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172部分在线阅读
项成贤的积极性很高,三日一席五日一宴,遍请出考官各县的士子,十几天功夫里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方应物看在眼里,不禁为项成贤的执着而暗暗感慨。
读书人正经出路很窄,科举就是“自古华山一条路”,录取又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为了科举高中不惜代价的人比比皆是,项公子这还算寻常,只是烧钱而已。
感慨归感慨,方应物作为项成贤的好友,不免也疲于奔命,次次出面帮忙应酬。三天两头地泡在宴席上,心里极其不情不愿也无可奈何。
每每嘴里仍然说着几乎同样的话,脸上做出几乎同样的表情,午夜醉醒恍惚间,险些以为自己化身成了二十一世纪的小公务员。
直到有一天,项成贤说,“明日再请过几个绍兴朋友,也就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但好像还有位相熟的朋友要带一位贵客来。”
听到这话,方应物悄然松了口气。虽然项大公子的重点在于明天有“贵客”,但方应物完全不在乎什么贵客不贵客的,在他心里,前面那句“差不多可以结束”才是天籁。
却说这场集会,是由项成贤出面招待几个绍兴府诸暨县和余姚县的士子,因为有位姓尤的乡试考官出自诸暨县学校。
今次并没有举办宴会,而是相对比较清淡的文会,只是喝茶闲聊,就尤教谕的性格和文风进行座谈。
因为这段时间酒宴太多了,大家都感到有点腻,实在没兴趣继续酒池肉林了。就像若一个人把大鱼大肉吃腻了,就会感到还是清粥小菜更可口一些。
众人才说了一刻钟的话,忽然门帘晃动,从外头走进来一位中年文士。有个叫吴辉的诸暨县生员抚掌笑道:“谢先生!你可来迟了。”
方应物抬头一看,却觉来人十分眼熟,再仔细一想,顿时记起此人是谁了。前两个月刚到省城时,这位谢先生曾在街头向他兜售舞弊的生意,并拉了一个石幕僚为证,但却仍被他当成骗子呵斥了。
虽然后来知道王恕确实新招了一个姓石的幕僚,所以猜测可能误会了这姓谢的,但方应物一直忙着自己的事情,很快将这档子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事抛之脑后。没想到山不转水转,今天又在这里见了面。
那谢先生笑呵呵打了个罗圈揖,顺便扫视一遍屋内,也发现了方应物的存在,不禁愣了愣。
他对方应物的印象可谓是极其深刻,当初创业艰难,方应物是他主动出击的第一单,却不料被戏耍一番还被骂成骗子。但谢先生很快就醒过神,视若无睹地找了地方坐下。
项成贤对方应物低声道:“听说这谢先生是高人,很有手眼,说不定是个助力。且听听他怎么说。”
方应物微微讶异,两个月前此人还是在街头招揽买卖的落魄中年文士,两个月不见就成了高人?看来他这段时间混得不错。
这位谢先生是诸暨生员吴辉请来的,众人大都提前得到过暗示,隐隐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这会儿便都不出声,只等着谢先生说话。
谢先生饮了两口茶水,抬头道:“在座诸君都是吴朋友介绍的自己人,但丑话仍要说在前头。
今天我说过的话,出了这个门一概不承认,全当什么也没有讲。我也不怕你们去向官府告发,因为我不会给你们留任何证据。”
诸暨学校生员吴辉也帮腔道:“谢朋友也是绍兴府的人,过去与我也是相识。若诸君信得过,在下可以担保,谢先生下面所言不虚。”
谢先生又放下茶盅,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长话短说,我没有别的本事,只会帮你们做成三件事。你们若有意,可自行选择一两件。
第一件,帮你们安排好考号,并提前在号房中埋下书本或者其他什么文集,到了考试中,便可以自己挖出来参看。
第二件,你们可以找枪手,等开考后,我可以帮忙将题目传出贡院,送到你们指定的枪手那里。等枪手做好文章后,再将文章传进贡院,送到你们手里,你们直接抄到试卷上就是。
第三件,我可以帮你们在糊名誊录之后,将试卷送到你们指定的考官手里。一共十个考官,哪个都可以。这三件事,一件价钱是五十两,先交钱,不给任何凭据。”
谢先生一番介绍,只听得几位士子目眩神迷、心驰神往,纷纷在心中感慨一番,此人果真是大拿,防范严密到极点的乡试考场上也能如此纵横捭阖。就是太贵了,一件五十两,相当于普通人家两三年收入了!
方应物瞧这谢先生侃侃而谈的模样,真有几分坐而论道的风采,与两个月前比简直天上地下。
“莫非两个月前他刚开张,没什么底气把握,而如今已然登堂入室,包装成了手眼通天的高人,所以居移气、养移体了?”方应物暗暗想道。
项成贤忽然开口问道:“谢朋友当真能办到?”
谢先生瞥了项成贤一眼,“不瞒诸位,本次乡试由巡抚行辕总提调,杭州府、钱塘县、余杭县三个衙门都受调遣使用。一般人没法打通这些关节,但本人上面通着巡抚行辕,所以刚才所言的确可以办到。”
巡抚行辕!众人不禁低声惊呼。乡试考场上具体办事的都是从各府县调配过来的,也只有巡抚衙署的威力能够压服和指挥他们。谢先生如果在巡抚衙署里有足够过硬的门路,那确实可以办到那些承诺。
方应物听到这里,已经略懂了谢先生团伙的手法,无非是勾结办事胥吏而已。
大明官场上,官和吏的区别是那么明显,具体经手办事的往往都是胥吏,官员不可能事无巨细的体察入微。
从理论上,谢先生的确能够在不惊动任何一个官员的情况下,与各衙门胥吏互相勾结串通,在乡试考场中大开方便之门。他和那位石幕僚可以打着巡抚衙署的旗号,别的衙署胥吏自然要卖他们面子。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项成贤忍不住侧头对方应物低声道:“莫非……王抚台也在其中有份?”
方应物闻言脸色一变,他倒是忽略了这点!他当然知道王恕肯定没有参与这些不上台面的事情,但是人言可畏,万一风声传开了,产生王恕纵容方便之门中饱私囊之类的流言,那可不是好事。
若王恕王巡抚名声正直,他这便宜外孙中举后才不会被人非议和怀疑。若出现了王恕舞弊的流言,那他方应物就算中举,岂不也要被人打一个问号?
当然方应物若身正自然不怕影子斜,但问题在于,方应物身不太正,自然有点做贼心虚。他越是做贼心虚,越是期望王恕名声正直……
项成贤又悄悄问道:“你花钱做这事么?”方应物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作为高端、小众、低调路线实践者,当然瞧不起这种撬门溜锁式的方法。
项成贤皱眉半晌,下定了决心,咬牙道:“不瞒你说,我是颇为心动的。但如今囊中羞涩,银两所剩不多,还望方贤弟借助。”
方应物突然感到左右为难,钱不是问题,不差这百八十两银子。但问题是,他真要眼睁睁看着这谢先生收钱办事、串通考场么?这样下去,怕就怕出现涉及到王巡抚的流言。
从另一方面想,这些舞弊对项成贤考试很有帮助。自己另有办法,自然不需要谢先生通关节,但项成贤却需要,而且这个机会已经摆在了面前。
抛开大道理不讲,如果自己坏了这好事,那对得起项成贤么?项成贤会理解自己么?他会怎么看待自己?
方应物悄悄叹口气,眼看着就快考试了,怎么又出现这么一道难题?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有我没他!
方应物稍稍犹豫了一下,就被项成贤看出来了。但项成贤没有怀疑方应物的人品,他知道方应物并非贪财吝啬的人,所以这犹豫大概不是为了借钱,可能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方应物想来想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另起话头道:“这姓谢的可靠么?”
项成贤答道:“这姓谢的我也不认得,但吴朋友也是绍兴小有名气的人,他肯出面担保,想来是没有问题的。”
方应物真不想项成贤参与到里面,在他眼里,什么谢先生、石幕席都是老鼠而已,正是因为有了项成贤等人,才叫他投鼠忌器。
如果主动出击,一举将这些败坏王巡抚名声的老鼠拿下,只怕会招来不少既得利益者的不满。
实在不知道有多少指望舞弊过关的人,若自己坏人好事、得罪人太多未免得不偿失。别人也就罢了,但若让项成贤生了嫌隙,那不是他想看到的。
想来想还是劝道:“读书考试应当遵循正道……”不过他说出这话实在没底气,语调自然也是有气无力的。
项成贤叹口气,无奈道:“这个道理我岂能不知?但形势比人强,我叔父位居参政,已经到了头,离致仕也不远了,今后我项家就指望我继续光大门户了。故而身负重托,实在是悠哉不起来。
而且依我看,那巡抚王公对你似乎也不大上心和通融,你又何必拘泥?眼前有此机会,何不与我一同试试看?”
方应物又从另一个角度劝道:“可是其中未尝没有凶险,常言道未料胜先料败,你须得仔细思量。如此多人参与此事,说不定谁就走漏了消息。万一东窗事发,你将何以自处?你这功名还保得住么?所以还是三思而行。”
方应物劝人心切,这句话的声音故意大了些,入了周围众人耳朵里。别人闻言便从作弊高中的美梦中稍稍清醒,微微额首沉思起来,那方应物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啊,作弊显然也存在着一个风险问题。
谢先生本来就因为两个月前的事情对方应物心有芥蒂,如今又见这方应物出面坏他的好事,心里更是恼怒。
不由得冷笑几声道:“这位方朋友太危言耸听了,我们只是口头约定,事前事后未有任何实证。只要不是被当场抓住,能有什么问题?或者说,难道我会出卖你们么,那更不可能!
再说贡院考场上几千名考生,又是一人一个号房,监考看顾得过来么?只要小心些,那是根本不会有问题的。
顶了天,就算偶有风声流言传开,但巡抚衙署谁又敢查?你们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巡抚衙署么?”
安抚完了人心,谢先生又对方应物道:“这位方朋友许久不见,依然是小气多疑的模样,不知平常为人处世中,也是如此小家子气么?”
上次见面,方应物出于谨慎只说自己姓方,没有报出姓名来历,故而谢先生仍不明白方应物是谁。但他不明白,旁边请他过来的吴辉却明白,连忙对谢先生提醒道:“方朋友乃是名士,谢先生慎言为好。”
谢先生嗤声道:“名气是虚的,当什么实用?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方朋友信不过在下,那还是请走罢!或者说,还是在下走人?”
这是公然要赶人走了,如果一个人在聚会中被轰走,那是极大的羞辱,更何况这是最要脸面的文人圈,这种打脸很少见。
名气越高,跌得越狠,若真被人从聚会中赶走,以方应物如今的名气真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
众人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其实方应物担心有风险的疑虑也是人之常情,谁做事之前不想想后果?
但怎么就刺激到了这谢先生,好像踩了猫儿的尾巴,叫他针尖对麦芒地对方应物穷追猛打,好像仇人似的。
原来这谢先生两个月前刚开始做这舞弊掮客,当时经验不足,便学着商家在青云街寻找顾客。可惜不幸遇到了有眼如盲不识货的方应物,极其丢脸地被斥为骗子。
之后他痛定思痛,便换了一种方式。先是刻意结交了几个知名士子,经过试探便拉了几个下水的,然后又通过他们介绍熟人招揽买卖。
这样一来,既使得目标精准、又降低了风险。同时为了取信于人,谢先生很是帮人在杭州城衙门里办成了几件事,显得手眼通天,一时间叫人心悦诚服。
有本事、有手段的人物,谁不想结识?能帮你中举的人,那就是比亲人还亲,就算这次考试不靠他通关节,但指不定今后什么时候就用得上了。
这也是在方应物眼里,为何谢先生的形象突然从街头小贩变成了座上贵客的缘故。
春风得意之后,稍稍想起当初像是忘八龟奴上街拉皮条似的丑态,谢先生便觉得很羞耻,而制造了这不堪回首记忆的方应物成为他心中刺也就不奇怪了,正好今天报复一次。
别人只是莫名其妙,但项成贤却更是目瞪口呆。因为方应物低调,知道方应物与王恕关系的人不多,而他却是知道的。
这姓谢的难道失心疯了?一个以巡抚衙署为靠山的人,狂喷巡抚的亲戚外孙,叫嚣着“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这是想找死么?
屋中没人说话,都在静观事态。其实这种局面下,没人帮腔说话就是对方应物不利了。
对众人而言,一方是能帮增加自己中举概率的谢先生,一方是今天首次见面的小名士方应物。两者之间,反正不宜为了方应物去得罪谢先生,没见与方应物是同乡好友的项成贤都不说话么?
别人又哪里知道,项成贤晓得根本不用自己出面,所以才不说话的。
方应物满脸无奈,起身对众人作揖道:“我与诸君一样都有十年寒窗的辛苦,其中艰辛何尝不晓得?所以诸君若有意寻找终南捷径,在下是可以充耳不闻、闭目不见的,并不想坏了诸君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