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精校)第399部分在线阅读
这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这个总裁官当,理由也很充分。武英殿大学士卢阁老看了看李佑,神色坚毅而势在必得,又看了看石祭酒,出言道:“我看李大人为总裁未为不可。”
吏部尚书赵良仁对此点头附和。文渊阁大学士杨进也说,按道理而言,不用李佑有失公允,或可并为总裁官。兵部尚书荀飞谦随即也附和杨阁老。
万年文华殿大学士袁立德扫视以上几人,很直白地说:“舆论公器,岂可操于李辅世之手?”
此话确实很简单粗暴,连个理由都没有,但其实也不用说理由,大家都明白,李佑的名字就是最大的理由。但众人都不好意思如此露骨,只有袁大学士最恨李佑才如此说话。
除袁大学士外,无论是首辅徐岳还是次辅彭春时,都感觉让李佑这个狡诈百出又好斗的仇家把持新生报纸,从各方面都很不令人放心,故而还不如让石祭酒来主持此事。至少石祭酒是个公正的人,做事出自公心,少有偏私,和李佑相比有安全感。
还是赞同石祭酒的人多,最后徐首辅一锤定音道:“照原议上奏。”
李佑脸色绷得很紧,又一次拱手为礼道:“下官检校右佥都御使、提督国子监学政李佑,再请首揆老大人及座中诸公三思!”
这口气隐隐含有威胁之意,使得徐首辅十分不悦,呵斥道:“朝廷自有度量权衡,李大人不必再多言!”
李佑收起礼节,淡淡道:“诸公今日有所惠,下官感恩戴德,日后还要拜过诸君之赐。”随即他转身朝门外行去,走到门口时突然暴起,狠狠一脚蹬向门扇。
这朝房平时只是让大臣早朝前歇脚所用,门禁并不严实,很大程度上就是摆设。经李大人奋力一踢,整片门扇登时飞到一丈外,轰然落在了午门外当值巡回的宿卫官军身旁,将几位军士吓了一跳。
随后他们又看到一位怒气几乎肉眼可见的年轻大人从东朝房门里现身,向端门方向走去,却没敢上前阻拦。
他们眼又不瞎,能入东朝房廷议的官员,肯定不是凡流,瞧着又正在火头上,还是不要招惹为好。反正还有别人在场,找别人问出此人姓名后上报就可以了,既然是有身份的官员,那跑不掉的。
毁损宫中器用,也是一项小小的罪名,不过几十年来没人犯过,今天却公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一起。
罪名虽小,却挺惹眼,叫不明真相的外人议论纷纷。看来在东朝房里,李佑定然被众大佬们联手欺辱了,不知他受了多大的刺激才导致如此失态,想必是惨无人道的罢。坏了朝房门扇,这下少不得又要罚俸以示惩戒了。
话说李佑一怒而去,出了皇城,长随韩宗迎上来问道:“老爷哪里去?”
“既然彼辈不仁,那便休怪我不义!去西天请如来佛祖!”李大人愤愤道。
在他之前设想中,最担心的事情只有一点,那就是在报上议论朝政很可能要引起朝廷或大或小的不满,这中间平衡点不好拿捏。为此他心思都在这方面,但没料到自己手里的桃子直接被摘走。
报纸干脆不办还好,他也就不想了,反正作为提倡者但总会留名的。但现在的情况是,朝廷同意报纸开办了,但主事者却不是他。这就不能忍了,简直就是将自己的成果拱手让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更何况报纸已经被他视为操纵舆论、发展势力、壮大根基的举措,以后总不能事事都亲自跳出来罢,总得有个合适的吹鼓手。所以怎能平白无故地为他人作嫁衣裳?
李大人口中“西天”指的是十王府,“如来佛祖”更不言而喻。
“听说你最近又不安分,正在筹备办报?什么样的报?”见了面,李佑尚未道出来意,归德长公主反而先问了话。
李佑答道:“正为此事而来,却有大事不好!”
大事不好的时候也太多了点……归德长公主对此免疫了,不以为意地轻笑几声,“遇到难题了?”
李佑满怀期待地点点头,又听千岁殿下拿腔捏调地讽刺道:“你不是很能干吗,自己单枪匹马连段公公都能废掉,还有什么能难得住你?用得着寻我这女人家求助?”
李大人又一次对女人心思表示无语,这都什么时候了,又提起这茬事。
上次对付段知恩时,为不走漏风声将长公主瞒在鼓里,还拿她当幌子和收尾工具,让长公主心里有点不愤,对此李佑也是清楚的。这段时间前前后后从肉体到精神已经安抚了数次,本以为已经风平浪静,却一不留神,小怨气又在这里冒了出来。
李佑悄声道:“这次事关陛下,你既然没兴趣,那就告辞!”
果然,听到与天子有关,归德千岁立刻恢复了正经,喊住李佑问道:“慢着!你说清楚再走!”
李佑麻利地又转过身,将今日东朝房集议过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你们文臣办报,这与陛下何干?”归德长公主疑惑道。
李佑刚想吐槽一句“妇人头发长见识短”,但考虑到局势险恶便生生扼住,只分析道:“朝廷是陛下的朝廷,百姓也是陛下的百姓,本该不分轩轾!报纸这个东西,既是朝廷的,也该是百姓的!如果报纸成了石祭酒所说那样的报纸,后果将如何?文人互相吹捧之下,长此以往百姓只知有朝廷,而不知有陛下了!”
归德长公主不是蠢人,李佑稍稍点拨,便立刻明白了事态。如果彻底成了文官把持的朝廷喉舌类报纸,显然对天子是不利的。
生怕千岁殿下理解不到其中意义,并为了自己的事业,李佑不惜暂时充当了文官集团的叛徒,很露骨地说:“以我的看法,陛下应该鼓励报纸议论针砭朝政!只有如此,才可在舆论里牵制文官,稍稍挽回被动情势!”
这一句,确实深深触动了归德长公主,让她陷入了长达一刻钟的沉思……
到了次日,太阳照常升起,李佑来到国子监。他刚坐定于彝伦堂西房,便见石祭酒主动上门拜访。请进来后,李佑只顾低头喝茶,连寒暄也没有。
石祭酒并没有着恼,“李大人不要失了方寸,本官前来只是想告诉你,昨日之事乃是朝中衮衮诸公挑拨你我内斗而已。”
当局者迷,李佑却没想到这些,闻言抬头道:“请讲。”
“无论你如何想,昨日本官阐述心中所思,确实只为抒发见解,并未主动求官,也实未曾料到被推为办报总裁官。”
李佑回想当时情况,石祭酒的确没有开口说要当报纸总裁,是徐首辅主动提出要推举石大人的。
不过明面上虽是这样,但是官场中的事情,用得着事事明说么?谁能确定真假虚实?这方面轻信别人的,都是缺心眼,更别说李佑本性多疑。
石祭酒见李佑并不表态,进一步解释道:“按说任用我为总裁,你便不合适留于此地,朝廷应当将你调离国子监,另行委派差遣。然而昨日却无一人提起,这便可以说明,诸公故意留了你在国子监。
其居心昭然若揭,无非就是期望你与本官争斗,他们也好乘虚而入、渔翁得利,将报纸掌控住。所以,本官请李大人不要中计。”
不得不说,石祭酒的话很有道理,李佑又想起,昨天石祭酒可是放了地图炮的人,转眼间就被重用,其中果然有些说道。再说以石祭酒的为人,也不至于跑到这里使诈。
好罢,道理是道理,行动是行动,如果讲理有用,那么还要行动作甚?李佑放下茶杯,试探道:“那就请石大人向朝廷上疏,辞掉办报总裁差遣好了。”
石祭酒沉吟片刻,果断拒绝道:“无论什么缘由,既然朝廷将重任托付,本官便只有尽心去做,焉有推三阻四之理!何况平心而论,本官不以为李大人是合适接手办报之人,公器也不能私相授受,所以让贤无从谈起!”
李佑怒道:“这就是石大人的诚意?你就是这种态度,还劝我不要中计?”
“言尽于此,随便李大人怎么说,但公私有所不同,本官问心无愧!”石祭酒起身告辞。
好罢,真正正直的人是值得敬佩的,但是也仅此而已。李佑其实并没有在意石祭酒是不是请辞,他只是朝廷诸公推出的前台而已,没有石大人也有张大人王大人之类的。
第606章
短暂的平静
在平淡的二月中旬,春节渐渐已经成为记忆,正当京师官场缺乏新的火爆谈资时,闹出踢门事件的李佑也就勉为其难地充当了话题人物。
李大人因为工作问题,在内外廷集议时与当朝大学士和九卿争执不过,在众目睽睽下怒发冲冠踢飞了午门东朝房的门扇——这个话题算是填补了目前的空白期,为近期比较夺人眼球的事情。
李大人这一脚,算是公然表达了对大佬们的抗议,和屡屡被打压的不满,把自己受的委屈晒在了光天化日下。在性格官员辈出的大明朝,也是很有个性的动作了。
其实官员有个性不要紧,但表现个性不恰当时,就很容易遭受非议和排斥。不过在这次,大佬们发现舆论风向和他们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连在宫中踢门的事情都做出来了,可见李大人当时已经怒不可遏,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啊。”
“李大人这次虽失态,但也是情有可原。公道地说,老大人们有些不厚道了。若非如此,焉能把李佑逼成这样?”
“他提倡办报,也是想做出一番事罢,可正在筹备时被老大人们横插一刀。如果是将此停掉,无可厚非,但老大人们却是将此事夺走交与他人,这岂不是公然羞辱人么。”
“不止本次,李大人这是两次怒气累积后忍不住发作,须知神仙也有火气,何况是凡人。”
“是极,李大人先前本无过错,费心费力斗倒段公公这等奸邪,于国于民件好事。但之后却丢了提督五城兵马司,被老大人们螳螂在后般的打发去国子监,定然已经憋了一肚子气。到了国子监,又连番遭遇这等不平事,能不发火就见鬼了。”
同情声中,翰林院编修李登高却对同僚议论道:“诸君不要受李佑欺骗,他踢门绝对是故意为之!其目的不过是引起朝中关注和议论而已!”
“那又怎样,反正李大人确实受了委屈,叫唤几声也不为过。”同僚们笑了笑答道。李佑的打算谁看不出来?谈不上什么欺骗不欺骗的,李编修说话忒幼稚,不成熟。
踢门这种事儿放在别人身上,必须要落下一个骄狂、目无尊卑、不知天高地厚的评论。一个五品官员,还敢不服气十五个大佬的集体决定吗?换句话说,一个五品有什么资格不服气?也配不服气么?真当官场规矩都是摆设么?
但是放在李佑身上却让人感到有几分“和谐”,并不觉得是“坏了规矩”,就是翻脸也要有翻脸的资格哪,李大人仿佛就是一个具备资格的人。
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李佑将前司礼监秉笔太监、天子大伴段知恩斗垮后,声威(不是声望)悄然与以往不同了。这无关乎品级,只在于人心。
从前李佑与诸阁老相争,很大程度上都是借势狙击,他最多就是个致命一击次数比较多的狙击手。
到目前为止,李大人并没有真正斗倒过一个大学士,无论徐首辅、彭阁老还是袁阁老,虽然在各种事情上屡屡遭受狙击,但都还在内阁里坐着。当然,各位阁老同样也都奈何不得李佑。
不过去年年底李佑下野后,只布局了不到一个月,就在年前最后几天干脆利落地让段知恩倒台了,这震动是不同寻常的。
虽然因为很快就过年的原因,段知恩倒台没有引发太多的议论,也没有太多的人去想其意义。但在潜移默化中,对人心造成的影响不可估量。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官员的眼睛更是雪亮的。
段知恩这样的人,模板是谁?朝廷中饱读史书的人比比皆是,轻易地就能从本朝黑历史中找出些例子,比如英宗朝的王振、武宗朝的刘瑾、神宗朝的冯保、熹宗朝的王安……或许还有魏忠贤。
虽然段公公神功未成、羽翼未丰,但却是公认具有潜力成为以上前辈们一样的人物。简在帝心的太监处于事业上升期时更是不可阻挡的,至少根据历史经验,几百官员死谏宫门也挡不住。
但景和朝的未来王振、或者是未来刘瑾、或者是未来冯保在势不可挡的上升期,却被李大人随随便便一巴掌拍死了,怎能不叫人心敬畏?
敬是敬重李大人作为文官代表挺身而出,阻止了类似于王振刘瑾冯保的新一代大权阉的诞生,维护住了文官的利益。
畏是畏惧实力。明面上李佑整垮段知恩,是靠着诡谋欺诈和投机取巧,但没有潜在实力为依托,诡谋都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伤敌皮毛却断不了根本。看不到和看不清的隐实力,不意味着不存在。
很简单,三杨、杨廷和、高拱、张居正、东林党都干不成或者不敢干的事情,李大人却做到了。什么叫实力,也就是实力,无可置疑的综合实力。
有这样的实力,以五品之身和宰辅叫板、吵架、翻脸算什么,只能说是很正常的现象,连阁老都没有公开指责李佑失礼的。
同样一件事,“有实力”的人去做和“没实力”的人去做,引起的议论也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朝廷上下虽然津津乐道于“踢门事件”,顺带关注了一下李佑与宰辅的争执焦点,但很少有人傻到去对李佑人品问题和无视尊卑而说三道四。即便罚他一百年俸禄,也分不到自己头上。
而且众人都知道,李大人的特点是坚韧不屈(从这个词可以看出李佑开始享受为尊者讳待遇),几乎必然会有所反击。所以,现在只是大幕刚刚拉起的时间,后面才是正戏。
甚至有好赌的人已经开始打赌,石祭酒还能在报纸总裁官位置上坐多久?据不完全统计,八成的选择了一个月内下台,争论只在于是十天还是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