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105部分在线阅读
杨巡抚听方应物说的貌似有理,渐渐皱起眉头,“愿闻其详。”
不怕他想听,就怕他不听,方应物连忙详细说明道:“近年来,延绥镇先后有红盐池、红城儿两次大捷,其余时候依靠边墙也是胜多败少,所以官军士气渐骄。
更何况官军独服王、余二公,对其余文臣未必就恭敬了,抚台按临延绥,只怕不好驾驭。此谓内有骄兵悍将也。”
杨巡抚想想也知道方应物没说错,最近几年延绥镇功勋大把,战绩在边镇里数一数二,将士没有骄纵之气就怪了。
虽然当前大环境就是文官掌握了主导权,以文驭武的局面已经稳固下来,但大环境之下,总还会有小气候的。前任丁巡抚只干了一年就走人,其中谁知道有没有问题?
客观地说,成化年间武官地位确实不如前代,完全屈居文官之下,但也还不像嘉靖之后那么卑微,甚至于可以随便打骂杀头的,杨巡抚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同时杨巡抚也知道,方应物说的王、余二公,指的是王越和余子俊,算是两个前任。
王越久在西北提督军务,提拔大将很多,几次大捷都是他全盘指挥,在武官中威望极大。国朝第一个三边总制也是为他而设,只是这个官名在几十年后改成了三边总督,所以说王越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大明第一个总督。
余子俊是前延绥巡抚,参加了两次战役大捷,而且主持修建了一千多里的边墙,使得延绥镇防御形势得到极大改善。自此之后,达贼就很难从延绥方向进入内地了。
不过去年王越和余子俊都升到了京城,王越是左都御史兼掌十二团营,余子俊是兵部尚书。
杨巡抚很有自知之明,对比之下,他与王、余两位还差得远。那些骄兵悍将在他面前,肯定不会像对待这两个前任一样服气的。
方应物偷偷观察,见杨巡抚听得仔细,“前些年达贼屡屡受挫,又建边墙阻之,北方河套一连平静了几年。但几年过去,达贼渐渐复起,边墙又要燃烽火了。
抚台刚刚上任,就面临这种状况,万万不可轻忽。一旦阵前失机,抚台也要获罪下狱。”
杨巡抚眉毛皱得更紧了,本来挺不错的心情,被方应物这一分析,立刻紧张起来。他暗暗想道:“古人云,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己这段时间是不是太过于轻松了?”
方应物用“内忧外患”吓唬完抚台老大人,便闭口不言。
杨巡抚抬头看到静立的方应物,开口道:“本院昔年数次升迁,有了布政使之位,皆得力于商相公,与你原本也不是外人。
你方才说要辅佐本官,这没有问题,忠良之后岂能慢待?正好本官身边缺人用,若不嫌弃也请你作西席,总比你在仓库当书办强得多。”
方应物大喜,这才是他的目的,便再次拜见道:“谢过抚台提挈之恩!晚生敢不尽心尽力乎!”
杨巡抚摆摆手,“客套话便不说了,想必你也是胸有成竹,还请道来。”
方应物斩钉截铁地说:“抚台到了榆林城,首要第一件事情就是办学校!”
“嗯?”杨巡抚一时间没明白,办学校兴教化的确是很有面子的政绩,但为什么是首要大事?
“按本朝章法,府有府学,县有县学,卫有卫学,学中聚起各色生员。但榆林卫新建不过数年,延绥镇移驻榆林也只五年,至今尚未有学校。
抚台入驻榆林后,可建起榆林卫学,然后从延绥镇军民中,择优秀者入学,给予生员功名……”
“妙!”杨巡抚终于弄明白了,忍不住大声叫好,却打断了方应物。这的确是个妙到极点的好主意!
这世道文贵武贱,那些武官若有机会让自家子弟取得功名,哪怕是个秀才,那还不得趋之若鹜抢疯了?
再说武官或许可以世袭,但不可能所有子弟都能世袭到职位,绝大多数子弟还都要另行找出路,如果榆林城建起学校,拥有了走功名之路的渠道,谁不想进来?
别以为秀才没出路,就是秀才也可以熬年头,然后排资论辈成为贡生入国子监,取得监生资格后就有机会做官了!监生做了官,也比武官社会地位高,又没有任何上阵打仗的风险。
但学校是必定把持在本城最大牌文官巡抚手里的,别人谁也插不了手。让谁进学不让谁进学,让谁成为生员秀才让谁滚蛋,那还不都是巡抚一句话的事情?
就凭这点,不怕有需求的武官不低头。所以建学校,既赚到了名声,又掌握了把柄,可谓是一石二鸟,并且完全没有任何副作用。
想明白了这些,杨巡抚怎能不叫一声“妙”?他看向方应物的目光,再没有了一丝半毫的轻慢,完全郑重其事地当成智囊了。
到此时,杨巡抚对方应物的评价和广有库孙大使一样了——小小年纪就能参透权力运作的奥妙,至少是十年一遇的人才!
感受到杨巡抚的热切和重视,方应物心里泪流满面,小爷我这块金子总算能发光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诬陷?
延绥镇新巡抚杨老大人与方应物越谈越入港,不知不觉金乌西坠、日落西山,眼看着就到了傍晚时分。
忽然幕僚崔师爷前来禀报:“县里洗尘宴已经准备好了,请东翁入席。”
杨巡抚看了看天色,对方应物笑道:“本想与贤侄秉烛夜谈,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今日就只能到此为止了。贤侄若是有意,可与本院一同赴宴。”
崔师爷听在耳里,暗暗咋舌。这关系发展得真够快,不到半日功夫,自己东家已经对方应物叫上贤侄了。
不过他想到方应物展示出的见识以及他的背景,所以也就不奇怪了,嘴上叫一句贤侄又不用付出什么。
方应物推辞道:“学生今夜歇息过,明日早早赶路先行回榆林城,将仓库公务交待完毕,然后便可以恭候抚台按临。所以斗胆请辞不去赴宴,另愿为抚台前驱,往榆林城报讯。”
杨巡抚点点头,“也好,本院身边缺少熟悉地情的人手,若你能早些入幕,诚为善事!”
方应物行过礼告辞,便退出了花厅,转身走向银川驿大门。此时他心情十分愉快,自从到了西北边疆,今天才算是自我感觉稳当住了。
还是文人之间比较有共同语言,也能互相给面子!今后可以背靠巡抚大展拳脚,一边刷名望一边捞功绩,这样也不算白来一趟西北边镇。
如今延绥镇是热点地区,若能做出几件可记入朝廷功绩册籍的事情,那以后自己有机会做官时,起点将会比别人更高。普通读书人哪有这种机缘,就是有机缘也把握不住。
却说方应物满心欢喜地走出大门,便看到外面那些求见的士子商家仍未散去,还有数十人围在大门外,面色忽然僵住。
门外这些人个个神色不善,眼睛似乎要喷火。方应物突然良心发现,巡抚接见本地名流的时间只有这半天,可是全被他一个外来户霸占了。
别人都白白在驿站外等候了一下午,见到他能不冒火气么?方应物左顾右看,自己要是继续前行,那就陷入了本地人包围圈。
西北边区民风彪悍,不会被群殴罢?想至此方应物迅速又闪回大门内,躲进了安全区。
次日天色才亮,方应物赶在杨巡抚前面,坐着马车上了路。一路疾行不曾耽搁,到了又次日的午后抵达榆林城。
看看天色,时间不算晚,方应物便先赶回广有库去,他打算先把身上的粗布衣服换下,重新穿回自己的秀才青衿。
路过仓库大门时,方应物听到里面有叫骂声,他忍不住伸头瞧去,却发现院子内围了一圈人,都是仓库的书吏库丁。
而在圈子当中,有个人在地上打滚,两个陌生军士正对他拳打脚踢。此外还有位箭袖绿色长衣的年轻人抱胸立在一旁,嘴角冷笑连连。
方应物上前再细看,地上被打的人不是孙大使又是谁?当即大喝道:“住手!”
他在广有库这一个月功夫,孙大使对他还不错,虽然前几天险些好心办坏事。更别说孙大使与孙敬、孙小娘子父女乃是同族,冲着这层面子也不能不管不顾。
若是从前,还要仔细掂量掂量是否要伸手,但如今抱上了巡抚大腿,就不用考虑许多了。
但那两个军士抬头看了看方应物,并没有停下动作。方应物便又上前几步,斥责道:“何方狂徒,胆敢殴打官吏,不怕军法么?”
在旁边抱胸观看的绿衣年轻人闻言哈哈大笑,“怕什么军法,军法就是我家的!”
有个姓任的库房小吏走到绿衣年轻人旁边,指着方应物道:“他就是方应物!”绿衣年轻人嘿嘿笑了笑,挥手道:“原来是你,还敢自投罗网,拿下!”
方应物愕然,这是怎么一回事?连忙问道:“你又是何人?”
又是那姓任的小吏叫道:“让方小哥儿你做个明白鬼,此乃卫指挥使彭家小公子也!特意来清查你和孙大使的贪腐案子!”
方应物恍然,原来这年轻人是榆林卫坐衙指挥使彭清的儿子,难怪说军法就是他家开的。又听到贪腐案几个字,他立刻觉察到什么,莫非是被别人陷害了?
方应物心里忍不住苦笑,才离开几日,就发生了这种事,真是无妄之灾。自己志向远大,怎么会在小小仓库里不干不净,再说他只管账目数字,并未经手过实物。
到底是得罪了的哪方神仙,还是说被别人拉来背黑锅?亦或是孙大使犯了事,把自己这做账的牵连进来了?没时间仔细琢磨背后故事了,当务之急是先应付了眼下局面。
方应物心头转了转,毫无畏惧地再次呵斥道:“彭公子!你依仗父势,私役军士殴打官吏,也是触犯国法!我自问心无愧,敢与我走一遭镇抚司公堂么!”
彭公子听到方应物主动叫嚣要去镇抚司讨公道,像是看白痴一样看了方应物几眼。其他库丁库吏也都目瞪口呆,这方小哥儿平时看起来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如此不通世情?
卫所衙署在本地行驶的就是外地县衙府衙功能,但可比县衙府衙还黑。卫所内设有镇抚司和经历司,刑名这方面事务都由镇抚司负责。
方应物这样的人物进了镇抚司能讨什么好?另一边可是卫所指挥使的儿子,怎么可能从官面上讨回公道?这要多天真,才会发生这种想法?
殊不知方应物就怕不走官面程序,不然万一在私底下被人下了黑手,那才是哭都没地方哭。
本来别人噤若寒蝉,只有方应物在这边聒噪,彭公子已经很不耐烦了,又见方应物居然还敢叫嚣去镇抚司,难道他彭大公子还怕了不成?
于是彭公子便叫停了殴打孙大使,指着方应物吩咐军士道:“你们陪着他走一遭卫所衙署镇抚司!”
方应物昂然道:“有何不敢?”孙大使灰头土脸、鼻青脸肿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阻拦道:“方小哥儿不要去!”
方应物充耳不闻,几名军士押着方应物和孙大使一起向外面走去,还有几个小吏和库丁尾随在后。
彭公子也离开了仓库,但他冷笑几声后并没有一起回卫所,径自去了别处。大概在他看来,这等小事不值得再亲自出面了。
卫所衙署位在西城,只相距两里路。在路上,方应物低声向孙大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孙林惨笑几声,向后面看了一眼,答道:“犯小人了!”
方应物莫名其妙,“什么小人?”
孙林恨恨地说:“就是后面那个姓任的,突然向卫所衙署诬陷我们两个狼狈为奸,贪污仓库物资。”
方应物沉默下来,他可不敢保证孙大使肯定没有任何贪腐问题,那么再问下去毫无意义。
孙大使却憋不住,继续说起来,“那姓任的真真是可恶小人!他眼红我举荐你当副大使,便窜通了几个同伙,将你我两个全都陷害了!今天一查,库里刚好少了五十匹绸缎,他们全都指证到你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