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10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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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能怎么?”孙大使不耻下问道。
  方应物戏言道:“榆林城就这么大,打听彭二公子去向应该不难。我们现在就故意去找彭二公子,你猜猜他见到我们后,会怎么对待我们?”
  “当然是狠狠地羞辱或者再次处置我们!”孙大使望向前方,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前方彭二公子昂首阔步迎面而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孙大使忍不住自言自语。
  方应物也愣了愣,最近他的嘴巴仿佛太灵光了点。大概是这位公子哥办完别的事情回卫所衙署,恰好在卫所外面巷口撞上了。
  难道这就是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彭公子看清楚对面来人,疑惑片刻便大怒道:“薛大人怎的将你们两个放走了?”
  方应物轻哼一声,倨傲道:“你算什么东西,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么!”
  彭二公子哪里受得了这种激将,吩咐左右道:“拿下送进去!我倒要亲自看看薛大人如何断案!”
  当即便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军士上前拿人,方应物和孙大使对视一眼,并不反抗,老老实实地再次被押进了镇抚司。
  却说在大堂上,薛镇抚正在回想刚才的事情,考虑如何减少对自己的影响。忽然听到堂外一阵骚动,他抬眼看去,见彭二公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又将方应物押了回来……
  “薛叔叔!你怎么一回事,如此轻易便放走了两个案犯?”彭二公子立定在堂上叫道。
  彭二公子一声高叫,便让薛镇抚头大如斗,心里发苦。好不容易才息事宁人送走了方应物,怎么又被彭二公子抓了回来?
  他明白这位彭二公子可能不知内情,连忙迎上前去,在彭二公子耳边低声说起情况。
  趁这功夫,方应物拱拱手,高声道:“好个榆林卫,连续两次捉拿在下,但有句老话叫事不过三,在下告辞了!”
  随后方应物拉着孙大使,迅速走人。还是那句话,不能给彭指挥使亲自出面的机会!
  在内衙彭指挥使听到禀报,说那方应物很痛快地走人了。便对左右哂笑道:“读书人胆小懦弱怕事,想必那方秀才不外如此。”
  再次出了卫所衙署,孙大使颇有感触的对方应物道:“今日之事,我要多谢你了。若不是你相救,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方应物摆手道:“不必谢,事情已经牵连到我身上,就是没有你,我也要自救。”
  孙大使长叹一声,“虽然今日无事,但榆林城里已经不好呆下去,我该辞官回山西去了。至于广有库,谁爱接手谁接手去!”
  方应物劝道:“此乃老成之言,不过孙大人不必着急,说不定有什么转机出现。”
  出了巷口,方应物便和孙林分道扬镳。孙大使回了仓库去,而方应物前往巡抚都察院。
  巡抚都察院里虽然暂时没有主人,但还是有若干留守杂役和值守书吏。方应物以巡抚幕僚身份,拿着巡抚红谕和牌票来到这里,整个都察院立刻鸡飞狗跳起来。
  打扫庭院门户,整理滞留公文,通知全城各衙门迎接事宜,筹备车辆轿子和吹打班子……前前后后只有一天两夜准备时间,各项事情乱哄哄的十分繁忙。
  但方应物作为巡抚代表,还是目前唯一的一个,只是坐镇巡抚都察院里,喝茶水听汇报作指示,过了一把领导瘾——具体事情自然有其他人跑腿办理。
  又过了一日,按照行程杨巡抚将于今日到达榆林,全城官员和军民代表数百人出城十里迎接。不过方应物不用出城迎接,他只需在巡抚都察院门口等待东家上任。
  天色已经是正午,方应物坐在门房里,百无聊赖地打着瞌睡。迷迷糊糊中听到高亢的喇叭声,旁边杂役叫醒了他:“来了来了!”
  方应物起身抹了抹脸,步出门房,率领一干杂役恭恭敬敬站在大门外等待。
  浩浩荡荡的队伍涌进了巡抚都察院门前的巷子,杨巡抚座驾已经由旅程上的马车换成了八抬大轿,真正的八抬大轿。
  轿子停在大门外,杨巡抚下了轿子,方应物连忙上前行礼见过。
  此后就是一系列新官上任仪式,自有本地庙祝和阴阳师这种专业人员出面引导主持。
  方应物抓紧时间与另一个巡抚幕僚,也就是崔师爷闲谈起来。很心照不宣的,互相交流一下各自所见所得。
  两人同为杨巡抚左膀右臂,各自负责各自的事情,要多交流交流才能很全面的掌握总体情况。
  方应物想起了什么问道:“方才文武官员郊迎,在下不曾亲眼看到,不知彭指挥使等人可曾对抚台跪见?”
  崔师爷摇摇头,叹口气道:“卫所指挥同知以下都跪见了,但卫所指挥同知以上,包括指挥使、副总兵都没有跪见。至于总兵官,并不在城中,听说去巡边了。”
  方应物也摇了摇头,杨巡抚初来乍到,威势还没有建立起来,任重而道远。
  大明如今渐渐变得文贵武贱,武官品级与文官品级比起来根本不值钱。虽然还没到嘉靖之后部院大臣敢杀总兵的夸张程度,但已经开始进入这个趋势了。
  现如今还在转换期,没有详细规则表明文武相见礼仪应当如何,很大程度上还是看自发心态。
  像边镇副都御史巡抚和指挥使两者之间,名义上同品级,实际上是上下级关系的,跪见也好,不跪见也好,似乎都说得过去,但细品其中反映出来的东西,很是意味深长。
  三品武官彭指挥使在首次见到三品副都御史巡抚杨巡抚时,不肯以大礼参见,这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果然如同你所说的,是骄兵悍将呐。”崔师爷也感受到了压力。
  方应物轻笑道:“都是纸老虎而已,抚台想建功立业,不能对此辈退让,在下愿作前驱试探。”
第一百四十五章
恩威并施
  一个新官员,特别是新的主官上任后,首先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站住脚。如果站不住脚,一切雄心壮志都无从谈起,所以才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之说。但这个问题并没有固定答案,完全是因人而异,因地而异,三把火的烧法也是各有不同。
  今夜巡抚都察院某处大厅灯火通明,一场宴会在这里举行。本次宴会也是杨巡抚与本城官员的正式见面会,卫所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镇抚、经历,以及营兵方面的副总兵、参将等都参加了。只有总兵官许大人在外巡边,不能与会。
  杨巡抚环视厅中宾客,落入眼中的全都是武官,文官一个也没看到。这叫他一时间感慨不已,对边镇状况有了最直观的感受。难怪方应物说,榆林城本质上还是一座大兵营,上任后要务是办学校、兴教化、正风俗。
  在杨巡抚左右充当主陪的,则是他的两个幕僚,一个是用惯的老人崔师爷,一个是在本地新用的方应物。
  如果说在米脂县初次见到方应物时,杨巡抚很大程度上还是看方应物身后背景才给的面子。
  但到了榆林城,杨巡抚便发现,他还真找不到比方应物学历更高的人才了。不能说无人可用,但很难能找到更好的人。
  卫所的彭指挥和薛镇抚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原本猜测,方应物自称巡抚幕僚可能有自吹的成分,也许只是巡抚出于人情关系照拂一二而已。毕竟方应物年岁太轻了,怎么看也不像洞明世事的幕席。
  但从今夜情况来看,方应物正儿八经的和崔师爷一同列席左右,这说明他并不是幌子。
  彭指挥又向薛镇抚递了几个眼色,薛镇抚会意,便端起酒盅,对方应物道:“前日多有误会,我借这杯酒向方先生致歉了。”
  这也是他们事先商议定的,不知道巡抚是否知晓这件事,先主动出击找台阶下,若能彻底化解掉最好。
  有些事情可以私下里做,但不好当着面做。方应物大概也要讲究几分体面,他总不能在巡抚面前表现得过于刻薄,留下不好印象。
  果然杨巡抚插嘴问道:“是什么误会?”
  薛镇抚转身答道:“下官查办了一起仓库贪赃之案,不小心将方先生捉拿到镇抚司,险些误了抚台大事,这都是我等的过错。”
  方应物暗暗皱眉,这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话里话外的,好像是他方应物真犯了贪污的事情,然后因为靠上巡抚所以就不查了。
  回答了巡抚,薛镇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向方应物道:“所以,本官在此向方先生赔礼。”
  方应物停杯不动,讽刺道:“不止是误会的事情罢?你薛大人在卫所里什么主也做不了,这时候出什么头?榆林卫发生了这么大的冤案,贵处指挥使为何从头到尾不曾表示过什么。”
  方应物这意思就是这事你从头到尾不够资格做主,所以就别跳出来当傀儡了,还是让正主出面。薛镇抚又等了等,见方应物只管低头吃喝,并不再与他搭话,只得扭头看了看彭指挥。
  彭指挥想了想,摆出长者架子道:“方先生听老夫一句劝,为人心胸不可过于狭隘,做人也不可过于斤斤计较,还是宽厚些才是正道。”
  方应物冷笑道:“此话何解?”
  “些许误会就让它过去好了,何必纠缠不放。”彭指挥道。
  方应物嗤之以鼻,“彭大人误会来误会去,口口声声就不离这两个字。是想说明什么?是想说明这是可大可小的私事么?错!在下眼中,这绝非私事,而是公事,奉劝彭大人不要因私废公!”
  杨巡抚对副总兵频频劝酒,崔师爷垂头吃吃喝喝,别人也各自敬酒。没人出面劝架,仿佛厅中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方应物与彭大人好像正在言笑款款似的。
  没人劝阻,方应物自然乐得继续说,“彭大人对在下的话不服气?那敢问彭大人,孙大使是官吏,在下是生员,贵衙擅自捉拿官吏生员,薛镇抚甚至要将我等打入大狱,这是谁授予贵衙的权力?在下对这点十分不明,还望彭指挥赐教。”
  彭指挥反驳道:“边地不比腹里,军镇不比州县,自然有便宜行事的道理!”
  方应物拍案呵斥道:“朝廷赐予巡抚总制的敕书上,才有便宜行事的字眼,你彭清何德何能,胆敢自领便宜行事职权!你想造反吗!”
  战区的巡抚或者总制之所以有权威,那是因为朝廷授予他们的敕书上往往具有“便宜行事”、“军法从事”等字眼。没有这几个字,权威就要少掉一大半。
  但彭指挥清楚,他说的便宜行事是习惯性口头语,方应物偏偏曲解为授予职权用语,指责他擅自扩大职权。
  这和污蔑有什么区别?他堂堂的正三品指挥使,哪里能容忍方应物指名道姓的斥责?当即大怒,站起来指着方应物骂道:“混账小儿!你当初被发配来时,本卫不肯收留你,所以你心存怨恨、谗言报复!”
  方应物对彭指挥的辱骂充耳不闻,继续问道:“在下还有第二点不明,指挥军士三番两次捉拿在下的不是别人,是贵府二公子,敢问彭二公子是何官衔,现居何职?他凭什么能指挥军士拿人办案?”
  这让彭指挥无话可说。当儿子的动用一下父亲的下属,这没什么稀奇的,但不好明面上公开如此说,尤其是当着巡抚的面。
  想了想,只能道:“我彭家世袭武官,小儿辈提前学着办事并熟悉状况,也是有的。”
  方应物嘿然笑了笑,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又问道:“在下更不明白的第三点是,广有库虽然设在榆林卫,但上司是陕西布政分司,再向上还有巡抚行辕,绝不是榆林卫一家的事情。
  贵府二公子不通气,便大摇大摆将库大使抓走下狱,这实在是嚣张跋扈肆无忌惮!你彭指挥都不好做出此等事情,却偏偏让你儿子做出来了,你们榆林卫的公事,就是如此办理的?”
  不等彭指挥回答,方应物作了总结道:“贵衙犯了如此多的过错,还不思反悔,反而再次频频用误会一词搪塞!
  就在下所说的三点不明之处,全都是公事,你明知故犯,又哪点是你我误会了?你这般如此公私不分也敢说别人心胸不宽,莫非与你彭清同流合污才是心胸宽广么?在下敬谢不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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