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118部分在线阅读
如此可以彻底了结最近这段腻歪事情,方应物再也不能拿着这把柄攻击彭指挥了。彭大人摆脱嫌疑缠身后,自然就放下包袱轻装前进。
但名单交到巡抚那里,就好似石沉大海,没了回音,也不说处置,也不说不处置,就这么拖着没动静。
这很让出主意的张太监犯嘀咕,杀人不过头点地,巡抚衙门这样有点不讲规矩啊。但此时方应物没有功夫去答理这些事情,他心思都放在孙敬父女身上。
话说事情闹到了这种地步,卫仓哪里还敢刁难孙氏父女,孙敬顺利领到了代表完纳军粮的回票,已经可以打道回府了。但这可不是方应物所希望的。
孙敬和孙小娘子前几天为了安全住进巡抚行辕外院,就在方应物隔壁。这日方应物自掏腰包,置办了一桌在榆林城堪称丰盛的酒菜,就在孙敬所住堂屋里摆下宴席。此外还请了孙林前来作陪。
三个男人围桌而坐,但根据习俗女人不能上桌,所以孙小娘子只好自己坐在里屋,竖起耳朵听着外面动静。
“那汪太监权势熏天,他已经看中了你女儿,幸亏我机智,临机应变说你女儿在我身边使唤,这才断了他的念想。
你们如果离开,只怕仍是逃不出汪太监魔爪,难道你真想把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送到太监身边么?那一辈子可就毁了!”
这是方相公的声音,如花似玉是说她吗?孙小娘子脸色红了红,心里美滋滋的,读书人就是会用词。
“阉宦又能干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那些公公经常拿身边女子去招待客人而已。三陪知不知道?陪喝陪玩陪睡!你觉得无所谓?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孙小娘子听在耳中,忍不住暗“呸”一声,这方相公有时候说话真是不知羞,偏生还总是一本正经的,可恶得很!
再说自己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凭什么替自己万万不能接受?难道他心里有什么想法了?
“孙老爹你回去还能有什么事情?你都这把岁数了,小娘子也长大成人了,总不能一辈子都辛辛苦苦运军需,也不能还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继续跟着你当苦力罢!这是暴殄天物呐。
所以建议你趁早另想个其他营生,我看这榆林城新建几年,遍地都有机会,何妨多住一阵子。”
再次听到如花似玉这个词,孙小娘子心里又美了一下,仿佛百听不厌。随后她又想道,方相公明明是在与父亲说话,为何句句都要提到自己呢?
这是不是就是那句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那自己该怎么办?身份又差得这么多……孙小娘子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样了。
却说在外间屋里,孙敬瞥了口沫横飞的方应物一眼。他也算在外闯荡的老江湖了,方应物这点心思岂能看不出来?但他拿不准,所以也就一直装糊涂,并不点破而已。
方应物想留人,那没什么,但闭着眼胡吹大气就太贬低他们父女的智商了。榆林城这种苦哈哈地方,能有什么机会?
所以孙敬很直白地说:“此地与兵营有什么两样?外面就是边墙,边墙外就是沙漠。达贼来来往往,也就这几年安生了点,能有什么机会?再说我已经惹到了榆林卫,留这里不会安生。”
前来陪酒的孙林孙大使接上了话,对孙敬道:“哥哥你这目光要放长远,事情是会变化的,或许过几年就会成为四方财货汇聚之地!至少边境周围数百里,只有这一座城。”
孙敬听出来了,这孙林也是帮着方应物说话,又听孙林突然说起方应物道:“方相公那是宰相的徒弟,翰林的儿子,他外祖也是大户!你没见巡抚老大人也很看重方相公么?
我们若非机缘巧合,根本结交不到方相公这般人物!所以哥哥你要珍惜,可不能错过。我敢说,你若错过这次,那么下次就不会再有这番际遇了!”
里间孙小娘子听得真真的,又自惭形秽地患得患失起来。方相公这样的人,一定更喜欢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罢?自己好像配不上。
孙敬暗暗苦笑,孙林与他好歹也是同族乡亲,今天却处处帮着外人说话。他这嘴脸简直就像是拉皮条的,敢情不是他女儿。
孙林还真就是保媒拉纤的心思,虽然他也知道自己这族侄女不可能为正室。但在他眼里,当妾室也不错,方应物那样的家世,能攀附上就可以知足了,管他是不是正房。
方应物一边听孙林说话,一边摇头。他很是有些无语,这孙大使也太没格调了,太不含蓄了,王婆夸西门庆也就是这般夸法了。
他咳嗽一声,张口道:“远的不说,到了明年说不定就要开边市,这可是发财路子。孙老爹对边情极其熟悉,正是大展身手时机!”
此言一出,孙敬和孙林齐齐大惊,侧头紧紧盯着方应物。
这些事情只有个别人知道,孙敬和孙林都是第一次听说。他们两人一个是常年行走边境的,一个是久住边镇的,对边情都比较了解,所以才对此感到很震惊。
至少从他们记事以来,就没见过朝廷开过边市,大都是边民偷偷走私货物,数量也不大。如果真的开了边市,那对边境地区而言绝对是震动性的大事件。
孙林也忘了拉皮条,连忙问道:“方相公你从哪里得知?此事当真?”
方应物胸有成竹道:“详情就不谈了,我有七八成把握。因而孙老爹你大可观望一阵子,就算在边市给大商家当脚力,也比回山西运军粮赚得多。况且风云际会,说不定还另有发达际遇。”
不得不说,方应物说得很有诱惑性,孙敬皱眉沉思起来。
而孙林笑道:“方相公若有什么想法,我们都可以效力。有方相公这等巡抚衙门红人在,想必也亏待不了我们。”
孙林跟着方应物已经沾过不少光,所以表态很痛快。他又瞧了瞧孙敬,对方应物道:“方相公还不知道罢,敬老弟年轻时也是小商贩,偷偷去北边的那种……”
方应物很是意外,孙敬看起来话不多,有几分老实模样,没想到年轻时居然干过走私买卖。
孙林继续揭他老底道:“只不过有一次翻了船倾家荡产,又因为女儿的缘故,所以为了求稳当,用自家马匹做起了运军需的脚力。”
方应物哈哈一笑道:“原来孙老爹也算个边塞达人,不知道可愿意留下助我一臂之力?这次提早做好准备,说不定我们都可以发大财。”
本来孙敬有些不安,这种违法买卖谁知道方应物介意不介意?不过他听到方应物的笑声后,便又安了心。
如果真有机会,谁甘心当一辈子长途脚夫?孙敬抱拳道:“愿效劳!”
这顿酒席,三人一边商议一边喝酒,最后不知不觉齐齐酩酊大醉。散了时,孙敬靠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方应物和孙林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离开了。
孙小娘子从里间走出来,开始收拾起桌子。但她动作很大,碗碟叮叮咣咣的不停作响,吵得她父亲迷迷糊糊难受。
孙敬勉强睁开眼睛,埋怨女儿道:“动作轻些,这些东西不是咱家的!”孙小娘子充耳不闻,动作反而更大了。
她能不生气么,从头听到尾,本来她是主角,但却都把她忘了。明明都快扯出话头了,但最后还是不上不下没个准话,她到底如何自处?父亲倒是有了准头,哼!
“惯会作怪!”孙敬醉醺醺斥责几句,摸到床上睡了。
走出院子,便有深秋凉风吹来,孙林感到酒醒了几分,忽然拍额道:“今天怎么误了正事?本来是该谈小娘子的,歪了歪了。”
“歪了不怕,既然留住了爹,女儿自然也就跑不了!”方应物豪气干云地说。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成了!
时间已经进入了十一月,边塞的天气渐渐变得冷冽起来。今年对延绥镇而言,是轻松的一年。
最大原因就是北虏比较消停,只有在八月时候,达贼试探性地袭扰了一下高家堡。其余时间和其他地点大都风平浪静,是难得的一个安宁年景。
年年喊防秋,今年却轻松了一次。边民都要感激王越和余子俊两位曾经主持西北大局的老大人,若非有王公数年间连战连捷和余公修建边墙,今日又哪会受到余荫。
榆林城北数里地方,有一要害之处叫做红石峡,在此修筑了关隘并设有重兵把守,是边墙防线的重要一环。这日,北虏使者孛忽罗又出现在关外,早得过吩咐的红石峡守军不敢造次,飞骑上报到榆林城。
此时杨巡抚正与崔师爷、方应物商议整理军屯的问题,忽然得到红石峡急报,道是鞑子使者孛忽罗又来了。
方应物大喜过望,情不自禁地拍案道:“如果满都鲁拒绝我们的条件,那么孛忽罗就不会浪费时间再跑一次了。既然他来了,那说明满都鲁大概要接受我们的条件了。”
方应物拍桌子显得有点失态,但他确实兴奋。若他的筹划一步步变为现实,这种运筹帷幄的满足感很令人兴奋,大大涨了自己的面子。何况他作为策划人,也会有很多明的暗的好处。
方应物本来只是抱着只管出主意不负责成功率的念头提出对策,成了是好事,不成也没什么损失而已——狗头军师大都是这种特质。
此刻知道了极有可能成功时,方应物心里得意地自言自语:“当初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杨巡抚也很振奋,既然当了守边大臣,谁不想建功立业?但按照朝廷制度,巡抚地位超然,又是文臣,所以不会因为战败论罪,但同时就算打了胜仗也不会记录战功。
所以边镇巡抚固然权势极大,但想做出点醒目业绩不容易,不是人人都有前巡抚余子俊那样修千里边墙的本事。
但今次杨巡抚却感到机遇真来了,如果盘踞河套一带的北虏可汗满都鲁接受了册封,那么他的业绩就不亚于前巡抚余子俊。如今余大人已经贵为兵部尚书……
话说回来,虽然册封的政治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满都鲁大概也就是表面上应付差事。但就算是门面功夫,那也是了不起的功绩了。
在土木堡之变后,大明对北虏就转攻为守,总体上落了下风,西北边境回收了数百里。
以近几十年来这种状况,只怕谁也不敢想北虏可汗会接受朝廷册封,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但偏偏就在他杨浩巡抚任上做成了,这不是业绩是什么?
一片欢欣中,方应物又想到了开边市的事情。这事在榆林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如果提前大肆囤积一批货物,肯定可以发一笔财——靠政策赚钱就是这么容易。
却说这孛忽罗第二次进入榆林城,与上次被晾着的待遇是大大不同了,杨巡抚第一时间就接见了,这算是两边使节的正式接触。
果不其然,正如方应物所预料的,孛忽罗传了满都鲁的话,表示可以各自罢兵言和,停息干戈,同时也可以接受大明的金印册封,并热烈欢迎开边市互通有无。
但满都鲁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若有朝一日他率部讨伐太师癿加思兰时,希望大明方面一同出兵夹击。
对这个另外提出的条件,杨巡抚拿不定主意,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送了孛忽罗去公馆歇息,他连忙又把方应物喊来咨询。
这时候杨巡抚对方应物的信赖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他心里,方应物的判断最有可能是正确的。说句略为夸张的话,有如汉之张良。
“当然不能答应这个条件!”方应物不假思索地答道。
杨巡抚不耻下问道:“愿闻其详。”
方应物指点道:“如今满都鲁被癿加思兰压迫太甚,他与我们言和并非出自本心,很可能只是迫于形势而已。那我们顺其自然,挑动满都鲁部和癿加思兰部去斗才是上策。
如果我们出兵夹击癿加思兰,败了没有任何好处,就算赢了又能得到什么?一场辛苦就是为别人火中取栗,除了一些纸面军功外,所获肯定寥寥无几,大头都归了那满都鲁。
可以想象,若癿加思兰彻底败落,漠南河套一带就是满都鲁一家独大。人心都会变,到那时满都鲁没了掣肘,心思会变成什么样很难说,谁知道会不会成为又一个也先?
说一千道一万,我们所做一切的最根本原则就是因时制宜,挑动北虏内斗。为的是达到减轻边患压力的目的,而不是要帮助满都鲁。
就是单独与满都鲁部开边市也不是真为了互通有无,而是为了让癿加思兰部看着满都鲁获益而眼红。
总而言之,在下觉得,最上策就是让满都鲁自己和癿加思兰互相打去,我们坐山观虎斗就可以了,完全没有必要自己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