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精校)第413部分在线阅读
而李佑这次放弃了工部等美差,主动请缨重新回办报厅收拾残局,看在别人眼里是顾全大局、不计个人得失。
在这即将起死回生之际,如果几位阁老又一次将李佑从办报厅赶走,那可就是彻底的在天子和满朝文武面前极度寡廉鲜耻、不要脸皮了,落下一个无耻名声是肯定了。
想到这里,几位阁老皆冒出个念头,莫非当初李佑就算好了这点,所以才干脆利落地从办报厅走人,并私自投钱办出一个明理报,将官报挤兑的办不下去?莫非李佑当初来函约稿,也是欲擒故纵,诱使他们故意嘲弄无视?
不得不说,李大人在几位大佬心中的形象太妖魔化了,在当时即使李大人再会算计,又哪能算到他有机会重回办报厅、算到石祭酒主动辞去总裁并推荐他上任、算到他可以重掌真理报?
若这些都能算到,那就是神仙了,李佑也不过是看一步走一步而已。或者说,两世为人的李佑拥有很前瞻的见识和炒作意识,在舆论争夺战中搞创新、抢先机太容易了。
难道只能忍耐到李佑骄兵必败、物极必反、盛极而衰或者自己主动犯错?根据事物发展,的确有可能,但那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阁老们等得及么?特别是李佑比他们年轻三四十岁的状况下……
如果现在只是“有点”坐不住的话,那么几位阁老很快就真坐不住了,因为朝堂上发生了一件事。
前段时间,山东巡抚向朝廷上疏,言及本省近年来广泛植棉,将棉花沿运河贩到江南织布工场获利甚丰,导致影响了其他农事,所以请示朝廷如何处断。
对这个在李佑心里视为“资本主义萌芽”一类的事件,内阁没有争论出结果,廷议上也不能达成共识,算是近期朝廷里一个小热点议题。故而卢阁老才会在李佑版真理报的专栏里发表了一篇《山东广植棉物之良劣》,这绝非无的放矢。
在卢阁老的策论发表并通过真理报送到各衙门桌案上后,不知为什么,争论声小了许多,卢阁老的意见渐渐成了主流看法。
其实这件事本身并不大,但透露出的含义却意味深长,让其他阁老感到很大的危机感。如果说先前几位阁老考虑的是脸面问题,那么如今需要忧虑的就是权力强弱问题了。
可以说,李佑从高端层面向朝臣展示了报纸作为舆论平台的威力,让他们在看着很低端的明理报之后再次受到了心理冲击。常言大道殊途同归,这办报的法门也有千千万万?
对于李大人力捧卢阁老的行为,朝廷上下出奇的视若无睹,暂时没多少人对此表态。一是人的名树的影,别人有意见别人去说,何苦自己无缘无故去招惹李佑。二是李总裁不是没有给其他大佬机会,别的大佬不肯投稿,当时还嘲笑李佑自不量力,所以这局面也怪不得李总裁。
不过四个阁老也不是弱者,虽然被将了一军,但综合实力肯定还是比李佑强得多,且看事态如何继续发展罢。
这天,李佑正在国子监里坐衙,并看办报厅的账本,算计银子亏空以及如何扭亏为盈的问题。忽然听到禀报说:“礼部仪制司员外郎朱放鹤前来拜访李佥宪。”
这似乎是放鹤先生第一次亲自到衙门里来找他?对于这位宗室好友,官面上礼仪规格显然应该高一些的,所以李佑连忙出迎,口中道:“稀客稀客。”
朱放鹤大笑几声,“我本就是负责学校事的,到这国子监来却被你称作稀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讥讽我失职。”
这……李佑摇头苦笑,就是说套话也得分人分场合,一不留神就险些得罪人。将朱部郎请进公房,上了茶后问道:“今日放鹤先生大驾光临,所为何来?”
朱部郎性子爽朗,与李佑也熟稔,所以也不绕弯子,直说道:“事情说大也不大,那礼部海尚书托我向你传话,请你向诸公再发一次约稿的文书。”
李佑闻言心知肚明,这肯定不仅仅是海尚书的意思,而且还是内阁那几位的意思。只不过他们放不下身段和脸面,所以请朱部郎这个身份超然的朝堂“及时雨”传话。
只要自己再给他们发一次请他们投稿的文书,他们自然也就有了台阶下,积极地撰文向真理报投稿。可是,自己已经给过他们一次台阶,凭什么再白给一次?
朱放鹤对李佑道:“为兄这年头也熬得差不多了,天子有意提拔我为仪制司郎中,吏部是没问题,现在需要内阁那边点头,不然总是名不正言不顺。”
“恭喜恭喜!放鹤兄真不容易。”李佑抬手道,随即也懂了朱放鹤的意思。
其实从理论上说,一个五品郎中由吏部提名,再经天子朱批就可以任命了,铨政就是天子和吏部的事务。但在实际上如果内阁不点头,确实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特别是朱批还要下发内阁才能形成诏令。
若是别人还好,如果能打通吏部和天子的关节,同时不怕得罪内阁,便可以不用讲究,但朱放鹤不行。他有宗室身份,本来混文官圈子就很敏感,再稍有不讲究,只怕要闲言碎语满天飞。所以在程序上需要比别人更严谨一些,不然就有些“得位不正”的意思。
朱放鹤作为景和二年春闱大比的探花,至今已经八年了,才是个礼部仪制司员外郎,明显是因为宗室身份被朝臣压制的结果,天子也没奈何,偏偏他又不想走勋戚路线。
如今有个进步为礼部最核心司的郎中机会,对朱放鹤来说是十分难得的,内阁就拿此事来做他李佑的文章。
李佑脑中转了几转,就将此事前因后果想的通通透透。没等他开口,又听朱部郎道:“这里面的门道,为兄也看得清楚,内阁不过是用为兄这点前程与你讨价还价。按说为兄深受皇恩,别人也卖几分面子,所以不用在乎官位品级。
但是为兄觉得,你若借机与内阁那几位在报纸问题上言和也好。总不能真这样一直僵持罢,短期内你固然可以凭借先机占得上风,但时间长了,对你总是不利的,那毕竟是四个阁老。”
朱部郎知道李佑的性格,担心李佑这次又是“死狗也要上墙”,所以才抢先出言劝说。
李佑微微一笑,“其实我也等待着这个机会,既然放鹤先生亲自说和,那我岂有不从之意。不过我也有几个想法,与放鹤先生参详参详。”
一刻钟后,朱放鹤不由得叹道:“别的不提,你这没机会也能创造出机会的本事,为兄是十分佩服的。难怪你前几日选官会选这个位子,这次真要成了,你就是最年轻的朝廷堂官了,这心思简直玲珑到了极点。”
李佑高深莫测地说:“世间之事,从来不缺少机会,缺少的只是发现机会的眼光。”
报纸只是一个平台,在目标客户范围内,当然参与平台的人越多越好,无论是自己的同党还是仇家,可谓是多多益善。这本来就不是感情用事的地方,生意就是生意,无关乎人情。
李佑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将那几位内阁大佬排斥在真理报之外,只有他们使用并依赖这个平台,那么这个平台才有价值,执掌这个平台的他李佑才能获得实质性的影响力。
现在,终于等到他们沉不住气了。
第629章
空城计?
李佑知道自己在走钢丝,也知道若一直僵持下去的结果很可能是对自己越来越不利。这次内阁可以拿朱放鹤升仪制司郎中的事情做文章,下次没准就是别的事情,这方面的主动权永远握在内阁手里的。
只要那几位阁老还在内阁占多数,只要自己没有换阁老的能力,那么少不得要疲于应付各种状况。百密一疏,千虑一失,自己总会犯错的,到那时自己肯定会被抓住不放。
所以这次朱放鹤前来当中间人,李佑痛快地接受了朱放鹤的好意,顺便提出自己的交换条件,以免夜长梦多。
临别时,朱放鹤又想起李佑担任真理报总裁官以来,在报上凸出卢阁老的同时,无形中将过半大佬都贬低了,然后还如此从容淡定,必然有什么依仗。所以他忍不住很好奇地问道:“如果我今日不来劝你,你打算如何?就凭这张真理报一直和其他诸公僵持下去?我知道你一定留了什么奇妙后手,可否说与我听?如果不便泄露,那就罢了。”
李佑很无所谓道:“有什么不能说的,真绷不住时,我便再次向诸公呈送约稿文书,恳求他们为真理报专栏撰文。大不了三请四请而已。”
“主动去求文?那正合诸公扬名之意,岂不就相当于你低头服软了?”朱放鹤大吃一惊道,这能是战斗力超强的李佑的抉择?
这种方式对别人而言,是很正常的选择,并不值得吃惊,任是谁面临四个阁老的压力都会如此。
但放在李佑身上就显出几分不正常,朝廷上下都知道,李大人是三不主义者——不低头、不服软、不服输,同时剑走偏锋计谋层出不穷。还好他有退路,大不了甩手不干文官,回老家当三品勋贵去,有救祖陵的功业,朱家怎么也得给他一份富贵。
面对朱部郎的诧异不已神色,李佑淡定地说:“服软又怎么了?我年纪小、官位低、资历浅、读书少,向诸公低个头求几篇文章,很奇怪吗?”
朱放鹤很坚决地点点头,“我可以告诉你,很奇怪,很出乎意料,没人想得到。”
目送朱部郎离开后,李佑站在太学门下略一思索,也步出成贤街,喊来马车去十王府。有些事情,也该确定下了。
李佑到了归德长公主府邸,在门官那里打听了一下,得知千岁殿下去了东安门内的少府,所以不在家中。于是他转身便走,刚出了路口,就遥望见那队有点夸张的仪仗,不是长公主又是谁?
李佑避道而让,等到仪仗入府一刻钟后,再次去门官那里求见,这次被引了进去。
他随着带路的内监一直走,越走越奇怪,居然被领到一处幽雅的偏院,又进入掩映在花丛里的明堂。却见里面有七八人,都是内监和宫婢之流人物,簇拥着一位小小幼童,唯独不见归德长公主。
李佑莫名所以,有个奶娘模样的少妇抱着幼儿上前,对他道:“殿下有令,既然李先生来给小主公授课,那便拜托了,我等皆为服侍之人。”
授……授课,李佑望了望奶娘怀里熟睡的小柳儿,这才一岁半的小娃娃,也太着急了罢?再说就凭自己这点文化水平,误别人子弟也就罢了,这可是自己的种,还是小心点。
“等他醒来再说。”李佑吩咐过后,坐在一边喝茶。没奈何,作为名义老师,门面功夫总是要装的。
过了半个多时辰,小柳儿也没醒,一身软缎罗衣的归德长公主倒是来了。她看着正对小柳儿发呆的李佑笑了笑,信手挥退左右,只留了李佑单独叙话。
“你真是诡计多端,这次又把诸位先生们将了军,心情很不错罢。”归德千岁随口问道。她嘴里的“先生”当然指的是阁老,大学士体面尊贵,皇家人都尊称一声先生。
“将什么军?幸亏今日朱部郎来做中,不然就只有低头一条路,还得求阁老们来赏面。”李佑叹道。
长公主断然道:“这不可能,你会主动低头?那样你什么好处也得不到,绝不是你的路数!我料定你必然留有后手,只等着先生们跳进圈套!”
怎么她也这样想?李佑苦笑道:“真没有后手,我就是习惯性拖着,运气好等来了朱部郎做中,不然就只能低头服软了。”
“你真的没有后手只是习惯性拖着?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归德长公主若有所思后突然又开口道:“你也忒奸诈了!”
李佑奇道:“什么奸诈?我又怎么了?”
他还在装蒜……归德长公主忍不住伸腿踢了情夫一脚,“在本宫面前就别装模作样了,你的心思我还不清楚?”
被踢一脚作为某种活动的暗号,李佑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当即下意识的伸手去搂眼前的小贵妇,却被闪开了。
“方才并非故意的,你不要误会,这几天不方便……”长公主脸色微红地对情夫解释说。
李佑拍拍脑袋,又坐回去莫名其妙地问道:“说罢,我怎么奸诈了?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平白被你污蔑一次。”
归德千岁目光如炬,指明道:“这次你能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我。我看得出,既然你没有任何后手,那么就是在施展空城计,故意做出从容淡定、无所畏惧的模样,也可以视为虚张声势。
这让那些阁老不知底细,以为你有什么阴谋,生怕上当所以不敢轻举妄动,甚至想要通过朱部郎来当中间人解决事情。于是你就可以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这就是我的看法,是也不是?”
听到情妇这信心满满的阴谋论式脑补,李佑瞠目结舌,半晌无语。皇天后土可鉴,他真没想使什么空城计。
可是他若做点什么事,大家都以为他有诡谋;若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没做,却又以为他使空城计诈唬对手。做人难,做名人更难,做被过度解读的名人难上加难,李大人感慨道。
李佑半天没说话,归德长公主也低头沉思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她抬头打破了沉静的氛围,端丽的脸庞上充满了大彻大悟后睿智的光辉。“我想我悟到了。从前你对我说过无招胜有招,我一直参详不透,只以为你是编出来糊弄人的。直到如今,我才领悟出其中深意。”
李佑仰天长叹,“好了好了,不要境界大成破碎虚空了,我是寻你来说正事的。”
“是何正事?”归德长公主收回心思,聆耳细听。
李佑斟酌词句,缓缓道:“这个,是和产业有关的。我欲奏请朝廷,将国子监办报厅分出来单独开衙,我也顺便混个部院寺监一类的堂官做。但与此同时,再兼办私人的明理报就不合适了。虽有天子许诺过,但毕竟不成条文,容易被抓住公私不分的把柄诟病……”
归德长公主乃是聪慧人,顿时明白这又是情夫送货上门了,一丝微笑浮上嘴角,“李郎的意思是,将明理报坊移交给少府督办并挂上皇家名头,股份还是一半一半的老规矩?”
“你不要摆出吃定了我的表情!很让人不爽!”李佑无奈地挥挥手道。从一开始他就能预料到,胆敢批评朝政的明理报,最终也只有皇家能罩得住,自己从中分一半股份维持影响力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千岁殿下靠近了李佑,难得一次软声软语道:“你还信不过我么,我何时白占过你的小便宜?你放心,将来都是小柳儿的。”
“我信得过你,但我信不过帝王家。银号分给一半,煤铺也分给一半,报坊又分给一半,这都罢了,但将来你我都百年后,剩给我李家子孙的这一半能不能保住?和皇家合伙,就像伴君如伴虎。”李佑不受美色诱惑,很冷静地说。
关于这点,归德长公主也无法打包票,“你我都决定不了的,只能看后人的机缘,说这些扫兴事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