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18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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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化八年状元吴宽是个温润君子,觉得王鏊稍嫌有些过,但他又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
  他明白王鏊心里有郁气,就叫他发散发散好了,这方应物年纪还不到二十,受点小小打击也不见得是坏事。
  再说方应物当初在苏州府行事也很过分,打得一干年轻才子溃不成军、几乎精神崩溃,还出现了一人压住全城的怪现象。
  吴状元作为苏州帮领袖人物,自家后院出了这种事,即便脾气再好,那也多多少少有些不快。同乡小弟王鏊要教训方应物,他真找不出阻止的理由,君子也是有立场的,不党也要群。
  连吴宽都不说话,别人更没必要为了小字辈去与王鏊对着干,而李东阳则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方应物的反应。
  却说王探花轻飘飘几句话,将方应物这首诗贬得一文不值,还是打着前辈指教的幌子,这叫方应物反辩都难张嘴——一个不好,就成了年少轻狂恃才傲物不尊重前辈,资历这种东西并不是虚的。
  而且这里毕竟是翰林院的地盘,王鏊在屋中虽然算不得拔尖的,但论起江湖地位,他的话语权不知比方应物高多少。
  此时商良臣不满地站了出来,对王鏊道:“王济之,方朋友与你素不相识,今日你以大欺小,毋乃太过矣!”
  王鏊轻蔑地瞥了商良臣一眼,“怪了,什么时候评论诗词,只能说好不能说差了?忠言逆耳的道理,商前辈不懂么?”
  方应物夹在中间,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色有点儿尴尬,“商前辈,先听在下几句话。”
  他又对王鏊道:“在下路过苏州时,曾听到王前辈一首落花诗,诗云:鱼鳞满地雪斑斑,蝶怨蜂愁鹤惨颜;只有道人心似水,花开花落总如闲。
  当时在下反复吟哦前辈大作,心里仰慕前辈风采诗才,便也咏了一首绝句以为唱和,诗情诗意用字大都借鉴了前辈的落花诗。
  这首唱和绝句,方才在下拿出来献丑,倒让王前辈见笑了,也是在下功力不到家,难免在这里贻笑大方。”
  随着方应物话音落下,附近人群都安静了,表情各异,极其古怪……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呆了呆后忽然都忍俊不禁,感到很好笑。
  王鏊把方小朋友的诗大加贬低,说到一无是处,谁承想,方小朋友这首诗原来是唱和王鏊自己的诗作,甚至还借鉴了不少风格和字眼。
  想想也确实如此,两首诗的气质确实很接近,重点用字也都是花和蝶,若方应物这首绝句是烂作,那王鏊的原作又是什么水平?
  这算什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众人连连感慨,方小朋友这种机敏的反应,简直绝了,不愧是也可以称为神童的人。在翰林院,十个人里有八个是曾经的神童,但想起刚才的情况,都自认肯定不如方应物。
  王鏊这个跟头栽得真是……如果一定要找个词形容差点三元王探花,那就是“自取其辱”啊。
  而王鏊本人呆住半晌后,也终于记起来了,他确实写过这首绝句。但他这辈子写过的诗词多了,谁能随时随地地全部回忆起来?
  看看别人那哭笑不得的神色,自尊心很高的王鏊简直无地自容,强打精神对周围抱拳道:“在下无颜留此,与诸公告辞了。”
  既没有弱了他和老师的名头,又没有惹起众人反感,这应该是最好的应对办法了罢?方应物暗暗想道,不然实在没有更完美的应对法子。
  方应物不经意间还注意到,李东阳看他的眼神已经有些不对了……他连忙擦擦汗,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三步并作两步逃回了父亲那边,钻进了菜鸟和仆街的圈子里深处。
  但仍有不少人在远处指指点点,方应物甚至看到那几位阁老也远远地瞥了他几眼,顿时头皮发麻,感到情形已经有点失控了。为什么做人想低调也难!
第二百七十章
此子不走我走!
  方清之正在与同僚热烈地谈论经义,没有关注到另一个角落里的事情。正说到高潮处,忽然感到有人捅了捅他的后背,方清之皱眉转过头去,却发现是自家儿子捣鬼。
  方应物低声请示道:“是不是该走了?”方清之很诧异:“走?这有点早罢?”
  随即方清之有所感触,此地满堂高士鸿儒,一群群的宰相和未来宰相,自家儿子饶是胆大之人,作为外来者猛然间面对如此多大人物,只怕也会很不自在。这种情况下,他难免要产生坐立不安的感觉。
  自己这当父亲的该多多体谅他的自卑感才是啊……上一科二甲第四、如今身为翰林院一份子的方清之挺了挺胸膛,很是善解人意地对儿子说:“也好,为父很理解你的心情,就如了你的意。先与我一同向掌院学士告辞,不然就要失礼了。”
  掌院学士,就是那位与刘健、谢迁组成了第二个圈子核心的“谦斋公”,看外貌也是翰林院里年纪最老的之一。那边没有李东阳,没有刘棉花,方应物比较放心,便跟随着父亲一同前去告辞。
  方应物可以断定,此人定然也是大人物,能当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岂能是普通人?岂会是史书上默默无闻的人?
  但方应物就是弄不清此人到底是上辈子史书上的哪一位,方应物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好奇问道:“这位谦斋公姓甚名谁?”方清之简单答道:“姓徐单讳一个溥。”
  原来就是徐溥啊,方应物恍然大悟。徐溥这个人在历史上名气不大,甚至算得上低调,不是特别关注明史的甚至不知道此人。但他日后也将是首辅,接的恰好正是刘棉花的班,他后面才是刘健。
  现今徐溥位居礼部左侍郎兼掌院学士,从官场规矩上来说,这样的职位已经是词臣的顶端了,差一步就能进内阁,只需要等待时机即可。
  在第二个圈子这里,徐溥位居当中,少詹事东宫讲官刘健、左庶子东宫讲官谢迁、左谕德东宫讲官程敏政等人分列左右,再外围都是一群记不清名字的虾兵蟹将。
  或许这些外围人士将来能位列公卿,但和动辄宰辅的人们比起来,只能算虾兵蟹将了,方应物一时半载也记不住那么多人名。其实在眼下的翰林院里,看一个人是热门翰林还是冷板凳翰林,只消看差遣就看得出来。
  比如刘健、谢迁、程敏政三人,官职是什么毫不重要,品级也可以无视,重要的是都当着东宫讲官,这是为太子讲课的差遣,将来就是帝师身份。
  挂上东宫讲官四个字、年纪又不是很老的,那就是炙手可热的未来巨星、从龙之臣。当然,程敏政在历史上因为唐伯虎而仆街,一辈子“只”混了个尚书,这纯属天灾人祸,比较特例。
  闲话不提,却说徐溥徐掌院见“年轻俊彦”方清之要告辞,便问道:“天色还早,何以来去匆匆也?”
  方清之很得体地答道:“今夜前来,特为小儿仰慕庙堂诸君子之风,故而破例引他登堂入室,一睹我朝众君子。眼下小儿夙愿已了,岂敢逡巡不去,在此坏了诸公兴致?”
  徐溥目光顺势朝方应物看了几眼,点点头道:“余有所耳闻,此诚佳儿也。”
  方应物站在父亲身后,忽然感到小小的感动,父亲大人虽然不善于表达什么感情,不善于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在自己眼里也是缺点多多、水平不够,弄不好还要帮倒忙。但是,他提挈推举自己的心情,真是实实在在的。
  这种告辞时候,还要点出自己的存在,所图何来?就是为了在别人心中留个痕迹,天下几十万读书人,谁不想在这儿留痕迹?
  唉,方应物心里默默地叹口气,他已经很努力了,不能总是抱怨他水平不够拖后腿了,就像不能指望每个人都是自己这样先知先觉的穿越者。
  与这些人物,方应物暂时没有共同语言,也不去刻意表现什么,只随同父亲抱拳行礼,然后就要走人。
  但此时冷不丁听见旁边有人笑道:“此子不厚道,真不厚道啊,轻轻只言片语,便将王守溪气走了,与乃父之风大有不同。”所谓王守溪,就是被方应物气走的王鏊。
  方应物抬眼瞅去,却见开口的人是谢迁——也是方才杨廷和指点过的。此名人与父亲岁数差不多,颧骨微高,额头宽广,眼睛小而有神,望之甚是精明。
  对于谢迁这个本省同乡,方应物不会有什么好感,还是起源于成化十四年。这年父亲下了天牢,他在京师奔走呼号,那段时间是这辈子最郁闷压抑无助的时候。
  期间他也曾找过两个同省高官求助,一个是礼部尚书邹干,另一个就是词臣中炙手可热的谢迁。可这两人都没有任何回应,方应物的帖子仿佛泥牛入海,即使打着商相公的名义也不行。
  此二人出于种种原因不帮忙可以理解,政治上的事情谁都说不好,方应物也不是认定了他们。但此二人连接见都不肯接见,甚至连个回话都不曾有,这种没有半点同乡之义的冷漠叫方应物心里很不是滋味。
  对这两人,方应物没有能力报复,再见到也只能当作没看见。但是没想到,谢迁居然主动说话,语气还多有轻佻挑衅之意,这就让方应物有点火大。
  他忍不住反驳道:“小子我如何不厚道了?王前辈要我的诗词,我便好心拿出一首唱和他的作品,这是向他示好和致敬。他若不是存了私心,一心要我出丑,会自取其辱么?”
  被方应物反驳了一句,谢迁不假思索立刻又回应道:“你要是真厚道,应该一开始就点明这是借鉴唱和之作,而不是故意不提,眼睁睁看着王守溪往坑里跳。”
  历史上有句顺口溜是“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这里面的谢公就指的是谢迁,由此可见谢迁之能言善辩口齿伶俐。那还是五十多岁时的谢迁,何况眼下正当三十多岁盛年的谢迁?
  刚才这一句话,便十分诛心了,就差说方应物故意居心不良、挖坑害人,登时令众人侧目。
  方应物简直怒极,当初是谢迁见死不救,除此之外自己并没有与他有过什么纠葛罢?更谈不上得罪他。那他今日这般不给情面地贬低自己人品,到底所为何来?
  方应物没时间多想,随即再次驳斥道:“不好意思,在下年纪小,思虑多有不周,人情世故也都不懂,不像同乡谢前辈这般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当时哪能想得到许多?
  在下本意就是为了示好和致敬,最后成了那般状况也是始料未及,不想见到的。而谢前辈此言,颇有几分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的风范。”
  方应物这种反讽的强辩风格,是从上辈子网上学来的,拿出来还是挺好用。周围人便想道,方应物年纪小,就算行有偏差也可以理解,谢迁今天就有些过头。无缘无故出言刺人,特别还是同乡后进,未免不合君子之道,太难看了。
  这谢迁论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论资历不到六年,但如今已经是正五品左庶子东宫讲官,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说,就是传说中的火箭干部。羡慕他的人有很多,当然愿意看他热闹的人也有很多……
  被方应物反讽几句,谢迁羞怒之下有些卡了壳,暗暗后悔。他没有想到方清之的儿子居然与方清之完全不一样,这俩人哪点像是父子了?
  方应物心里也疑惑不已,始终没有搞明白。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谢迁到底有什么目的?
  趁着对方卡壳的功夫,方应物继续追问道:“小子我与谢前辈今日乃是首次相见罢?成化十四年时候,我曾经投书于贵府……”
  之前方应物和谢迁唯一打交道的机会,就是这次,所以想从这里当突破口说起。不过周围人听到这里,脸上顿时露出古怪的神色,但方应物只注意谢迁,没有看周围人神态。
  “住口!诸公在此,焉有你说话的地方?”有人呵斥道。
  方应物被打断了,转头看去,原来是父亲大人。他心里闪过一丝明悟,这其中因果,父亲大人大概是知道的,那就没必要在这里罗嗦了,回家问父亲便是。
  难道是当年自己搞道德绑架,在翰林院写诗讽刺别人是缩头乌龟,力捧父亲当翰林五壮士之一,让同为浙江人的谢迁坐蜡了?
  谢迁脸色也很难看,以至于直接开口赶人道:“方清之,你不是要告辞么?”方清之扯着方应物,对徐溥点点头示意后,便就要走。
  “新年嘉会,共聚一堂,意兴未尽,谈何离别?”忽然又有人笑道。
  众人看去,说话之人竟然是文渊阁大学士刘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降尊纡贵地从第一个圈子那里走了过来,而且刘阁老竟然主动开口留人。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刘棉花打的什么主意。但方应物头皮麻得不能再麻了,以刘棉花的精明,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又听刘棉花笑呵呵对谢迁道:“老夫想留方家后辈说几句话!想来谢于乔不会计较罢?”谢迁面容阴沉如水,举手对周围人道:“此子不走我走,告辞!”
  知情人一阵无语,这方家小子真是不同寻常,转眼间又气跑了一个名人,但好像也不能完全怪他啊。
  方应物无辜地看着众人,内心近乎绝望了,今天状况彻底超出了掌控。
第二百七十一章
现实与史书
  话说成化十四年时,方应物救出了父亲,然后很快就被发配到榆林边塞。关于之后的尾声,他就不十分清楚了,所以才惊诧于今天谢迁的不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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