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2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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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见得方应物蜷着身体侧躺在木床上,背对牢门,挥挥手高声道:“厂公居上台,我为阶下囚,互有嫌疑不便相见!请回罢!”
  尚公公暗骂几句,转身离开了。这种清高读书人太多了,见了他们厂卫都像是躲垃圾一样,唯恐一接触就沾上臭气。遇到这样的人,那连半句话都不用废了,说多了都是自讨其辱!
  耳边听到脚步声远去,方应物猛然翻身坐了起来,盯着牢门愕然无语。自己只不过摆了摆姿态,怎么尚公公真的就走了?他连欲擒故纵之计都不懂么?
  这东厂提督也忒窝囊了,难怪不成样!
  尚公公当然不明白方应物所思所想,等他走出大牢时,左右随从问道:“接下来去哪里?”尚公公便吩咐道:“前往万指挥府上!”
  “厂公不可!”左右随从轻叫道。
  论起历史,锦衣卫自然比东厂久远,但当年东厂之设就是为了钳制和控制锦衣卫,所以在厂卫系统里东厂地位比锦衣卫要高,甚至有时充当上司角色。
  更何况东厂提督按照惯例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论江湖地位几乎与文官系统的内阁大学士相当,在正常情况下,厂督地位远不是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所能比的。
  所以若东厂提督有事,理论上大可将锦衣卫指挥使召唤过来询问;若东厂提督亲自登门造访锦衣卫指挥使,那无异于丢了自己的体面。就好像内阁大学士主动去拜访一名侍郎似的,只能是非常时刻的非常之举。
  难怪尚铭左右随从都惊叫劝阻,这就是主辱臣死的道理,谁能看着自家主人委屈自己而无动于衷?
  看着左右神色悲愤,尚铭无奈地轻轻叹口气。理论是理论,但现实终究是现实,哪条大明律上也没写着东厂比锦衣卫高,只是传统和潜规则而已。可一旦遇到了更强的潜规则,那就只能低头了。
  说白了,厂卫系统谁强谁弱只看一点——谁和天子关系更紧密。在当今,气焰滔天的西厂就不提了,那汪直简直就像是天子的私生子似的,为所欲为地胡闹也没人管;只说这锦衣卫指挥使万通也不简单,乃是宠冠六宫万贵妃的亲弟弟。
  不客气地说,万贵妃这老女人能做得了天子一半主,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确实就是如此。他尚铭身为公公,即便拥有与内宫关系亲密的优势,但能比得了万贵妃的亲弟弟?
  所以身为堂堂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尚公公不但被西厂当孙子使唤,就是在锦衣卫万指挥那里,也越来越弱势。若不折节登门,能从万指挥嘴里得到干货么?
  东厂提督亲自到访,万通自然也不拿大,出迎道:“尚公公连夜前来,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又请尚铭登堂入室,上了茶水,问道:“厂公有何贵干?只修书一封吩咐即可,又何须亲至。”
  尚铭便问起方应物的事情,万通闻言笑道:“厂公有所不知,那方应物之事确实别有内情……”尚铭听完后惊愕不已,没想是天子犯了个糊涂,这下可有些棘手,真是个烫手山芋!
  若屈打成招,可那方应物也不是好惹的,身后撑腰之人也不弱,又是舆论激扬的核心人物。一旦外朝百官结势抗争,天子为了息事宁人,无可奈何说不定就要把东厂推出去牺牲了。
  若是消极对待……要知道君无戏言,天子让你这家奴办事,你却做不到,那就可以去死了。伴君如伴虎,君心最莫测,一丁点儿变化就可以天翻地覆。
  万通低头饮了一口茶水,又让尚铭发了一会儿呆,“其实方应物的事情是小事,让西厂去担待就可以了……”
  尚铭目光闪了闪,与万通对视,方才他这句话的重点不是“担待”,而是“西厂”,他想做什么?
  锦衣卫指挥使万通轻笑道:“怎么?如今人言厂公,都知道是西厂的那位,你这东厂的不嫌窝囊么?但请放心,成不成不好说,但要说立于不败之地,那还是没问题的。”
第三百五十章
欺负老实人
  如今形势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东厂提督尚铭纵然心里有点不服气,但面对汪直的积威也无可奈何。他的心态更像是自暴自弃,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敲诈富商捞银子上面,其他事情都任由西厂为所欲为。
  在背地里时常有人指指点点说,尚铭尚公公简直就是东厂成立以来最窝囊的厂督。虽然尚公公也有所耳闻,但毕竟没人当面这样说过,也就故作不知。
  今天指挥使万通当着面揭破了这层窗户纸,直接把“窝囊”两字摆到了桌面上,叫尚公公一时间脸面挂不住,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
  万通的心思昭然若揭,尚铭要看不透也就不配当东厂提督了,无非就是想“联吴灭魏”而已。不过一想到西厂的凶残,尚铭不能不掂量一番。
  见尚铭有所意动,万通趁热打铁劝道:“西厂横行多年,如今宫中朝中对西厂不满者甚多,人心所向有何虑哉?重重合围之下,好比当年西楚霸王,纵然力拔山兮气盖世,面对十面埋伏也只能自刎乌江。”
  尚铭身为东厂提督,自然不用万通来给他做形势报告,只问道:“万大人方才所言,立于不败之地是何意?”
  万通笑而不语片刻,然后再次打包票道:“尚督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就算所谋不成,但我也有法子让汪直自顾不暇,你我仍可安居不动。”
  尚铭暗想,位置到了万通这个地步,总不会空口白话罢?东厂一家当然不如西厂,若东厂和锦衣卫联手……
  按下锦衣卫与东厂两家大头目的密谋不表,却说方应物见自己摆姿态真把尚铭赶走,便也没有多想,只在牢中闷头大睡。尚铭走人就走罢,若在牢中和东厂提督密谈,谁知道传了出去别人怎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另一个厂督是另一种情况)。
  可叹方应物浑然不知道自己扇动了小蝴蝶翅膀,无意中把另一个厂督坑了一把——
  如果不是他摆姿态,尚公公就不会折节去找万指挥打探情况;如果不是看到尚铭居然能放低姿态,万指挥也就不会大胆与尚公公谈话;如果没有这次谈话,万指挥就很再难找到勾搭尚公公一起对付汪太监的合适机会,毕竟人心隔肚皮。
  到了次日,天光放亮,但牢中依旧昏暗。方应物正在半睡半醒时,却被东厂番子喊了起来。不由分说,便被带到了大堂上。
  方应物抬眼看了看,高居公案后面的仍然是尚铭,便抱拳道:“今日继续问案否?”尚铭大喝一声,“公堂之上肃静!你这钦犯,没问到你不许多嘴多舌,否则掌刑侍候!”
  方应物愣了愣,这尚公公气势态度与昨日明显不同,难道一夜之间便能脱胎换骨了?正琢磨时,又听到尚铭再次喝道:“底下人犯听着!你在西厂时数次与人密谋,密谋的是什么?”
  这是歪楼!方应物忍不住辩解道:“敢问厂公,在下以何罪名下狱?厂公所问之事与在下罪名何干?”
  尚铭狠狠拍了拍公案,斥道:“既然进了东厂,问什么由不得你!还不速速招来!”
  风向不对啊……方应物不禁陷入了沉思。什么数次与人密谋?指的是汪芷单独进牢中与他密谈的事情?这事儿也能传到东厂?尚铭想故意牵扯汪芷出来?
  尚铭见方应物没答话,便对左右吩咐道:“左右何在?人犯若敢抵赖,即刻大刑侍候!”
  厂卫里果然真够黑的!方应物大怒,抬头道:“此乃欲加之罪!天子命你审理,审的是什么?厂公另安罪名,胡乱栽赃,妄图矫诏否?”
  尚铭不想与方应物斗嘴皮子,那是以短攻长,横下心道:“左右动手!打到招供为止!”
  眼看着要动真格的,方应物头皮发麻,有点色厉内荏,对尚铭高声道:“吾乃今科会元、待选官身,若无天子诏谕,谁敢用刑!”
  尚铭迟疑了一下,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天子虽然把方应物下了诏狱,但并未或明或暗的许可用刑。自己现在这审问算私下里做主的,如果一着不慎,要把自己牵连进来了。
  正当这时,有个太监匆匆迈进了大堂中,惹得众人纷纷注目。能随便闯进东厂大堂的人,绝非一般人。
  果然见这太监对着尚铭喝道:“东厂尚公何在?有上谕!”尚铭连忙从公案上滚了下来,一干人等迅速匍匐倒地接旨。
  那传旨太监便高声道:“上谕:尔处置方应物,须得从重、从快、从严,不得拖延!”
  在场的方应物大惊失色,这他娘的是严打吗?天子竟然想下狠手了,这又是哪一出?
  尚铭则是大喜过望,真是瞌睡时掉下个枕头!天子口谕虽然没有明说允许他用刑,但起码给了他一个借口,可以让他自行领会精神。而且还可以看出,天子显然是对方应物真怒了,把握住这个大方向,用刑不用刑这些细枝末节就无所谓了。
  只是不明白天子为何忽然又传了这么一道口谕?尚铭起身后,对传旨太监询问道:“今日有何变故?为何皇爷急忙传旨到此?”
  尚铭贵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这点面子还是有的,那传旨太监如实答道:“今日早朝,有刑部主事林俊上奏,请斩方士李孜省、邓常恩和僧人继晓,并请释放方应物!陛下勃然大怒,当场廷杖了林俊,并命传旨到东厂。”
  方应物一直在侧耳倾听,听到这里时,心里简直像是有一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什么叫猪队友,这就是猪队友!请斩?这是能随便说的么!
  这林俊林主事是父亲的同年好友,时常登门往来的,自己也见过……在历史上林俊就是个不要命的狠角色,险些气得成化天子破了杀戒,幸亏得到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力保,他才拣了一条小命。
  但那都是两三年后的事情,方应物万万想不到,在当前这个节点上,林俊忽然跳出来冒死进谏,顺便还把自己连累了!现在情况很明显,天子被彻底激怒了,要杀鸡给猴看!自己就是那只鸡!
  方应物被队友坑得一口闷气出不来,直想仰天长啸一番。林大叔你不要命是你的个人自由,但不要拖着他方应物这未成年人一起不要命呀!
  送走了传旨太监,尚铭回转过来,对着方应物阴阴一笑,“底下人犯你招还是不招?”
  招什么?招他与汪芷合伙在牢中密谋?那不可能,作死也不是这么作的!方应物想想便咬牙道:“在下不知自己有什么罪!至于厂公所问,乃无中生有居心叵测,在下更不需答!”
  尚铭再次横下心来,喝道:“左右动手!打到招供为止!”虽然天子没有明言可以用刑,但天子的态度很明显了,即便自己是擅自动刑,也是帮天子出气!
  方应物振臂高呼:“吾立身在此,阉宦敢尔!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随即他闭目待刑,仿佛引颈就义的模样。躲不过这关那只能就挺着了,熬不住时那再说!不知怎的,方应物脑中回荡着一句话:“鄙报虽穷,还是有几根骨头的……”
  此时此刻,剑拔弩张,义士遭难,群魔乱舞!忽然有人在外面叫道:“厂公慢着!”
  随后又有一个小太监小跑着进了大堂,对尚铭禀报道:“方才得到消息,有敕命诏书到了翰林院,诏许方应物免于教习,以庶吉士历事翰林院编修!”
  什么?堂上众人齐齐震惊,这会儿怎么又冒出这么一件任命,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尚铭高举手臂,正准备指挥动刑,闻言一口老血险些吐出,手臂也忘了放下来,举着手坐在公案后面发愣。
  庶吉士也好,词臣也好,礼遇是高于一般官员的。从理论上来说,这也是天子近侍之臣,都是天子身边人,若无明确上谕,太监肯定没资格决定动手不动手。
  其次,从影响力角度来看,堂下人犯是普通官员,还是一个“储相”,那是决然不同的……
  打了普通官员,大概也就招致此人亲朋衔恨;但若随便对词臣用刑,无异于是打所有文官的脸面,那简直就是与全体文官们不死不休了。西厂汪直或许能扛得住,自己能扛得住么?
  第一次正式听到自己任职消息的方应物也怪异万分,这天子是神经病吗?前面一个口谕要严打,后面一个敕命任用为翰林院编修……人格分裂了还是怎么的?
  尚铭看了方应物一眼,总觉得此人在嘲笑自己。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可能被锦衣卫指挥使万通推了出来当出头鸟?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但尚公公发现,自己实在不能再一次“横下心来”了。天子、西厂汪直、万通指挥使、方应物……哪个也不是好相与的,都他娘的欺负他这个老实人,各方面压力好大……
  老实人也有火!想至此处,尚铭忽然狂暴地掀翻了公案,怒吼一声“我干!”
  方应物目送尚公公退堂,十分不明所以,对旁边番子问道:“尚公公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忽然急眼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我不介意(上)
  不管怎样,今天这道关口算是过了,方应物抬手擦了擦冷汗。厂卫里黑得很,都不是善茬,在这里面刷声望需要冒很大的人身风险,若是穿越在嘉靖以后的时代,他方应物畏惧皮肉之苦,只怕也要退避三舍。
  回到牢中,方应物躺在破床上,回想起今天的遭遇,却仍有一个最大的谜团回旋在脑中。天子杀他给猴看情有可原,但同时还出现翰林院编修的任命就不可思议了。
  在国朝,有坐牢时领到新官职的人么?方应物想来想去,暗暗猜道,莫非是汪芷“义薄云天”伸出了援手?
  自己所认识的人里,若要找出一个能办这事的,那还真非汪太监莫属……方应物忽然听到脑壳后面门声响动,打断了他的沉思。这叫方应物很无语凝噎,大概又有人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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