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精校)第93部分在线阅读
登时沈同知的信心彻底冰消瓦解,他还能等待到所谓的天时么……
余师爷开口打气道:“东翁!只要谨言慎行,大不了作一闲职,或者调往他方。即便有钱粮田亩公务要办理,最终都需盖知府大印才做数,李推官想栽赃陷害,也要牵连到府尊,没那么容易。关键在于守好私德即可。”
打气归打气,沈同知相当紧张,他还真就此龟缩在同知厅不出,一心严防死守,每个细节都要提防到李推官。
连日下来,戒备得不错,似乎叫对头无计可施,沈同知感到自己运筹帷幄甚有效果,不免有些自得。他哪里知道,李推官虽然在王知府面前拍了胸脯要教训他,但没等开始,忽然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叫李佑将全部注意力都转移了过去。
沈同知暂时没什么直接威胁,李佑便顾不上了,沈同知的龟缩大法,看在眼里只当笑话了。
第159章
扭曲的事态
李佑还真是遇到了一桩奇事。这日他正在批案卷时,见张三走到身前,拿了一封拜帖呈了上来。展开看去,字写得不错,内容却是有人自称李父的故旧,前来拜访。
当即李推官哭笑不得,前几天他还在同情陈巡道屡屡被打秋风,庆幸自己不是读书人出身,没有错综诡异的关系网,不料今天也遇到这么一遭。他父亲这个老捕头哪来的这么有文化的故旧?
正所谓贫在闹市无人理,富在深山有远亲。
李佑没兴趣应付这样的人,刚想叫门子随意打发了去,又发现拜帖下另附有书信。再看就认出信纸上居然真是父亲亲笔所书,介绍李佑见见持信人的。
既然有父亲的话,李佑便打发张三去领人进来。却见那人不到四十的年纪,衣冠整洁,长眉细眼,一副风流蕴藉的样儿,到李佑身前作个深揖道:“末学后进周杰希,见过同乡李大人。”
末学后进啊,敢情也是个读过书的。看在这个份上,李佑随意拱拱手,算作回礼,也不开口,等着对方先说明来意。
周杰希无视李推官的冷淡,自顾自道:“在下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要说与李大人。”
喜事?还天大?李佑想自己现在的状况,升官不可能,发财正在找,娶妻已经有了,其他哪会有什么大喜事可言。
张口故弄玄虚大话唬人,真是千百年不变的说客套路,岂不知老爷我对于此道也是熟门熟路的,李佑心想。若非看在父亲书信面子上,早将他乱棍打出了。
“在下前来做个媒,给李大人说一桩好亲事。”周杰希终于吐露了自己的来意。
闻言李佑立刻喝道:“何来狂徒胆敢胡言乱语戏弄本官,左右给我叉出去打!”
周杰希慌忙叫道:“大人不想听听是谁家么!保准满意!”
不想听,听了就是个麻烦……李佑不知怎的,脑中冒出了赵大官人的嘴脸,又想起前几日谈论他女儿时的戏言。也就向来没正形的赵良礼才会有这种心思举动罢,除了他,还能有谁?
门外如狼似虎的衙役听到李推官号令,进来一左一右挟起周杰希,粗暴地往屋外拖去。
拖到房门时,只见周相公双手死死扳住门框,用尽力气吼出七个字道:“女方是皇商钱家!”
凭空神来一语,叫李推官当即目眩神迷风中凌乱了……
话说在本朝的苏州城里,提起皇商钱家,那真是声名响亮的。这钱家家主单名一个澄,与当今天子的生母钱太后同族,虽然血缘不是很近,但细论起来也算是钱太后的族兄。
此人会钻营,懂关节。十几年前得了大内的恩典,揽下在苏州府督造金砖的活计,便摇身一变,成了皇商。到如今钱老爷的家业越发大了,已是江南鼎鼎有名的豪商大贾。只计坐商生意,在苏、松、常、嘉、湖五府就拥有当铺十四个,其余门面三十多处,本钱不下二十万。
再看他家宅之中,堪称是美妾成群,儿孙满堂,广厦连云,鲜花似锦,金玉如沙砾,绮罗当草纸,叫他享尽了人间红尘的富贵。
当然,钱老爷再富贵,李佑也不认为与自己有什么直接关系。他坏了钱家与赵家联姻的美事,属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应该不会有外人晓得。
那为何今天钱家突然冒出来说亲?这是哪门子的缘故?简直是穿越以来遇到的最诡异事情之一了。即便是钱皇商找他来寻仇,都比这样子正常的多。
已经有家有室的李佑百思不得其解,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李佑只靠直觉,就猜得出今天这事必然与赵良礼大官人有干系,不然他与钱家之间没有别人可以联系起来。他挥挥手,让手下都出去,问周杰希道:“你与钱府有何干连?”
周杰希答道:“在下受雇于钱府为一西席。”
原来是个寄食于豪门的清客之流,李佑又问道:“那你可曾知晓,赵府近日是否与钱家往来?听说两家要结亲。”
周杰希暗道,李推官你装什么糊涂?“不瞒大人,赵府三老爷曾使人传话,道是欲将女儿许给李大人你,所以钱、赵两边不必继续议亲了。”
将那小七娘子许给我?果然是赵大官人捣了鬼!李佑无法淡定了,连连捶案,深深检讨起与赵大官人继续交往是否明智。
周杰希确实是钱府中一个西席先生,一边教小辈读书,一边帮衬老爷玩乐。赵良礼使人来传话的那天,钱澄钱皇商钱老爷正在与周先生下棋。
得知赵家拒了婚事,十几年来顺风顺水的钱老爷大失所望。失去了与衣冠世家联姻的机会,能不失望么。娶了赵家女儿,他这个儿子将来便有机会晋身士人清流的。
李推官是何许人也?听起来很耳熟。钱老爷苦思一番终于想起,近日城中立起的各行各业公立的匠户薪银碑刻上都有这个人,有好几个立碑仪式请了他去观礼的。
“吾必不会放过此人!”钱老爷恨恨将玉制棋子摔于地面道,估计就是这推官坏了好事。
周杰希却劝道:“东翁息怒,在下却另有些不周到的想法。在下是虚江人,与那李推官是同乡,听说他当小吏时便已经娶妻成家了。”
钱老爷惊奇道:“有家室?那就怪了,赵三却说要把女儿许给李推官。”
“在下断定,赵家三老爷敢如此说,想必是李推官有了易妻再娶的念头,不然一个巴掌拍不响。”周杰希大胆假设、小心论证道。
钱老爷点头道:“有理,只是没想到赵三竟然会看上一个小吏出身还有妻室的人。”
“此人并不简单,一无家世二无出身,不足二十便作了七品推官,岂是常人能办到的?再则,他虽无功名,但诗名传遍江南,有个雅号叫李探花,任是谁也不敢说他无才。”
“谈起这些典故,我也记起来了,当初耳闻过的。”钱老爷话音一转,不悦道:“周先生没口子夸他,是何道理?”
周杰希起身拜道:“既然李推官有另娶的想法,在下斗胆,提议东翁择一女儿嫁与李推官。”
“荒唐!”钱老爷斥道。不过他话出了口,便沉思起来。周先生这个想法,绝非无的放矢。猛一听很荒唐,但细细想去,妙处多到一言难尽,十分合算,有赚无亏。
在本朝虽然富贵易妻的二婚男极其被鄙视,但赵家这种诗礼传家的门户都能厚颜嫁女,他这暴发户没节操的钱家更没顾忌了。
天可怜见,赵良礼只是随便拿李推官做挡箭牌,叫钱家死了心,哪有别的意思。谁也料不到事态发展扭曲到这个地步。
第160章
良辰美景流言天
虽然钱皇商发家并非靠所谓的秘诀性格信念天分之类的——那都是糊弄外行的,但也不能掩盖他比普通人的商业意识强一点点这个事实。
家中清客周先生的招婿建议,在钱老爷肚子里绕了三绕,便谋算透彻。用时髦意思表述,是进行了可行性分析。具体如下:预计收入:七品推官一位。
产品优点:其一,年轻体壮,折旧时间长,预计可使用寿命(官场生涯)三十年以上。
其二,品牌美誉度高,有助于钱家提升文化形象。
其三,附带本土为官这个稀缺属性,极具实用价值,有助于钱家在本府开展合法或非法活动。
其四,投资风险小,具有一定保值功能,亏本可能性低。别的十八九岁年轻人,谁能猜出将来成就如何,是发达还是落魄?而李佑已经是妥妥的七品实权官了。
其五,与钱家有很好的互补性和兼容性。
产品缺点:远期成长性不足;家世背景薄弱。
预计投入:六个未嫁女儿中的一只,嫁妆若干。
钱老爷稍一判断,感到投入产出比相当划算,至于性情人品这些浮云一样的东西是不在考虑范畴内的。他便当场拍了板,将说媒任务委托给自称与李佑父亲有交情的西席周先生,只要李推官想休妻另娶,他就愿招婿嫁女。
周先生的意图得逞,心中暗喜,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个提升在钱府地位的机遇。他名为西席其实也就清客帮闲,整日里陪了少爷陪老爷,每年只有那点死束修和节礼,仅够喝西北风的,真是愁煞人也。
此次如能成事,他的好处自然少不了。若借此结交到李推官更是好事,至少今后可以去做那包揽词讼、通吃原告被告的讼棍营生了。
镜头转回推官厅,听到周杰希为巴结他而招出了赵大官人,李佑便在心里将赵良礼大骂了一顿,这厮居然给他无事生非的惹出大麻烦。什么鬼亲事,想都不用想的应该拒绝。
他李某人出身低,去年为了避祸和做官,不得不卖身一次娶了刘家娘子。在老泰山面前的憋屈感记忆犹新,时至今日好不容易才把刘老巡检甩开了。若要再重温一遍有强势岳父的感觉,那纯属自虐。换成别人不知道愿意不愿意,反正已经成了七品官的李佑是绝对不愿意的。
何况这年头的舆论风气是婊子和牌坊都要的,若对妻子不满意时纳小宿娼都无所谓,但富贵易妻的名声令人伤不起,李推官可不想被人改名为李世美。
再说刘娘子作正室没什么不好,起码性情懦弱不会干涉他的自由。还有,钱皇商参与进了泼天大案,谁晓得以后会有什么结局,所倚仗的皇太后也不是万年不死的。所以为了身家安全,不能与钱家扯上关系。
“送客!”李佑挥手道。本要喊一声“打出去”,但又想这姓周的毕竟是钱家派来的,在钱家立场看来算是示好,没必要无礼的往死里得罪。
李佑的反应不出周先生所料,他一边想道这官员果然是惯于拿腔捏调,既要攀结权贵又要装点门面,一边开口劝说,“大人再听在下一言!比起赵家,大人更合适与钱家结亲!切不可错过良机,理由计有二十一条……”
他倒是积极热心的过份……李佑忽然问道:“可是你主动请缨前来说项?”
周杰希误以为李佑意动,卖好说:“本来钱老爷对大人很是不满,在下念及乡谊,劝钱老爷嫁女。成就秦晋之好,岂不美哉?”
原来是你在中间自作多情……李佑从他身上仿佛看到了一丝自己的影子——这姓周的拼命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去钻营,一如他在县里的时候。
念至此向来不饶人的李佑难得没有下狠手,善哉善哉。
“多谢钱老爷厚爱,在下并无另娶之意。”李佑终究还是打发走了周先生。
随后,李推官便上轿出衙,气势汹汹往赵家巷而去,他要找赵大官人说个明白。最重要的目的是叫赵大官人为此事负责,出面扛住钱家。
“今日有兴致来作甚?”赵大官人见了李佑问道。
李佑恨声道:“大官人可害苦在下了!”
赵良礼莫名其妙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曾遣人去了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