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158部分在线阅读
朱公子吃了这一番教训,知道了天高地厚世道险恶,脾气倒是收敛许多,也算因祸得福了。
却说方应物继续闭门读书。山中无岁月,一晃又是两个月时间,已经到五月份了。
这日,方应物正在后山木亭中读书时,忽然看到有个乡亲带着位陌生人走进树林中。
“方相公,小的乃锦溪洪家人,奉我家松大爷之命前来传话。说是临近乡试,方相公可有准备妥当?该要约定好时间,连同项家公子一起出发。”
方应物合起书本,感叹一声时间过得真是快,不知不觉距离乡试只有三个月了。
这种时候,有钱人家的士子便会纷纷出发提前去省城,提前半年去的都有。但家境贫寒的,只能晚一些再去,毕竟在杭州府多住一天就多花一天的钱。
而且每每临近乡试,省城便会物价腾涨,想在省城住上几个月,花销何止数十两,相当于普通人家数年收入,一般人又哪里承担得起?
方应物拿定主意后,便对前来传话的洪家仆役道:“若是无碍,便与洪兄约定三日后出发!”
送走了洪家仆役,方应物便回到宅中,吩咐王兰开始准备自己的行李。
随后兰姐儿默不作声,方应物调笑道:“怎么?没话说么?上次去县城岁试时,你可是一定要跟着的。”
王兰很违心地说:“奴家岂能不明事理?乡试何等重要,几十个里才取中一个,夫君去省城自当专心致志,不可为奴家分心。”
方应物又调戏道:“若为夫中了举,那是会直接去京城的,到时候又不知道要分别多久了。你不惦记么?”
王兰神色一黯,“奴家就在这里守着。”方应物摸了一把兰姐儿,“不与你说笑,还是一起去省城罢,那边有地方住。”
到了次日,方应物又看到一张幽怨的脸,王兰的哥哥王英也寻上了门。
两年前,方应物第一次出远门,王英也是随从,可是才到了常州府,就和兰姐儿一起被打发了回来。
但王大舅哥毕竟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心也野了。这次听说方应物又要远行,便又毛遂自荐要当随从。
有自家人肯跟随卖力气,方应物当然没意见,出门在外身边有个随从,很多地方就便利得多。答应了王英后,就让他先行出发去打前站了。
万事俱备,三日后方应物便告别了族亲,踏上前往省城的道路。
他与洪松、项成贤约定的汇合地点并不在县城,而是县里三大码头之一的港口渡码头,到了岸边时,发现洪项二人都已经在了。
而河里停靠着一艘巨舟静静等候,大概就是两家搞来的出行工具。船体宽阔自然也舒适,他方应物倒是能沾光了。
方应物上前见个礼道:“两位兄长多日不见,小弟来迟了,有劳久候!”
洪松还礼道:“无妨,时间还早。”项成贤则望了望方应物身后,“方贤弟只带了一个人上路么?”
方应物也注意到,这两位公子身后都各有书童、随从三四人,不愧是大户公子出行,身旁断断少不了人使唤的。在看看自己身边,只有一个小妾抱着包裹低眉顺眼地跟随。
不等多想什么,却见项成贤瞅了兰姐儿几眼,啧啧称羡道:“我们这几个也比不过你这一个啊,你以为我不想效仿你么?
只是家中老人太古板,管教十分严厉,唯恐吾辈此去耽于女色,连个最丑的婢女都不让带。相比之下,还是方贤弟携美出行,潇洒自在!”
洪松心有戚戚地点点头,随即正色拍了拍项成贤:“上船!不要说胡话了。”
一干人便登船出发,船只缓缓驶离岸边,沿着青江水下行。两岸山水风景虽好,奈何都是看惯的,以三人的关系,自然也不用搞什么诗兴大发、以文会友的调调。但多日不见后再次聚首,谈兴倒是很浓。
项成贤忽然开口道:“方贤弟!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应物不知道项大公子忽然如此是想说什么,也只能说:“但讲无妨。”
项成贤沉吟片刻才道:“此次提前三月前往省城,衣食住行、四处交游花费不菲。方贤弟只带了一人同行,想来也是囊中羞涩。若需用钱时候,还望方贤弟不要与我们见外,我们自当周全。”
洪松担心方应物伤了自尊,对项成贤道:“省城里中丞老大人乃是方贤弟之新外祖,你又何须多虑?”
项成贤反驳道:“那个天上掉下来的后母外祖对方贤弟而言,论起关系亲近,还不如与我们这样的兄弟之义罢。
名为外祖外孙,其实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与其让方贤弟去那边低声下气地寄人篱下,受嗟来之食,还不如由我们来帮衬。
更何况王公秉性刚肃,眼下这个时候不避嫌么?又何况王公为官清廉,能帮得方贤弟多少花销?”
说罢项大公子又转过头,非常诚恳地对方应物道:“这不是为兄施舍,也不是为兄看不起方贤弟高义。
只是出门在外,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事情极其常有,方贤弟切莫为了钱财小事委屈自己,图惹别人轻视笑话,叫我们心里也不是滋味。而且是我们邀请方贤弟提前三月一起去的,不能叫方贤弟打肿脸充胖子,理当有所帮衬。”
洪松便不说话了,此刻他也觉得有道理。
方应物当然不会伤自尊,那是弱者的行为。他只是微微惊讶,这项成贤平时看起来略跳脱,此时倒是真有心了……这便是古人的仗义疏财之风罢。
想了想,抱拳致谢道:“项兄的好意心领了,有你们两位土豪帮衬,想必小弟手头也能宽松一二。”
项成贤与洪松相视而笑,不再说起钱财这些庸俗的东西。这方应物口头上果然清高不输人,还给他们两人扣上土豪这个听起来似乎很讽刺的词,不过只要他不见外就好。
这段旅途不算太长,数日后便抵达杭州城南边凤山门外的水码头。方应物和洪、项二人一起凭栏而望,却见得水中舟船密集如蚁、岸上人流挥袖如云,不愧是江南有数的大都会。
洪松皱眉道:“巨舟进城出入不便,我们还是在此下船,自陆路入城反而轻省。”
船只找了一处空处停靠,船夫又搭上了踏板,请众人上岸。
在船上时间久了,身子未免疲乏,洪、项两人迫不及待地下了船,在岸边活动腿脚。方应物因为要扶持兰姐儿,在后面慢了一步。
项成贤不忘对自家仆役吩咐道:“去雇几顶轿子来!”话音刚落,便有一阵唢呐声响起,距离还很近,吵得耳朵里极其不得安宁。
项成贤十分不满地扭头望去,却见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伙人,凑近了他们身边。这帮人看架势和衣服款式明明是仆役,但却个个衣料光鲜非丝即绸,甚是奢华怪异。
哪来的暴发户?项成贤忍不住嘀咕几句,连一干下人都发丝绸制服,这也太他娘的腐败了!
那群人当中还有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冲着三人一路小跑过来。项成贤正要开口问话,但这管事直接掠过洪松和项成贤身边,完全忽视掉了两位公子。
最终中年管事却朝着看起来更简朴的方应物奔过去,远远地便拱手道:“方相公别来无恙?”
方应物抬头一看,颇为意外,“王朝奉怎的在此?”来者不是王魁王朝奉又是谁?方应物确实没有想到。
然后只见十几名丝帽缎服的仆役排成笔直两列,跟随在王朝奉身后,整齐划一地对方应物抱拳弯腰行礼,口中一起叫道:“见过方相公!”
这群暴发户居然是来迎接方应物的?项成贤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随即指着方应物惊声道:“原来你才是真土豪!还是省城的大土豪!小的有眼不识金镶玉,冒犯了方土豪,罪过罪过!”
第二百二十一章
宝剑总该出匣了罢!
大概是与之前心里所想反差太大的原因,或者又想起自己拍着胸脯要“包养”方应物的承诺,项成贤已经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近乎胡言乱语了。
洪松见项成贤这样,只能苦笑几声,上前把他拉开了,免得妨碍到方应物见客。
方应物环顾四周,向王魁问道:“你怎的会在这里?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王魁答道:“王英告知了方相公你要上省城的事情后,我就遣人提前几站打探消息,预先得知你们今日要到,便在此等候。”
随后王魁又邀请道:“王家宅院那边客房都已经洒扫完毕,方相公可以直接入住。”
方应物看得出来,王魁确实很有诚意,但仍不假思索地拒绝道:“我是读书人,这次又是来参加秋闱,一年前已经在青云街定过屋舍,这次便不叨扰你们了。”
王魁立刻就听懂方应物的话外之意了。却说这充当考场的贡院地理位置在杭州城东北部,此处既不是交通要道,又不是风景名胜区,在平常时候是杭州城里最“荒凉”的地方。
但是每到乡试之年,全省上万士子及家人云集于此,此处立刻就变成了非常热闹的地方。而且还有大量商贩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形成所谓的考市。为了讨个好口彩,贡院附近这条街道便命名为青云街,取青云直上的美意。
方应物先说自己是读书人,又要住青云街,这就是对王魁表明自己要混士子圈子,刷士林名声。而王家宅院位于武林门外商业区,与围绕科举形成的核心地带有点远,不利于日常活动。
王魁知道方应物是很有主见的人,他没法说什么,只能唯唯诺诺。这一年时间虽然没见到过方应物,但大生意做下来,反而对方应物更加敬畏了。
方应物也不会完全不领情,没必要太冷落人心。又指着轿夫、挑夫说:“不过还是要多谢王朝奉了,这些人力正好用得上,将我们送到青云街就是。”
随后,方应物便与洪松、项成贤二人从凤山门进了城,又沿街向北,来到青云街这里。
方应物是一年多前在杭州时租下的寓所,洪、项两人则是年初时打发家人来租的。
两处寓所并不在一处,所幸都在青云街一带,相去不算太远。三人互相交换了地址后,便暂时告别。
方应物所租的地方是一处大户人家的侧院,三间房屋独门独院,不必与别人挤在一处,显得十分清静。这在寸土寸金的青云街是十分难得的,所幸方应物下手早,当然租金也是不菲。
方大秀才携兰姐儿来到所租的住处,便见里外干干净净,十分满意。打前站的王英早已等候多时,上前禀报道:“各间房屋都已打扫过,秋哥儿直接住进就是,若需添置什么,我再去买。”
方应物点点头道:“甚好,得了空时,你去街上考市转转,瞧瞧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又打发王英向主人家打过招呼后,当夜便正式住下了。
说起这三年一度的乡试,不仅仅是科举盛事,更是人文盛会。数千士子汇聚一地,在交通不便利的当代,殊为难得。
而且以当今的条件,一般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做到一夜之间名闻全国,甚至全省也不可能。但也有特殊时候,比如在眼下这杭州城,只要成名基本上也就可以视为全省皆知了,因为这里聚集了从全省各府州县来的精英读书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对读书人而言,即便不能在乡试中侥幸成为那三十分之一,但多闯出点名气,多结交些人脉,也能为将来的前途和谋生增添几分助力。
比如寻一份优厚的坐馆,又比如寻一份幕僚职事,最起码名气大了润笔费也会增加。毕竟生员不是举人,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在读书之外还是需要重重考虑谋生问题的。
至于方应物方秀才,目前当然不必为谋生发愁,他的秉性也不奢侈,正是精神追求优先于物质追求的高尚人。
他首先欠缺的是士林名声,说来也奇葩,方应物混到如今,事业严重偏于上层路线,根基却是不稳。有点名显于庙堂而默默于野的意思,士林名声方面还仅限于县内,然后就是苏州城内,除此之外几乎就没什么名望了。
其次欠缺的是人脉布局,光有爹有师傅是不够的,他还没有同乡,没有同年……若将来大旗一挥,他的浙党又在哪里?
而乡试对方应物而言不仅仅是科举,也是一个舞台。所以他拒绝了更舒适安排,执意要挤在青云街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