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精校)第316部分在线阅读
钱太后大怒,这李佑当真是故意挑衅吗?他真以为自己会忌惮这项差事而不敢动他?他太高看自己了!
随即钱太后作出了决定,先剥离李佑的差事,然后再行罢官。又召来徐首辅,下指示道:“两淮余盐之案,朝野瞩目,事关重要,都察院委与李佑,令人存疑。明日内阁与九卿共议之,并速速将议论情况回报。”
钱太后的主意很简单,只需要一个论述“李佑不合适”的口实,无论由谁说出来皆可,如此她便能借题发挥了。
徐首辅回了内阁,急急让中书舍人撰写了帖子,分头送与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要在明日清晨碰面会议。按照传统,内阁与外朝碰头开会,地点也是在午门外朝房。
及到次日,在阁四个大学士和外朝九卿在东朝房碰了面,会议由徐首辅主持,他咳嗽一声,开口复述了钱太后的谕示。
外朝九卿先不提,起到主导作用的五个在阁大学士又是如何想法?
首辅徐阁老亲眼目睹了李佑对付徐世子的一幕,他认为李佑为了保住官位,势必对魏国公穷追猛打,这是属于李佑的“政治正确性”。
也就是说,如果李佑不将自己摆到这个能够反弹的位置,那么他在钱太后的压力下将会岌岌可危。
徐首辅知道,这对他是有好处的,若魏国公担了主要责任,他的同门丁前运使便可以开脱减罪。其次,若李佑能够成功,还能连带打击了勋戚势力,对内阁也没有坏处。
要知道,内阁负责中枢出旨,外朝负责具体施政,就是决策和事务的区别。勋戚势力如果大举入朝,那么主要抢夺的就是决策上的话语权,所以与内阁冲突最大。
在场的四个内阁大学士中,位置仅次于首辅的彭阁老是对李佑最痛恨的一个。因为李佑,他四子被发配戍边,又因为李佑,他自己失去首辅机会,还是因为李佑,他在朝堂丧失话语权。桩桩件件无不记在心头。
以他的本意,要将李佑打入十八层地狱不能翻身才好,但经过徐首辅力劝,他压下报复心思,在会议上默不出声。
其实这不代表彭阁老打算就这样放过李佑,他很清醒的判断出,李佑当前是迫于形势逼迫,要当这个反勋贵的急先锋,以便借用情势自保。
彭阁老用六十八年的人生经验得出一个结论,这种急先锋式角色,最后往往注定是悲剧结局,成为政治妥协的炮灰。
对于勋贵的理解,他与卢老尚书的深刻程度差不多。只要还有天子在上,勋贵与文臣是不可能彻底闹崩的,总要逐渐妥协。而妥协之前的冲突,不过是为了划定权力的边界线而已。
到了该妥协的时刻,他不介意下黑手推一把李佑,让出完风头的李佑成为那个牺牲品。现在这个阶段,就当是引蛇出洞罢!
文渊阁大学士杨阁老的态度无需多言,不会反对李佑主掌重要差事,认为这是都察院内部的事情,外界指手画脚未免有些不妥当。
东阁大学士金阁老更是轻松,两淮余盐案这个烫手山芋,本来就是己方的左都御史江辛岳抛给李佑的,金阁老当然不会反对李佑继续负责此事。
还是那句话,他们现在真是一动不如一静,只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行了,一切等本派领头人物袁阁老侍驾回京后再论。
近几年,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始终担任知经筵事,负责组织天子的经筵和日讲功课,只有当初与李佑在经筵上对骂才被停职过三天。
所以袁阁老堪称是天子最亲近的大学士,只要稳住阵脚,自然顺理成章就可以接任次辅,至于其他,就让别人去乱吧。如果李佑不接这个案子,那么很有可能还是左都御史江辛岳亲自来审。
最终对于李佑审理两淮余盐案,四个大学士都表态同意,其余的九卿也不会妄加反对。本来这差事与大部分衙门无关,都察院完全有自主之权。
更值得注意的是,若多说几句,只怕要惹得江左都御史不高兴,真没必要在这里去得罪同僚。
会议结果就可想而知了,一团和气,全体无异议。
消息传出来,朝廷内外齐齐惊叹,一致认为本次会议是近年来最诡异的一次会议。这从所有大学士居然集体同意一项事情,特别还是李佑的事情,实在让人惊诧。
钱太后也异常惊诧了,惊诧过后是怒火,此时她感到自己反复被挑衅,脸面十分无光,同时对内阁彻底失望了。
她已经没有兴趣再陪着文官玩流程,将司礼监掌印太监麦承恩传来谕道:“直接下旨!罢去李佑检校右佥都御使官职!”
这道旨意避开了内阁,直接发到六科,强令六科下发。吏科都给事中汪文叙是许次辅还是许尚书时就安插在吏科的党羽,他看到圣旨后,一边将圣旨暂且压在科中,一边急忙给李佑送信。
第479章
一条道走到黑
钱太后就快还政退养了,虽然她不至于想当武则天,但多少还是有点敏感,即将失去权力的失落感萦绕在心头。
看到群臣如此不体谅、不合作,三番五次扫她的面子,钱太后执拗的逆反心理发作了。这十来年,她谦虚自抑,优容大臣,结果这些大臣全然不感念于此,忘恩负义的让她情何以堪!
这也是君臣两者之间观念有差异了。钱太后认为自己做出了贡献,付出和牺牲很多。但在群臣眼里,钱太后代行皇权,所以虚心纳谏,善待臣民,都是理所当然的本分,君上本该如此……
话扯远了,却说李佑这件事在钱太后心里,第一,李佑的官职是重要筹码,暗中涉及到她退养后钱家的安置问题;第二,她堂堂的秉政太后费尽周折,连李佑一个小小的五品都免不掉,这口气如何出的来?
更何况她始终寻求在现有已成惯例的政治框架内解决问题,但由于群臣羁绊,就是解决不了!那就只好甩开现有框架,凭借君权霸王硬上弓,难道满朝文武都要为区区一个李佑死硬到底?
有时候,政治就是耐心的较量,但钱太后秉政时间余日无多,已经没有耐心了。作为超脱于臣民律法之外的唯二人,就算她奈何不了别人,但别人谁又能奈何她?
当李佑接到吏科送来的消息,不由得大喜过望,他就在等着这一刻!不容易啊,一方面明里暗里的挑衅太后,一方面还得摆出与魏国公家过不去的样子给别人看,不停借势造势,终于盼到太后走出这步了。
这是太后首次绕过内阁,为了政事直接下诏给六科抄发,打破了十年来不发中旨的默契,极其不同寻常。
一两日间,消息便传遍了京师内外大小数十衙门!
接到诏旨的吏科诸给事中,也好似捡了个烫手山芋。六科可以封驳诏书,是位卑权重的典范,但是这项权力用起来却是慎之又慎,因为一旦用了,就相当于直接打君权的脸面。
史书标榜歌颂的自然是犯龙颜、批龙鳞,但是这种机会落到眼前,成为现实中的抉择选项,那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你预测不出是什么后果,因为你猜不出将付出什么代价,因为你不知道这样做值得不值得。
像李佑上次那样,挨两下廷杖便名扬天下,之后换个地方继续做官,一年多又回了京,若早知如此喜剧结局,自然是人人争先恐后打破头犯天颜的。
但问题是,你无法确定只是如此,挨过廷杖被贬斥的不见得是李佑,也可能是被贬几十年而老死云南的杨慎。
科道官中,御史和给事中是有区别的,御史上书言事责任较小,只管说不管做,务虚不务实,可以稍稍肆无忌惮。
但给事中负责审核诏书,科参六部,却是要干实事的,权力大了责任也大,后果也更严重,所以必须要更谨慎。这也是科道称谓中,科排在道前面的原因,同为清流,六科还是比御史稍高一点。
吏科给事中共有四人,都给事中汪文叙与众人商量过,决定先稳妥行事。诏旨不能发,但明显太后还在气头上,所以行中庸之道为好。暂时将诏旨留在科里,拖着不封驳也不正式抄发,只将内容传出去,且看各方反应如何。
八月二十七日上午,不出人所料,一连八封御史奏疏呈进慈圣宫,摆在了钱太后面前。
监察御史群起上奏,其中喻意肯定不同于御史单独上奏,在国朝政治中也算是一种情况严重的标志了。
朝廷中人都晓得,看监察御史的奏本,要先看人名,然后再想人名的背后是谁,最后才要看是什么内容。
钱太后扫视面前八封奏本,不用打开她也猜得出大概是什么内容,最大的谜底其实是这些奏本都是何人所上。而且,她昨日刚刚下诏至六科,今日上午便有奏疏,来的如此之快,似乎早有预谋。
朝廷中有上百御史,山头复杂,除非极活跃的、或者做出过令人瞩目大事的,钱太后哪里有精力能一一记住各人的门派。便传旨将司礼监掌印太监麦承恩召来,令他协助辨识。
在麦承恩到来之前,钱太后略略浏览了数篇章疏——
“城南传言四起,处处非议勋戚,听闻圣母不查证传言、辨明是非,反而一意罢斥贤良,何以服人?劝圣母勿行无德之举!”
“凡事皆有两方,何故只从重罢去李佑官职?此乃赏罚极不公之例,人主岂能昏庸若此,愿圣母闻过即改,以为天下法!”
“闻圣母得知李佑过错,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必欲除之而后快。为人君者器量不可偏狭,心胸应容万物!”
经过一夜,钱太后心态其实已经略略平和,但看到一个个卖直撒泼的可恶嘴脸,以及无德、昏庸、偏狭等字眼,她心中的火气再次升腾。
待到麦公公到来,翻过御史章本后,择重点向太后奏道:“范忠为河南道掌道御史,昔年由归德千岁引荐。”
什么?!钱太后感到心口好似被猛然刺了一刀。别人也就算了,连亲生女儿也想浑水摸鱼?时间还把握的如此紧密!难道想众叛亲离吗!
深吸几口气,她稳住心情,下谕道:“召归德长公主觐见!”
庙堂传言之一:景和九年八月二十七日午时,归德长公主入慈圣宫面见皇太后,其时屏绝旁人于殿外。后见长公主脸色铁青,自殿中负气而出,似是不睦。
庙堂传言之二:景和九年八月二十七日未时,李佥宪入十王府面见归德长公主,其时屏绝旁人于殿外。后见李佥宪脸色铁青,自殿中负气而出,似是不睦。
传言且不提,当日下午,在归德长公主离开后,大发雷霆的慈圣皇太后又下了两道诏旨送达六科,这次是兵科同吏科一起坐蜡了。
第一道诏旨送兵科,太后直接特简魏国公为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提督巡捕五营;第二道诏旨送吏科,特简光禄寺少卿黄鉴兼理提督五城兵马指挥司!
按说五军都督府都是勋贵的自留地,太后特简无可厚非,但在这个敏感的情况下,此举示威的意味十足,更何况还加了提督巡捕五营这个特殊官职。九门之内,除了拱卫皇城的天子侍卫亲军,就是五个巡捕营武力最强了!
黄鉴的任命,也显出太后破釜沉舟的意味,连尚在李佑手里的检校佥都御史都不要了,直接让黄鉴以光禄寺少卿兼任五城提督,这分明是打算甩开巡城御史单干,将负责京师治安的五城兵马司系统也变成勋戚自留地!
联想力丰富的人已经想起,如果五城兵马司弓兵、火甲和巡捕五营官军全部归勋贵直领并受皇家遥控,这像什么?
要知道,当年只有锦衣卫官和东厂太监曾经提督总领过兵马司、巡捕营……号称无孔不入,令人闻风色变。
经过昨天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人关注六科。此两道诏旨内容传出来后,舆情再次大哗。经过李佑这个导火索,圣母皇太后今天绝对又被御史们的上疏惹得大怒,居然发了更大的狠!愈加往大里闹!
反应最快的,是检校右佥都御史李佑,不愧为近日涌现出的反勋贵急先锋。太后的新诏旨下午才到六科,李佑当夜就向通政司递上了奏本,作为一名都察院台垣官,可谓是尽职尽责的典范。
二十八日清晨,宫门刚开,通政司便将奏本交到会极门外的司礼监文书房太监手里,司礼监知道事情重大,也不敢滞留,又迅速将李佑奏本直接呈给慈圣宫。
李佑的奏疏没有密封,传播的也很快,成为一个风向标。
他的奏疏传开时,很多人还正在琢磨怎么写奏本刷声望。有人笑言:“昨天是罢他自己的官,李大人不便上疏谏言求望。眼见其他御史纷纷上疏,他一定忍到饥渴难耐并手痒了,只怕一门心思专等今日之事出手罢。”
比李佑的奏疏更早到达慈圣宫的,是钱太后的兄长新宁侯钱泰。
这位侯爷虽然同样贪,但比另一个国舅钱安聪明些,昨天听说了胞妹几道强行发至六科的诏旨后,夜间始终睡不安稳。
他今天一大早便守候在宫门外,开了门便求见太后,苦口婆心的劝道:“我兄妹尊荣已至极点,大家安享富贵即可,何必与朝臣相斗。”
“哀家代皇上行人主之权,连李佑都撤不掉,以此为范例,今后皇上何以君天下!”
新宁侯暗暗叹息,不就是你感到脸面无光,要找回面子么?又力劝道:“若你激怒了朝臣,种下了芥蒂,他们奈何你不得,但百年之后,却要遗祸给我钱家!你不可不三思!”
皇太后怒而斥道:“当初争侯爵时,不见你如此说耶?那时你为何不担心惹怒朝臣!莫非你是只能共富贵之辈?”
说着,恰好李佑奏疏送到手里,钱太后打开阅之。从结构上,乃是很明显的三段式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