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25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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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了这么多年衙役,看到过的大老爷手秉大权热血上头,拍了脑袋呼呼喝喝之后却办不成功的事多了!谁能努力帮大老爷圆回面子,谁就能成为大老爷的体己人!谁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谁就是作死的蠢猪!
  不管怎样,今天能从西厂活着回去,实在是太阿弥陀佛了,改天要去西山上香去,张贵想道。
  “张班头啊,”方知县打开轿帘,和蔼可亲的对张贵吩咐道:“今天西厂之事,回了衙门要少说几句,别胡乱嚷嚷!”
  张贵抱拳应声道:“小人晓得!”他听得明明白白,县尊只是让他“少说几句”,没严令“不许说”。
第三百八十一章
百姓都盼有青天……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在晨霭中,几声梆子响过,宛平县县衙仪门大开,高峻的大堂呈现在眼前。数十名胥吏整顿衣冠、鱼贯而入,列队上堂参拜知县大老爷去也。
  方知县神色冷峻地坐在高台公案后面,举目细看,不由得微微颌首。唔,这帮胥吏今天的神态恭敬谨慎了许多,看来效果还是有的。
  对此方知县很明白,其中张贵张班头的功劳不小——他在这两日不遗余力的宣传县尊大老爷杀入西厂与掌事千户剑拔弩张,最后结果是西厂千户被捉走的英勇事迹,在县衙引起了轰动。至于一文钱也没有要回来的事情,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京县胥吏之徒大都是京师土著,生长于皇城脚下,论眼界见识比外地胥吏要大,朝廷大人物在他们眼里或许也只能算是换了一拨又一拨的外来户。
  他们的特性就是最认得拳头大小,多是畏威而不怀德,比他们更凶残更不讲理并同为土著的厂卫简直就是他们的最大克星。
  所以,一个能与极其恐怖的西厂千户公然翻脸对骂就差动手,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的知县,显然比一个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知县更令人敬畏。
  何况大堂外面月台下,还有七八个枷号示众的例子摆在那里,众胥吏看的清清楚楚,其中四个人是县衙中的轿夫,另外几个大约都是他们儿子。
  这也是张贵一手操办的,自从西厂拣了一条命并回到县衙后,张班头不知发了什么疯,把先前逃走的四个轿夫都捉了起来,连带他们的儿子都一同抓到县衙,打了上一百斤重的木枷,直接压倒在大堂前面示众。
  衙门里的胥役分两类,一类是衙役这种一干一辈子父子相替的,另一类就是轿夫、门子、伙夫、更夫这种征发来的差役,服役期限一到就换人。轿夫临阵脱逃,就相当于逃役,若不加以处罚,新知县就威信无存了。
  方知县不想株连家人,阻止了几次,但张班头只是不听,也就随他去了,若不是方先尊强力制止,张班头说不定连这些轿夫的妻子都要抓来抛头露面的示众。从张班头身上,新官上任的方知县对胥吏之徒的本色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排衙结束之后,方应物看看日期,今天该是收状子的日子,于是传令放出号牌,开始受理诉讼。
  京师这地方司法与外地也有不同,除府县衙门之外,还有巡城御史和五城兵马司,此外厂卫也经常搀乎一下子。多头管理之下,界线时常是模糊不清的,但运转了这么些年,大概也形成了一定之规。
  人命、盗窃等刑事案件由巡城御史负责,五城兵马司受辖于巡城御史并负责夜晚巡逻;而涉及国家安全和意识形态的敏感性案件,比如妖言邪事、大逆不道案件则由锦衣卫出面;至于最势弱的府县衙门则主要负责民间词讼,用二十一世纪术语叫做民事案件。
  闲话不提,却说方知县上任后头一次放牌收状子,新鲜感十足,便精神抖擞的坐在大堂中。
  皂班衙役举着牌子出去转了一圈,带进来二三十个告状的百姓,齐齐跪在大堂外的院子里等待。
  今天并不审案,告状百姓挨个把状词呈递给方父母官看后,如果可以受理,方知县便批一个准字,正式进入司法程序,告状的人回去等通知。
  这二三十个人按照排队次序一个一个上月台去告状,没轮到的人就只能一直跪在院中等待召唤,很是辛苦。
  方应物坐在大堂深处看到堂下情形,挥挥手对左右衙役吩咐道:“外面的人不必跪了,起身等着叫到就是。”
  衙役低头应了一声,出去传达了父母官的恩德,登时从外面传来一阵小小的欢呼,叫道:“大老爷慈惠!小民谢过!”
  至少到目前为止,宛平县知县方应物方大人的心情还是不错的……但是伴随着前几个状子呈递上来,方大人的好心情就直线往下掉。
  其实这几个状子都很简单,案情也不复杂,不过是几桩财产和殴伤官司,比如店铺被强买、田地被侵夺、家人被殴成重伤之类的。
  但是被告人实在有点不普通,有两个太监、一个侯爵家、一个伯爵家、还有一个外戚家……方应物看着牙疼,这样的案子算是民间词讼么?
  这才看了几个状子,全都是这种,方大人就纳闷了,难道京县知县天天都是收此类状子?那日子还能过么?他忍不住问旁边负责书记的刑房小吏:“前几任知县是怎么断的?”
  那小吏答道:“按照惯例,大都推到顺天府或者刑部,毕竟那些都是二三品衙门,比县衙高多了,他们要不管本县也不问。”
  方应物又看了看状子,思忖半晌,咬咬牙道:“准了!本官受理!”堂中左右小吏、衙役纷纷大吃一惊,这知县果然是个人物!
  从大堂退出,方应物回了二堂,娄天化、王英、方应石等人都在这边。本来方应物想叫娄天化一起上大堂,以备顾问,但娄天化说这不合规矩,便没有跟随。依照惯例,幕席只能做幕后之人,不能上前台。
  方应物将今天之事说与娄天化听,娄天化疑惑道:“怎么这么多告刁状的?按理不该如此……”
  忽的他恍然大悟,拍了拍额头说:“想必是东主力抗西厂的事情传颂出去,便有百姓抱着侥幸心思闻风而至,期待东主为他们做主!”
  方应物愕然不已,原来问题出在这里!那张贵张班头鼓吹自己过了火,消息传开,百姓便以为他是个不畏权贵的人物,所以今日才扎堆来告状,而且还都是告各方权贵的。
  想至此处,方应物摇摇头叹道:“自古以来,百姓都盼有青天……”
  娄天化劝道:“东主不该受理这些状词,萧规曹随推给府部即可,何苦惹事上身。”
  方应物扫了娄天化一眼,淡淡地说:“如果这样去做,便是庸俗之极,却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本官?那本官奋斗至今就毫无意义了。”
  娄天化莫名其妙地问道:“什么毫无意义?在下没有听懂,为人也好做官也好,难道不该趋利避害么?”
  方应物答道:“你要懂了,你就是宛平县知县了!难怪你读书读不成!”
第三百八十二章
小小的纠结
  虽然娄天化不大明白方应物话里深意,但不妨碍他继续劝阻方应物。作为一个合格的幕席,那必须要把话说完,尽到辅佐协助的责任,至于东家听与不听是另一回事。
  娄天化又斟酌了片刻,开口道:“东主!在下读书不成之后,在京城也厮混了一二十年,期间也耳闻目睹的见识过一些官员,深知这强项令不好做。
  不知有多少一腔热血的要做青天,出过风头后最终却折戟沉沙,能留下名声的实在是少数。东主你出身清华之选,又是年轻有为,来日方长,何须在上任伊始冒险急进?”
  方应物呵呵几声,反问道:“自古以来,以不畏权贵、正直无私最有名、最成功的是谁?”
  娄天化稍加思索便答道:“若所猜不错,应当是前朝宋的包龙图包学士,得了青天之名,至今民间尚称包青天。”
  方应物又问道:“为何包青天最成功的同时名气最大?而别人始终不如他?”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仔细一想却真不好回答。原因到底是什么?娄天化沉思半晌也不得要领。
  方应物微微一笑,去了堂中,重新审视起手中这批状词。又把还在冥思苦想的娄天化叫了进来,一边问话一边看状词。
  问来问去,看来看去,方应物从中拣出一份状告永平伯强夺房产的状子,单独放在一边。
  状子是一个叫陈别雪的商人呈上来的,案情也简单,钟鼓楼附近有一处好地段的铺面要出售,原告苦主也就是陈别雪的父亲先买下了。但永平伯府上随后也看中了这处铺面,不过陈别雪父亲不肯相让,永平伯府便强行占了这处铺面,并将陈别雪父亲殴成重伤。
  此外方知县又挑了挑,拣出一个告内官监少监家人不法的状子,与先前状告永平伯的那一份放在一起。
  娄天化看在眼里,暗暗点头,这东主没有彻底昏头,起码还知道拣软柿子捏。这永平伯是公侯伯里面比较弱的一位,当家家主才二十余岁,挂着京营游击将军的衔头,姻亲中也没有太强势的。
  至于为何又挑出一个太监,娄天化就猜不透了,不过以东主的思路,想来也没什么问题。
  完成这些事,就是正午时分,方知县的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在饭舍用完午膳,方应物打算小憩片刻时,前面门子来禀报:“外面有人手持东厂名帖,前来求见县尊。”
  东厂找自己有什么事情?方应物满腹疑团,挥挥手让门子将人带了进来,而自己坐在后堂花厅里等候。
  过了片刻有人进来,方应物抬眼看了看,惊得站了起来,上前迎接道:“尚公你为何到此?”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东厂提督尚铭本人,此时宽袍大袖,宛如老年文士。若非熟悉的,任是谁也想不到他是东厂提督……方应物万万没想到,是尚铭本人隐姓埋名微服前来。
  尚铭答道:“有些话不便通过他人之口,所以我亲自前来与你面谈。”
  方应物笑了,他忽然觉得尚铭此人很有意思。前一刻可以虚张声势的对你严刑拷打,后一刻就可以委曲求全;前一刻可以高高地摆出厂公架子,后一刻就能放低身段主动登门造访。
  想至此处,方应物主动问道:“不知尚公前来有何见教?”
  尚铭不等招呼,径自坐下,然后才答道:“昨日孩儿们去西厂抓了韦千户,这并非我的本意,实乃天子昨日下了手诏捉人,因而我东厂不敢抗旨,只能去将韦千户捉拿关押。”
  方应物摆摆手道:“尚公大可不必解释,这与我何干?”尚铭迅速接话道:“若汪公问起时,还请方大人替我分说一二。”
  原来如此,方应物恍然大悟!汪太监过去几年嚣张跋扈,在尚公公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这次奉命抓了西厂千户韦瑛,谁知道汪芷会不会发怒报复?
  虽然汪太监仓皇远赴宣大,好像是故意逃出去一样,但尚铭知道汪直这种人随时会咸鱼翻身,仍不敢掉以轻心。
  方应物明白了,尚铭很清楚自己与汪直的友好关系,所以才会把话说到自己这里,算是对着汪芷隔空喊话,解释一下不得不为之的苦衷。
  但方应物在口头上不会答应什么,只是装作没听明白,含糊几声而已。
  “此外还有另一件事,须请方大人协助。”尚铭又起了话头,“还是关于韦千户的,听说韦千户曾经从宛平县贪了三千两银子?”
  方应物若有所思,这尚公公如果专门为了委托自己向汪芷传话,那就未免小题大做了,果然还是有其他目的。他故意很疑惑地说:“这是宛平县与西厂的事情,尚公问此作甚?”
  尚铭很坦诚地说:“皇爷命我捉拿韦千户审问,总要给皇爷一个交待,我看拿此事做文章不错。”
  方应物又明白了,天子要杀韦瑛这条狗,东厂作为具体经办人就要找出点借口。但韦瑛在西厂多年,手上沾惹的多是政治斗争,这里面背后牵涉复杂,有时连天子本人都是黑手,根本不便公开出来。
  相比之下,如果以贪赃罪名来处置韦瑛,麻烦相对就少一点,又可以达到治罪的目的。就像当初天子处置自己,为了避免麻烦非要另找一个“勾结内宦”的罪名,与这次又是一个道理。
  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去西厂要债大闹一场,把三千两银子的事情传到东厂了……想必尚公公听说了此事,感觉是想睡觉遇到个枕头一般的惊喜。
  如果东厂想要调查韦千户贪赃事情,当然需要宛平县配合了,又加上要通过方应物向汪太监解释,故而尚铭亲自登门来说事情。
  但方应物现在却陷入了小小的纠结里……自己到底配合不配合尚公公?
  韦瑛这个人很不讨喜,能坑他一把,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但政治人物不能感情用事,如今汪芷远遁,韦瑛若被治罪,只怕西厂就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倒掉,天子便可以顺应人心的罢去西厂。若汪芷汪太监的西厂倒掉了,对自己有好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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