到汪芷突然出现!
王越老大人忽然放声大笑,冉冉长须很欢快地抖动着,他拿起筷子敲击案几,很有节奏的唱起了自制酒歌:
“我放歌,君进酒,酒到莫停手!聊宽锦绣肠,小试谈天口,一饮三百杯,再饮五六斗!胃中不平气,散作风雷吼,今尹海静之,曾在君王殿前走!
君进酒,听我歌,等闲莫负金叵罗!闲日少,忙日多,古来豪杰俱消磨!百岁光阴一掷梭,人生不饮将如何?”
方应物很仇视的瞥了一眼王越,这歌很不合时宜好不好?王越无视方应物的仇视,提着酒壶,起身晃晃悠悠的出了厅堂,消失在夜幕中。
方应物再看那边,用很俗气的词来形容,汪芷此刻简直就是杏眼圆睁、柳眉倒竖、银牙紧咬,仿佛还听得见“咯吱咯吱”的声音。
方应物毛骨悚然,咬牙切齿如此狠,难道汪芷要吃人么?然后却见汪芷脚踩着屏风走了出来,这才意识到“咯吱咯吱”声音是踩屏风的声音,不是汪芷咬牙的声音。
如此他稍稍松了口气,便很明知故问地说:“厂督你不是去了宣大监军么?什么时候回得京城?”
汪太监脸色极其愤激,厉声喝骂道:“不回京城,如何能看得到你的丑恶嘴脸?我扪心自问,哪点对不起你?将心比心的恩情,难道换来的就是你一封弹劾奏疏么?难怪俗语云,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尽是读书人!真是令人心寒,令人心寒!”
方应物拱拱手道:“请听我……”
汪芷此时激动无比,哪里有心思听方应物狡辩?事实俱在也没什么可狡辩的。“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肯定说自己有苦衷,说自己实在无奈!
可是你若为了自保,落井下石也就罢了,世间反复无常之人屡见不鲜,读书人换脸如翻书也不差你一个。但你却还大言不惭的鼓动别人,若非亲耳听到简直不敢相信,真真是无耻之尤!”
方应物耐着性子听汪芷骂完,再次开口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翻脸无情、忘恩负义的人么?还需要你躲在屏风后面偷偷监视么?”
汪芷冷笑几声讽刺道:“这需要我确认么?你的言行难道不能表明你不是这种人?”
方应物摇摇头,转身道:“那就没甚可说的了,告辞!”汪芷上前几步抓住方应物的衣领继续骂道:“混账!回来把话说清楚!”
“呵呵呵呵……”方应物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汪芷今夜非常暴躁,看什么都极其不顺眼,又指着方应物喝道:“住嘴!我最讨厌别人这样笑!”
方应物回过头来后注视几眼,却见汪芷紧抿着嘴,表情十分僵硬,好像强忍着什么似的。再细看,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惊讶道:“你的竟然哭了?”
汪芷闻言仿佛像是打开了闸的洪水,泪珠源源不断地涌出,沿着脸庞一直摔到地面上。
但并没有伴随着抽泣或者哽咽的声音,汪芷的神情也很木然而无动于衷,仿佛眼泪是与她完全无关的东西,只是借了眼眶作为管道流出来而已。
这就是哀莫过于心死?方应物很不严肃的冒出这个念头。她这样没有来历跟脚,似乎也没有未来,短短时间里众叛亲离四面楚歌,此时此刻一定非常孤独罢?
方应物轻轻拍了拍汪芷的肩膀,叹口气劝道:“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不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么?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破釜沉舟也未尝不可。”
汪芷扭动了几下身躯,甩开了方应物的手,不过倒是没有开骂了。
方应物边想边说:“按照正常过程,我可以断定,你完蛋几乎是必然的了,没人救得了你,所以只能从另一个角度着手了。
我刚才确实是要劝王越老大人变一变的,比如高调结交东厂提督尚铭,然后也学我上奏疏弹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