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111部分在线阅读
方应物恍然,原来是这种事,这些年北边派人来朝贡不是稀奇事,双边关系主题就是入寇和朝贡,很奇怪的状态。
但其中未尝没有可利用之机……方应物没有答话,转而问崔师爷:“崔先生有何高见?”
崔师爷抚须笑道:“方小哥儿在米脂时就说过,内有骄兵悍将,外有达贼复起。所以这达贼的事情还是你来说,我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杨巡抚也笑了笑,催促道:“不必故作谦虚了,你自称天下人中,论起对北虏了解无出你之右者,有什么想法就尽管说。”
第一百五十章
对北方略
方应物在第一次见到杨巡抚时,为了摆脱困境投靠上去,确实也极力表现过自己。自信的文人向雇主自我推荐时,难免会用上一些夸张修辞。
不过方应物不认为那是夸张,这时遇到了验证场合,他倒也不怯场。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开口道:“国朝初年,洪武、永乐时候,往往以攻代守,对北虏持主动态势,几代先皇皆积极经略北方。
但自从英宗皇帝北狩之后,形势又是一变,朝廷以边墙为藩篱,奉行隔离与守边之策。这种隔离也导致中原对北虏内部消息不通,无法及时应对,被动应付往往坐失良机。”
杨抚台很期待地问道:“那你就深知内情了?”
方应物笑道:“在下确实略知一二。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杨巡抚和崔师爷脸色古怪,仿佛有听评书的感觉。若非方应物最近这段时间表现出色,取得了杨巡抚的信任,说不定此刻就要被打断赶走了。
只听得方应物继续说:“自从也先之后,北虏就是合久必分了,二十年来四分五裂互相攻杀,内讧尤为酷烈。至今北虏汗主满都鲁名为大汗,其实号令不行,不过本部一酋长而已,势力甚至不如几个太师。”
杨巡抚对北虏状况也不是一无所知,但崔师爷就比较外道了,忍不住问道:“什么太师?”
方应物耐心答道:“北虏还用着一些当初前朝元的官号,一些强盛部落之主便为太师、少师、知院,沐猴而冠而已!”
谈完北虏大势,方应物又说起河套:“以上是着眼大处,而我延绥镇所面临的仅有河套方向。当前盘踞在河套的北虏有两支,其一就是北虏酋首满都鲁本部,其二是北虏太师癿(qié,姓)加思兰部,这两部才是我延绥镇经略防备的对象。
其中癿加思兰号称部属十个万户,虽然是自张声势,但势力在北虏各部中确实是数一数二。酋首满都鲁空有大汗名头,可实力比癿加思兰差得远,平素受欺压也是常有的。”
杨巡抚叹道:“想不到北虏之中,也有权臣欺主的事情,难道这满都鲁遣使叩关,也与此有关么?”
方应物语气肯定地说:“眼下满都鲁突然想遣使朝贡,在下可以肯定只有两点缘故。一是满都鲁受癿加思兰压迫太甚,所以想与我大明求和,避免背腹受敌,如此他便可以专心应对癿加思兰。
二是这几年来,满都鲁难以翻越边墙,抢掠所得甚少,但中原产物又是他所急需的,是以想求一些赏赐满足所需。”
谈话到此,杨巡抚是真相信方应物胸中有料,绝非夸夸其谈。虽然不明白方应物小小年纪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但这不是目前的关键,杨巡抚很不耻下问地咨询道:“朝廷必定要询问本院,你看如何应付此事才好?”
“不知往年遇到此类事情,朝廷是如何应对的?”方应物反问道。
“七年前,北虏孛罗也曾遣使。朝廷只许寥寥数人赴京,其余人皆留在大同镇不许入内地,其后也未有任何动作。”
方应物摇头道:“以北虏的不开化秉性,狼子野心从来是不会断绝的。但凡是有主动遣使来朝的现象,那肯定其内部必有什么变故,这其实都是经略北边的良机。
自英宗景泰年间起,朝廷大体上奉行封闭自守之策。近几年有了王余二公,难得连有捷报,一攻一守皆立下盖世功勋。
故而这几年河套情势对我方有利,如今抚台镇守边陲,满都鲁望风求和,正当趁此机会进行经略,或可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方应物的语气并不激烈,但在平淡之下仿佛具有魔力,寥寥几句,将杨巡抚说得心潮澎湃。
然而杨巡抚又心存疑虑,“多年之前,就有大臣提议大规模用兵搜套,以收永绝后患之效,但劳师靡饷的可能更大,所以一直未成决议。你说经略北边,哪有如此容易。”
“不见得一定要大举用兵,至多关键时候出师奇袭就可,甚至有可能兵不血刃。以晚生的想法,既然满都鲁主动遣使朝贡,我们可以趁机开边市,想必北虏那边也是非常乐见其成,他们对中原物事需求更甚,不然也不会频频冒死南下抢掠。”
崔师爷在一旁大惊道:“那岂不是通敌?”
方应物淡淡道:“若开边市,当然不是没有条件,那就是这次我方只与北虏一部互市。若满都鲁部来互市,癿加思兰部则不许。”
杨巡抚顿时明白了,恍然大悟道:“这是二桃杀三士之计,挑动北虏内斗?”
“癿加思兰部与满都鲁本部本来就矛盾尖锐,稍有风吹草动,也许就要厮杀。北虏那边以下弑上的事情概不罕见,时常有之,利用好这些,事半功倍。”
杨巡抚皱眉不语,他也不是没有顾虑,大明开国百年,北虏从来都是势不两立的敌人。如果开边市,哪怕是为了用计策而虚与委蛇的开边市,只怕也要遭到懦弱或者通敌的非议。
方应物又提议道:“若担心朝廷非议,那便对满都鲁使节说,叫满都鲁接受朝廷册封。若是如此,朝廷开一次边市作为恩赏,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而且能说动北虏大汗受册封,也是一桩大功。”
这次连杨巡抚都吃惊了,“满都鲁高居汗主之位,是名义上的草原共主,他肯答应么?”
方应物哂笑道:“他会不会答应,在下也不知道,但总可以试试看。彼辈不服教化,不知礼义廉耻,若是有利可图,答应朝廷一个虚号又算什么。
在他想来,不管大明给了他什么名头,但在草原之上仍旧可以自称大汗,又有什么损失?
当然,朝廷也没什么损失,就是封出去一个虚号,送去一颗金印而已,目的就是暂时笼络。但利用终归是利用,日后有机会,该杀还得杀!就算使诈背信弃义也在所不惜了。”
杨巡抚仍拿不定主意,倒不是因为道德上过不去,若能立功和北虏还讲什么道德。主要是方应物所说的策略毕竟事关重大,对朝廷政策是极大的修正,甚至可以说直接赌上了自家前程。
他已经位居封疆大吏,要进一步很难,但要下来却很容易,承受风险能力反而很低。
方应物最后果决地说:“若抚台有所顾虑,那不妨由晚生以自己的名义上书,详述此间方略,抚台大人转奏给朝廷,让朝廷诸公自行做主。”
“如此甚好!”杨巡抚听从了这个意见。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方应物只是个秀才,相对于巡抚就是个光脚的,就算被朝廷追责也没什么可损失的。
如果朝廷同意,他这巡抚就不承担政策风险了,只要按照朝廷意思把事情做好,功劳一样跑不掉。
第一百五十一章
悔之莫及的刘棉花
计议已定,此后方应物就在巡抚书房里,提笔将自己的思路细细写成一篇策文。全篇重点并不是自己的提议,而是着重说明了北虏各部情势分析上面。
自从转攻为守,靠边墙隔离北边以来,中原对塞外的消息就差了很多。最需要让朝廷知道的是详细情报,只要明白了敌情态势,自然而然就会选择同意他的想法。
但方应物不知道的是,杨巡抚将他的策论上奏到朝廷,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而且原因不仅仅是这份奏折。
十月是江浙秋粮开征的时候,就在前几天,江南巡抚王恕上奏说,臣奉命整顿江南赋税,今年小有所成,各方安定。奏疏中还特别提到说,浙江生员方应物献策、说服有功,请朝廷嘉奖。
这份奏疏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一是王恕本身就是个名臣,又非常喜欢上奏章教训陛下,所以他的奏疏向来很惹人注目。一旦天子胡作非为,朝廷中大臣就常常念叨:“王公的奏折为何还不到?”
二是江南财赋乃是朝廷用度的根本,每年运送京师的漕粮四百万石,基本上都来自于江南,大内金花银一百多万也都来自于江南。
所以江南特别是苏松赋税问题,无论何年何月都是朝廷重中之重,要知道朝廷上上下下的俸禄全出自这里,关注度从来都不低。
对王恕的奏疏,有心人仿佛看出些什么。今年夏天时,方应物救父亲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刷出好大一个忠臣孝子名声。最后求仁得仁,落得个被发配边疆的下场。
而方清之从诏狱中出来后,请了假期南下娶亲,娶的就是王恕的女儿。那么算起来,王恕还是方应物的外祖父。
话说当日王恕的奏疏到了内阁时候,首辅万安不在,便由大学士次辅刘珝和大学士刘吉看了。
刘珝看过后,语作不屑道:“王恕此人无私了一辈子,临到老时,却还是要为儿孙辈推一把,未免做得也太生硬了。”
刘吉刘棉花听到刘珝话里话外冒着酸气,暗暗感到好笑。这刘珝平日里自诩刚直,结果名声比王恕差得远,被明眼人公认为色厉内荏、才干不足,所以他心里一直不服气。
想至此,刘吉随口道:“以王恕的品格断不至于此,就是要推举自己人上位也不会做得如此明显。再说从苏州府传来的风声,那方应物确实大出风头,于此事有功。”
刘珝听刘吉为王恕辩解并唱反调,作色拍案斥道:“你企图拉拢王恕内外勾结么!这岂是阁臣的本分?
而且好像这方应物在京城时与你有诗词唱和?公事当前,你这私心也太重了罢,他区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有什么见识?”
刘棉花心头冒火。这次辅别的不会,专会占据道德制高点扣大帽子。别说他这个第三大学士,就是首辅万安明里暗里也没少被刘珝骂过。
但刘棉花也没办法,刘珝乃是皇上备位东宫时的老师,不是那种挂名的翰苑坊局老师,而是真真正正的亲近老师。就是现在皇上见了刘珝,也要尊称一声东刘先生。
所以这刘珝在内阁底气很足,十分敢于骂来骂去。当然刘次辅骂人也是有自己的道理,他与万安、刘吉一起被讽刺为纸糊三阁老,便觉得自己受了拖累,故而看万安刘吉都不顺眼。
我忍……刘吉充耳不闻,翻看起别的奏疏,心里不停冷笑。若连这点委屈都是受不起,那就枉称刘棉花!
他知道,首辅万安表面宽和内心阴鸷,总有一天会找刘珝算总账的,他只要静静等待机会渔翁得利就可以了。他比万安小十岁,比刘珝小几岁,时间在他这边!
理智归理智,但刘棉花心情还是有点憋气,这时候从延绥镇发来的六百里紧急奏疏送进了内阁。
延绥镇杨巡抚的奏疏正文并不长,但附带的一篇策论却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更难得的是没有废话,全是实打实的内容。杨巡抚特别点明,此策乃浙江生员、奉旨军前效力方应物所上,请朝廷定夺。
刘珝脸色不大好看,他刚贬损过方应物,这杨巡抚就上了这么一道奏疏,很没面子。
但刘棉花心情转而大好,感觉狠狠地出了一口气,方应物用诗词帮他刷声望失败的淡淡芥蒂顿时消除了。
要说王恕徇私提挈,难道杨浩也有什么道理一定要公然抬举方应物?再说为了抬举一个少年人,编出这几千字的筹边策,那也太不可思议了罢。
闲话不提,却说这等国策大计,内阁不敢做主,又送进了宫中。但天子也没什么主意,又下发让外朝部院廷议。由于事涉机密,所以只许外朝七卿参加。
结果方应物的数千字策论当廷读出,在六部尚书和都御使耳朵里都过了一遍,衮衮诸公心头不能不惊奇。
最后又是议论纷纷。如果说江南财赋问题是国家内事重中之重,那么北虏问题就是外事的首要问题,甚至比江南财赋问题更招人眼球。
一个小小的十几岁秀才,刷刷孝子名声还不算奇怪,毕竟是虚头巴脑的东西,和年纪大小无关。但在内外两大政事上连续露脸并有所建树,实在令人惊异。
而且这一篇几千字的策论,很是言之有物,又提出了以最小代价办最大事情的主意,绝非平常人可以写出的。
前番王巡抚表功,还有可能是抬举子孙辈,但总不可能天下巡抚一个两个的都要抬举方应物罢。杨巡抚更不可能傻到不肯表现,非要让方应物在几千字筹边策上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