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204部分在线阅读
闻弦歌而知雅意,方应物有点激动起来,难道刘棉花的意思是想推荐自己父亲参加编纂《文华大训》?
编书这种事情,放在二十一世纪衙门里那相当冷门,但在这年头的意义可完全不同,说是最清要的工作也不为过。特别是帮皇家编书的,编什么实录、会典、大训之类的,编完了按惯例都是要立地升官的!
更重要的是,《文华大训》是编给东宫太子的教材,那么对参加编教材之人总该给点便利罢?比如说加个侍班东宫之类的名头……
有了这个名头的翰林,那就不是一般的翰林了,而是翰林中的翰林了,算是真正进入了快车道,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成为宰辅踏上人生巅峰都不是梦了。
而且预知未来的方应物还知道,成化天子没几年寿命了。现在进入东宫侍班,只要混个五年左右便能等到太子登基,并轻轻松松获得一个从龙之功。
有了这个打底,那么以后就可以踮着脚翘望内阁坑位了,性价比极其高!历史上下一代弘治朝的内阁大学士基本上都是这种出身。
“我看令尊才华横溢、学问精粹、德行出众,是最适合编书的人选,欲向天子进言举荐。想来以令尊最近的表现,天子没有不准的道理。”
忽如一夜春风来,冻土迅速化解,气节就暂时让他随春风而去罢。方应物恭敬地拱拱手道:“代家父谢过阁老厚爱!”
只有才华名望之类的东西没用,只获得天子好感也没用,只能说有了基础。但是,仍需要机缘才能把基础转化为实际好处。没想到父亲的机缘来得如此之快,刘棉花说的这个岂不就是大机缘?
“只不过,千万不要让家父知道是由阁老推荐的,否则他只怕不从。”方应物又道。
但这句提醒让刘棉花忽然感到有点郁闷,“现在可以谈谈婚事了罢?”
第二百九十七章
棉花的可怕之处
说起婚事,方应物当然不愿现在就与刘家结亲,至少要再过一段时间才是最好的时机。
眼下父亲正是伟光正的高光时刻,突然间便和名声一般般的宰辅大学士刘棉花结亲,这个转折太生硬。从技术上说,缺乏一定过渡,容易引发舆论质疑,弄不好就前功尽弃了。
如果放在以前,方应物还敢扭头就走,但是现在没有这个勇气了,他能做的只有讨价还价。有一瞬间,方应物悲哀地发现自己像菜市场小贩。
他试探着讨价道:“如今真不是时候,正在公论发酵的时候,若传出与贵府的婚事只怕叫家父声名有损,被人议论说卖名求荣、贪图富贵,刘公不会想不到这点罢?”
刘吉很自然地还价道:“过几日就是会试,老夫等不到那时候了,谁知会试完后将有什么变化?那个时候,形势就不是老夫所能掌控的,所以时机就是现在。”
方应物很真诚地继续劝道:“与一个名声有损的方家结亲好,还是一个名声无暇的方家结亲好?
我看真的可以再等一阵子,到这起风波平静时再另行筹措,如此我家名声不坠,刘公门面有光,方为万全之道也。”
刘吉也很真诚地说:“老夫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难道贵府就不能也拿出几分诚意么?
声名略微受损又如何,以老夫的经历来看,其实这不算什么。用声名受一点损失换回来编纂《文华大训》和入东宫,还是贵府占了便宜罢?”
方应物万般无奈,苦着脸又提议道:“我家先与刘公定下密约,等到时机适合时候再行公开如何?这样可以两全其美,刘公总该放心了罢?”
刘棉花仿佛比方应物还无奈,老脸比方应物还苦,“不是老夫不知变通,以老夫数十年来的见识,但凡不公开的密约,随时都有变成废纸的危险。老夫实心实意想与贵府结亲,也真心想招纳你为女婿,自然不愿冒丝毫放走你的风险。”
这话说得,叫方应物直想抓耳挠腮,当然换成别人只怕会感动到热泪盈眶并五体投地地拜服了。
之前一直觉得刘棉花挺好说话,怎么从来没发觉也有如此顽固的一面?方应物忍不住故意说点过分的话去刺激刘吉。
“刘公一定要选在这个时间,一面与我方家结亲,一面举荐家父,不怕被别人说是结党营私么?”
刘吉微微一笑,“结党营私么?老夫多年来一直就是这个名声。实话告诉你,连天子都知道老夫这个名头,为了表现老夫的真心实意,这回再多背上一次这个名头又如何?”
靠!说你结党营私你还自豪上了,你这三观严重有问题啊!方应物久久无语,真感到无话可说了。
原来他只以为刘棉花是长袖善舞会做人,同时善于审时度势和布局。今天才发现,刘棉花最可怕的地方是做事说话能够不露任何破绽,只要他想认真时。
任你八面来风,我自巍然不动,所以才叫“耐弹”,可能这才是此人身居内阁十八年屹立不倒的根本原因。
不过既然你老人家连结党营私的非议都不在乎,那也不是没法子,方应物又计上心来,另起话头道:“有诗云,周公恐惧流言日,我看刘公面对流言镇静自若,修养功夫比周公更强。”
“谬赞,谬赞了。”刘棉花笑眯眯的把这言不由衷的拍马全盘接受。
“既然刘公高义,那小子我斗胆又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小子我不知何德何能让刘公青眼有加,这已经是天大的恩遇,自然不敢说不。亲事可以定下,也可以公开,会试之后便可以成亲,如此刘公安心否?”
“可。”
方应物一边看着刘棉花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但是对外人要这般说辞——当年家父身陷囹圄时,小子我求到刘公门下。当时刘公爱才相中了我,趁机要挟成亲,而我方应物救父心切,被迫答应刘公招婿的要求。
只不过后来我受雷霆雨露去了榆林,所以未能成事。如今刘公旧事重提,而我方家虽不是一诺千金但也是重信义之家,家父虽心有不愿,但万般无奈只得答应……至于以后……”
方应物的话说完后,书房里一片死寂。
刘棉花脸色发黑,细长的眼睑不知不觉瞪大,咬牙切齿道:“混账小儿!老夫如此看重你,你却把老夫当成什么了?
老夫是黑乎乎的淤泥,你们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纯洁白莲花?亏你想得出来,也亏你敢说,你真以为老夫是吃素的么?”
天子一怒,血流漂橹,宰辅一怒……方应物不由得暗暗懊悔,情急之下说话太冒失了,刚才那些话实在有点过分。
想来自己在刘棉花面前随便惯了,一时间忘了他是阁老重臣。要知道,眼前此人可是权势赫赫的宰辅大学士,不是普通的老人家。
熟归熟,有些话也是不能乱说的!虽然是准岳父,但毕竟还不是真岳父,还不是真正的近亲。不过这还是刘棉花的错!若非他纹丝不动,怎么逼得自己兵行险招?
却说刘棉花脸色陡然又是一变,无边无际的磅礴气势喷涌而出,裹住方应物,让他感到一动不能动,痛苦地几乎要窒息(估计是玄幻仙侠小说看多后的心理作用)。
只见得刘棉花指着方应物厉声呵斥道:“你这话,堪称百死莫赎!但既然你敢说,老夫就敢答应!”
我靠!方应物大惊失色,耳边轰鸣不已,你还真能答应?你竟然真敢答应?他只是为了讨价还价,所以使激将计而已,万万没想到刘棉花竟然答应!
方应物呆若木鸡时,刘吉收回气势,幽幽叹道:“我当淤泥,你们当白莲,互相衬托,这个构想好像还不错。”
方应物叫道:“阁老!相国!相爷!小子我已经知错了!一时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刘棉花似笑非笑,对方应物摆摆手道:“不要试探了,老夫在你面前需要说假话?只不过触动很深而已。
老夫已经想明白了,虽然心有不甘,可是这辈子只怕终生再也无望被列入清流正人这一类。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下虽然处境还可以,但谁知道形势变幻之后的局面?
人总要两条腿走路,即便结了亲,你们方家也不该走老夫这条路,甚至拿老夫刷名望也未尝不可。若遇到时局变幻,说不定老夫反而要靠你们这门亲戚帮衬救命。”
方应物唏嘘不已,对自己狠才是真的狠,刘棉花这也算是另类的对自己狠了。自己刚才,又一次低估了刘棉花的可怕之处啊。
第二百九十八章
深入而坦率的会谈
刘棉花口气除了对自己狠绝外,还带着一丝对命运的自嘲,又有一点注定不能在青史留下美名的自怨自艾。方应物脑中忽然冒出了一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气氛忽然变得略感伤,这叫方应物不太适应,宽慰道:“刘公乃朝廷柱石,稳如泰山,不必多虑。”这话连方应物自己都不相信……
刘棉花哂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老夫自然还算安稳,但过上几年,待到天翻地覆之后,必将人事全非,老夫焉能不虑?”
过上几年,天翻地覆……这话已经很露骨了。
按照正常历史走向,当今成化天子确实在几年后驾崩。换了新皇帝后,朝廷副本立刻全面刷新,短短数月之间便彻底大洗牌,从宫中到宫外的各种大佬纷纷易位。
若是有人恰好在这段时间去番邦出差,再回来时只怕会发现,金銮殿上的大佬全都不认识了。用史官的话说,就是从“奸邪当道”变成了“众正盈朝”。
总而言之,这次变动之剧烈在史上十分罕见。对于牛鬼蛇神这类非正道人士而言,这一年堪称全体陨落的大灾变之年。当然不是没有不变的反派……唯有万年不倒翁刘棉花,他反而进位成了首辅。
方应物知道历史大走向,对这些话的含义不感到奇怪,但让他惊叹的是,刘吉竟然也能预料得如此精准!这刘吉可不是穿越者,也能神到如此地步?
虽然他非常好奇刘棉花是怎么料事如神的,但话题太敏感,牵扯到当今天子圣寿和驾崩后的人事安排问题,方应物不敢多嘴。
他好像还没和刘棉花熟到可以肆无忌惮讨论今上何时龙驭宾天的地步,以后真成了岳婿关系还差不多。
所以方应物只当没听懂,装糊涂告辞道:“话已至此,刘公厚爱令小子我受宠若惊。如果再推三阻四,那就实在不知好歹了,这就回去将亲事禀告父亲!”
刘棉花没有送客,盯着方应物片刻,忽的嘿然一笑,“从你的神情看,仿佛对老夫所言并不吃惊?难道你也这么想?”
方应物要抓狂,自己已经避而不谈了,结果这刘棉花连自己的神态都要琢磨一番,还硬是看出点东西来,他老人家活得累不累啊!
是不是该重新考虑下婚事?有这么一个工于心计的老丈人,在他面前自己随时都要小心翼翼侍候着,那可真是难受之极。
“你就不想知道,老夫为何胆敢如此预测将来之事?”刘棉花又问道。
方应物好奇心按捺不住,再次被刘棉花轻轻一句话挑了起来。这非穿越者刘大学士究竟是怎么精准地预测到未来走向的?一个人为什么能神奇到这个地步?
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好奇心害死猫!自己迟早倒霉在这上面!方应物发现自己脚步迈不动了,真的很想听刘棉花说道说道,便忍不住骂了几句自己。
刘吉语气平静,好像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天子崇信僧道、方士,丹药只怕也没少吃。你似乎也是熟读史书的人,迷信丹药的天子可有长生者?
据老夫在宫中耳闻,龙体似乎不如从前,又如今年郊祀便推迟了半月,直到天气渐暖才得以出行。以此看来,不知道还能有几年时光。”
方应物本不想多话,谈论宫中机密是不小的罪名,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刘公何以认为,日后将有大变?”言外之意是,你怎么判断出换了天子就要彻底大洗牌?
“看看东宫就知道。环绕东宫身边的太监是谁?是以忠义耿介著称的怀恩、是正直博学的覃昌;教导太子的都是何人?是刘健、谢迁这些人,将来或许还有令尊,哪一个不是清流正人?
到时东宫践位大宝,不用这些人,还能用谁?至于太子本人,寡言语、少嬉乐。读书危坐终日,俨然君子之风,将来有明君之相。
再说起来,如今天下苦厌吾辈久矣。将来若太子登基,人心所向之下,那就是道长魔消,朝廷变色了。”
刘棉花的分析鞭辟入里,方应物不能不服,如果自己不是穿越者,那绝对不敢像刘棉花这样判断的。又问道:“刘公所言,全因东宫而起,若东宫易主,岂不又有一番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