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19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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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应物相当好奇,以刘棉花的实用主义性格,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难道刘大学士要对自己说“老夫是宰辅大学士,论权势地位几乎能秒杀所有人,给你功名富贵轻而易举,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只见刘吉轻轻咳嗽一声,谆谆教诲道:“这婚姻大事,最重要的是看对方人品,讲究性格契合、性情相投……”
  方应物猝不及防,毫无心理准备地愕然不已,这种很务虚的话真是刘棉花说出来的?
  又见刘吉手臂一挥,语气加重了几分,“寻求亲事时,不要看重女方的门户、钱财、权势、官爵、名声、相貌这些东西,太俗气了!要讲一个心字!”
  方应物目瞪口呆,刘棉花难道今天吃错了药?
  按刘大学士的意思,结婚找老婆,不用看任何物质条件,要讲究精神和心灵……若是别人说这些话,方应物不奇怪,但从刘棉花嘴里说出来,有种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奇诡感觉。
  刘吉神色依旧如常,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淡然地抬手道:“老夫言尽于此,你回去仔细想想罢!”
第二百七十五章
谜底
  从刘府出来,方应物还是没想明白刘吉是什么意思,想不明白就暂时不想了,拖一天是一天,形势迟早会明朗化。不过与自己的婚事比较起来,方应物觉得父亲的前途更重要一些,或者说更值得他关注。
  无论如何,至少就目前情况来看,自己还挺吃香,预计婚事不会太差,无非是选择问题而已。有自己的“眼光”在,找老泰山不会撞上仆街,但父亲的前途可就有些莫测了,不确定性更大一些。
  到了家后,方应物没有回自己的西院,向门子打听过后,便去了东院书房寻找父亲,旁敲侧击地询问道:“父亲大人与那谢迁之间,是否有过什么心结?有人拿你们二位对比过么?”
  方应物已经从大学士刘吉处得知了内幕,但仍来询问父亲,主要是为了与刘棉花的话互相对照,同时对刘棉花所言进行核实。古人云兼听则明,多长几个心眼没错。
  方清之正襟危坐,放下书本,盯了方应物片刻,才开口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且认真读书备考去,明年春闱才是要紧大事,这些事情不该由你胡思乱想。”
  父亲居然还不肯承认或者坦白直说?方应物暗暗叹口气,父亲与谢迁之间明明有内幕,但却不肯明言,不知道是为什么?大概是碍于君子身份和脸面,在自己面前不想谈论这些罢?这种心态,就是君子耻于谈利也。
  方应物忽然意识到,不止是父亲,只怕很多正人君子都是这种心态。因为他们是君子,所以嘴上不谈功利,只谈道义。若涉及到不上台面的事情又实在扯不上道义时,最多也就是暗示几句。
  而刘棉花则不相同,他可以毫无顾忌,把争名夺利的事情当成吃饭喝水一样的平常事说,并不觉得这是羞耻事情。当然,想让刘棉花言所欲言不加遮掩,前提是彼此关系熟到了方应物这个地步。
  方应物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比较一番,发现自己还是与刘棉花说话比较爽快……作为从礼崩乐坏年代穿越过来的人士,还带有上辈子烙印的方应物虽不算恶人,但确实是比较习惯于和刘棉花打交道。让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士耻于谈利,太不现实了!
  比如今天,刘棉花很直白地告诉他说“令尊具备与谢迁争夺浙党瓢把子的资格,老夫也想在中间取利”;而父亲方清之则不好意思承认这种可能性,好像承认了就会玷污清誉似的。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对比鲜明,当今主流舆论所推崇的,显然是父亲这种,刘棉花那种很不容易博得士林名声。
  想到这里时,方应物突然醒悟到什么,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失声大叫道:“原来如此!”
  方清之重重咳嗽一声,“好好地说话,你鬼叫什么?”
  方应物之所以叫出声,是因为他终于想明白,刘棉花谈到婚事时,那看似失常的话是什么含义了。这个疑惑一直萦绕在心头,百思不得其解,刚才却豁然开朗。
  什么要与女方性格契合、性情相投,什么要用心去考量……刘棉花说的女方并不是指的女子,而是女方家的老人啊,甚至指的就是他本人。
  刘棉花的真实意思就是忠告自己——“以令尊方清之的交际,给你找的亲事大概也将是同道中人。换句话说,若有一个古板方正君子给你当老丈人,一言一行都与你不对付,在官场上还与你对着干,那你受得了么?
  而老夫很清楚你是什么秉性,对此也不介意。你与老夫谈论问题也很能谈得来,但要是换成别人又会如何?还能像老夫这样理解你么?”
  即便方应物两世为人,经历也算丰富,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刘棉花认识问题的水平很深刻,说出来的话真是一针见血、直指人心。
  婚姻确实不能只看门户、权势、钱财、名望这类太物质的东西,最重要的还真是感情啊……若碰上一个八字不合,动辄就要为了意识形态问题进行争斗的老丈人,即使对方权势再大、地位再高那又怎样?只怕会起到副作用,那还不如找一个品性比较和谐的。
  方应物再回想起穿越以来遇到的人物,若说自己与谁谈话最放得开、最不用玩虚的,好像只有刘棉花了。除此之外就算是商相公当面,自己说起话也要小心谨慎,先在心里斟酌一遍,不敢冒冒失失地随便说出口。
  想必所谓的相性契合,指的就是自己和刘棉花这种罢?方应物继续想道,以前刘棉花最大的优势就是权势地位,而今天刘棉花则是对自己有意提醒,他还有另外一种竞争力,性格问题确实应该在婚姻中占有很大比重。
  不知不觉间,方应物心里的天平再次倒向刘棉花了,而且优势幅度很大。同时他不得不佩服,刘棉花的技术真是登峰造极,不动声色之间便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自己的心境。
  从另一个角度往深里说,如果真成了亲戚,刘吉大概可以不讲原则、不惜被骂结党营私也要扶持自己;如果换成父亲的同道成为自己老丈人,那只求对方别把自己当成刷大公无私名声的垫脚石就不错了。
  当然他也深知,如果选择刘棉花当自己的老丈人(如果刘棉花不悔婚的话),也不是没有缺点。他方应物作为一个略有名气的小清流,娶了刘棉花的女儿当正妻,似乎不太好向舆论交待。
  一个不好,被扣上卖身求荣、贪图富贵的帽子都是轻的,更严重的是,自己之前所塑造的正面形象很有可能要全部付诸东流,说不定还会连累父亲的名声。
  不过另一个选择李东阳也不算差,如果最后真的是放弃李东阳而选择刘吉,应该不算嫌贫爱富罢?方应物低头左思右想。
  还应该注意的是,不要在这件事上面得罪人,刘棉花不好得罪,李东阳同样也不好得罪。这中间需要自己仔细筹划,而首先要过的,就是父亲这一关。
  方应物出了父亲书房,在回到东院的路上仰望星空并长叹一声。想当年刚穿越时,他也是清纯好少年一枚,现在真是变得越发功利了。这是长大成熟的缘故,还是进入名利圈后催生出来的?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一片孝心
  各家衙门的公宴纷纷扰扰不谈,吃吃喝喝完毕,也就到了过年时候。这个时候,也是各家主妇、管事、仆役最繁忙的时候,里里外外忙得一塌糊涂,买年货、发奖金、准备吃食、打扫卫生、收拾庭院……
  但是对方清之、方应物父子这样十指不沾泥的甩手掌柜而言,好像比平时还轻松。轻松到可以坐下来,对酌谈心。
  外面小雪下着,屋中小火炉点着,一杯小酒喝着,几碟小零食吃着,场景很是温馨惬意。只是看着毫不拘束、挥洒自如的儿子,方清之心头泛起了浓浓的挫败感,只觉自己扮演“严父”这个角色真失败。
  从前父子见面不多,偶尔碰面时,虽然因为生疏导致经常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自己摆摆严父架子还是没问题的。
  不过自从儿子搬了过来,朝夕相处之下,不知不觉的,自己这做父亲的威严一点点流失了。时至今日,才一个月功夫,眼看着自家儿子就要上房揭瓦了。更可怕的是,自己根本找不到原因,好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演变成这样。
  想到这里,方清之不由得连连感慨,子曰得真有道理,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自家儿子这种情况大概就属于“近之则不逊”了。
  父母对付子女的大杀器之一就是婚姻问题,方清之问道:“与宾之兄的亲事,你到底作何想?哪能一直拖而不决?为父总要去回话。”
  李东阳很好,可惜……方应物下定决心道:“可否拖延到会试结束?若实在不能,那就婉拒了罢。”
  刘棉花这边已经起了疑心,开始拿话点自己了,如果还继续态度暧昧,只怕刘棉花那边就交待不过去。
  别看刘棉花貌似好说话也不怎么摆谱,但不要忘了他毕竟是内阁三巨头之一,若他方应物自大地忘了这一点,肯定会很倒霉。
  换句话说,刘棉花可以对他方应物玩暧昧,但他方应物没资格对刘棉花玩暧昧,刘棉花可以反悔,但他方应物没资格反悔……没别的理由,地位使之然。
  对儿子的回答方清之感到很意外,“前几日你还很含糊,今天怎的如此明确了?”
  他很快就记起,翰林公宴结束后,自家儿子曾经去过一趟文渊阁大学士刘吉府上,态度变化难道与此有关?“莫非刘阁老对你说过什么?”
  方应物想了想,现在没有必要再对父亲隐瞒了,明言道:“刘棉……刘阁老一直有意招我为婿,有八九分可能,还没到十成定局。”
  竟然有宰辅大学士想要嫁女过来?本该是心神大震的事情,但方清之却有点麻木了,有点习以为常了。哪怕自家儿子说玉皇大帝要把七仙女嫁给他,那也不值得震惊了,在他身上,诡异的事情太多了。
  忽然又想起什么,方清之脸色最终还是变了,放下酒杯,很严厉地说:“你打算为了刘阁老而拒绝李西涯?不求志同道合,却贪慕荣华富贵,做人怎可如此?却叫世人如何看待我方家?”
  方应物叹口气,正是出于志同道合才选择了刘棉花啊,再说他方应物哪里像是贪慕荣华吃软饭的人?有什么荣华富贵比他的眼光更好?
  而且还有句老话,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刘棉花与李东阳之间谁是君子谁是小人,看史书一目了然。
  他只能对父亲解释道:“父亲此言过矣,那李西涯与刘阁老没差多少罢,只是李西涯更年轻一些而已。两家都很好,无论选择谁家,都和贪慕荣华没有什么关系。”
  方清之勃然大怒道:“差不多?刘阁老怎么会与李西涯差不多?一个是宰辅大学士,一个是郁郁不得志的老翰林,怎么在你嘴里成了差不多?你这样说,难道就是为了遮掩你追求荣华富贵的心思?简直是无理之极的狡辩之词!”
  方清之说完,狠狠瞪着儿子。这方应物可以胆大妄为,反正也管不住,但不能侮辱他方清之二甲第四名的智商!李东阳说破天,也没法与宰辅大学士相比!
  等等!方应物连忙抬手,他脑子有点乱。
  听父亲的意思,历史上功业显赫、谥号文正的李东阳现在是个大仆街?不然怎么称之为郁郁不得志的老翰林?大家说的李东阳是同一个人么?
  方应物收拾起心思,小心问道:“西涯公在翰林院不得志?”
  方清之答道:“李西涯才华出众,文采奕奕,为父深为钦佩。但李西涯在翰林院中有个不中听的外号,叫做李十八子。”
  方应物迷惑不解,李字拆开就是十八子,历史上不是没有过这种拆法,但这与李东阳仆街有什么关系?
  “这个外号,就是调笑李西涯在翰林院快十八年了。”方清之没有卖关子的习惯,很快便给出了解答:“李西涯少年高中,成化初年便入翰林,至今差不多十六七年,但只做到了从五品侍讲,所以称得上不得志。”
  方应物无语,事情果然与自己想象的有点不一样,自己受到史书影响,下意识地默认李东阳声名显赫、功业彪炳、春风得意,原来他现在就是个半仆街啊。
  翰林里什么样的人算作得志?熬出资历后,能转为寺卿、侍郎、尚书的算是得志,能升迁为詹事坊局官员的算是得志,最后当然是殊途同归的入阁。
  但是若一直在翰林院里熬资历,那就只能一直是“有潜力的新人”,当新人不再新时,就是老板凳了。
  李东阳如今快十八年了,还在当“有潜力的新人”,还被看做是“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这是什么概念?那商辂商相公,入翰林三五年功夫,便“入阁参赞机务”;再看那谢迁,只用二十年时间便成了内阁大学士。
  李东阳的幸运在于,他十八岁中进士,到现在也才三十余岁,还有时间和希望。
  方应物回想起翰林公宴的情景,难怪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李东阳没去到第二个圈子里混,只和吴宽、王鏊这些人混第三个偏文艺的圈子,敢情现在李东阳地位还不如谢迁这种晚了十年的后辈。
  也难怪自己父亲为自己寻求亲事时,那李东阳居然主动示好……这不是降尊纡贵,他现在也没比父亲强多少,堪称是门当户对。如果他现在是注定要入阁的热门人物,那还看得上方家么?
  如果其他穿越者听到这种事,必然欣喜如狂,这可是烧冷灶、雪中送炭、抱大腿的绝佳机会,没准虎躯一震还能把李东阳收为小弟!但是,事情在方应物这里有点纠结了。
  按下方应物杂乱的心思不表,只听得方清之苦口婆心地对儿子说:“你的眼光何其短浅!别看李西涯今日郁郁不得志,但为父看得出来,龙潜九渊终有翱翔之时,他日必将名扬天下、青史留名!刘吉虽然一朝得势,但也是靠着当今世道如此,邪不压正岂能长久?”
  这些话和道德关系不大,主要涉及到的是长远利益和眼前利益的辩证关系,这已经是方清之在儿子面前所能说出的极限了。
  君子言利简直太羞耻了,但没法子,方清之知道对儿子讲君子大义是对牛弹琴,大义灭亲又下不了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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