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精校)第28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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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这些人随驾不是游山玩水来了,还得帮助天子实习政务。看过送来的奏章抄本后,往往还要与天子讲习心得。
  但那唯一让李佑感到陌生的年轻人却不耐烦了,大模大样的对李佑道:“门外何人?行迹鬼鬼祟祟,岂是君子?”
  在座众人中,侍读学士白翰林听到同僚出言挑衅李佑,忍不住暗暗苦笑几声,李探花心胸还是偏狭了。李佑此人,朝中除了那几个同样以口舌功夫见长的御史言官,别人谁能敌的住他?
  李佑醒过神,走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道:“藏头露尾之辈,敢报上姓名否?”
  那年轻人昂首道:“翰林院编修李登高!”
  翰林院官员作为文学之臣,经常侍从天子左右,李佑在内廷任职时大都识得。这李登高却极其陌生,随即他恍然大悟,一定是去年新进人士。
  去年是大比之年,二月底他离京后,三四月便开了春闱,也就是会试和殿试,当时他不在朝,也就没有目睹盛况。
  按照惯例,状元、榜眼、探花要入翰林院为从六品修撰和正七品编修,这个李登高看来不是榜眼就是探花,年纪又只二十几岁,难怪有傲气!
  要知道,非翰林不入内阁。每科的一甲三名和若干二甲进士都可以进入翰林院,未来的大学士必定会在这些人中产生,所以人称“储相”,堪称最清贵之选。
  在京师街上,别人见了大学士仪从都得避让,不可冲撞。这批人却可以昂然而去,不用回避。
  所以听到李登高自报家门,李佑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有目中无人的本钱,但问题是,他并没有得罪过李登高,为何对方如此仇视他?
  “本官自思从未见过你,亦未有过交往,为何你神情不善?”
  李登高呸了一口,对李佑斥道:“奸邪贼子,侥幸邀功,窃居大位,人人得而唾之!”
  李佑脸色登时阴郁下来,嘿嘿嘿嘿的不怒反笑。
  舱中其他人大都在看热闹。白翰林与李登高为翰林院前后辈,又与李佑没什么过节,便打圆场道:“李编修是去年大比探花,心有傲性,其实不坏,李太守勿怪……”
  探花?心思灵敏的李佑忽然发觉到了什么,李登高是探花的话,岂不就是正牌李探花?倒是与他的外号之一重合了。京城耍嘴皮子的人多,说不定要拿两个李探花相比较,莫非毛病就出在这里?
  在本官面前耍傲性……李佑又冷笑几声,指着李登高呵斥道:“满室只有你官品最卑,见了本官还敢无礼!”
  李登高反喝道:“本官清流华选,你这风尘俗吏又算得了什么!”
  国朝以京官为贵,私下里地方官常被贬称为风尘俗吏,但要公开当面说却是很少见。
  听到对方当面羞辱自己,李佑立刻兴奋的脸色微微泛红,不怕你来骂,只怕你不先开口。
  当即出口讥讽道:“读圣贤书十几年,二十余岁还只是个区区七品,有脸面不知尊卑的猖狂么?本官到了二十几岁,若只混个七品,早就羞愧的一头撞死了,还敢大模大样招摇于人前?”
  李佑这话恶毒,将在座人大多数都损进去了。但一想李佑弱冠之年,品级就已经坐五望四,家里还藏个三品,真没法在这上头驳斥他,他确实有资本自吹自擂,众人也只能装聋作哑。
  李登高不知如何作答,又听李佑斥道:“朝廷授你馆阁之职,叫你观政学习,以待大用。你却为何不安于室,随驾南来,意图何在?”
  “自是以备顾问。”
  “呸!你读书十几年,从未经过政务,初入官场正是学习时候,也敢充当参赞纸上谈兵吗?胸中百事不知,不通政务,能顾问得什么?未见有如你恬不知耻者!”
  李登高自从以探花入翰林,又是天子钦点,平日里听到的多是奉承,哪有这般被当孙子训斥的。他当即怒发冲冠,起身要发作,但身量比高大挺拔的李佑矮了半头,站起来反而在气势上被压得死死的。
  “选入翰林不过一年,不在馆阁研习经史、揣摩时策,以报效浩荡皇恩。却虚骄无德,轻浮无行,不知羞耻的觍颜随驾,还敢妄加评议地方为风尘俗吏,这话也是你能说得出口的么?你不过是个天子侍从,哪里当得起真翰林,说什么清流华选,瞧你的品行,倡优一般的人物而已!”
  “只怕去了教坊司,也要玷污了李探花三个字,以后李探花这个号,本官再也不用了。”
  读书十几年的李登高哪里经受过这般磨炼,他被李佑劈头盖脸的连珠炮般斥责辱骂,彻底茫然了。听着自己被一直从恬不知耻骂到倡优,头脑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心里一口气堵着提不上来。
  李编修入朝时,李佑已经去了地方,所以他没见识过李佑善于抓住短处疯狂攻击的嘴炮,常言道百闻不如一见,不然今天他也不至于轻易启衅。
  袁阁老听李佑越说越恶毒,终于忍不住重重拍案道:“李佑!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李佑大笑道:“随驾的都是这般不堪大用的废物么,本官这个风尘俗吏羞与为伍!告辞!”
  袁阁老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告辞就好。
  只见李佑拂袖而去,口中道:“十丈天威十丈尘,随驾公卿何精神?莫嫌拂袖多寒气,我是人间避热人!”
  舱中众人看他抬步出了船舱,又听他对驾舟军士大喝道:“靠岸!本官要下舟!”
  当夜,李登高跳水自尽,幸亏被军士救起。
  
  第432章
李佑此人很有意思
  
  日色已暮,今夜天子不上岸,宿于舟中,后面到了高邮才有行宫歇宿。
  在御舟上,尚处于新婚燕尔时期的景和天子将贤妃召来,急不可耐的要钻进内舱为了大明江山的延续而奋斗。
  却听见大伴段公公在外面唤道:“皇爷!奴婢有事禀报。”
  这段公公,便是清晨李佑迎驾觐见天子时,天子身侧那位三十余岁的内监,从天子幼年起便在天子身边服侍陪伴。
  段公公全名段知恩,与太后身边的麦承恩、归德千岁身边的吴广恩并称为最有潜力的三位大内高手,巧合的是赐名都带有一个恩字。
  当年先皇为太子选了八个内监作伴,时至今日,八人中有六个被归德千岁杖毙了,还有一个病故,只有段公公这颗独苗挺到今天。眼瞅着终于活着熬到了天子亲政,实属不易。
  景和天子只得披衣到了外间,顺手接过段公公递给的纸片,坐在宝座上信口问道:“大伴有何事?”
  段公公答道:“李探花要跳水自尽,亏得被舟上军士救起。”
  景和天子吃惊道:“好端端的李佑为何要自尽?”
  段公公解释道:“奴婢说的糊涂,叫皇爷误解了。投水的不是这个李探花,是翰林院那个李探花,李编修。听说李翰林与李扬州起了冲突,但是李扬州此人皇爷也是知道的,口舌如刀,锋利不饶人,将李翰林贬斥的哑口无言、抬不起头。李翰林大概是越想越气,所以愤而投水。之前李佑已经下船走人了,留了话说到扬州再向皇爷请罪。”
  “朕本来担心的是李佑与袁阁老对峙,可他们两个李探花应当素未谋面,怎么会起冲突?”
  段公公又解释道:“去岁大比后,李登高成了李探花,酒宴上因为李探花之号被教坊司姑娘们嘲笑编排。那些贱籍女子说话也没个分寸,将李登高气得半死,便恶上李佑了。”
  “李佑如何骂的李登高?大伴可与朕学一学。”景和天子忽然饶有兴趣地问道。
  段公公低头闭口不语。
  天子失望的叹口气,低头看手里纸片,写的却是李佑下船前吟的那首绝句——十丈天威十丈尘,随驾公卿何精神?莫嫌拂袖多寒气,我是人间避热人。
  “我是人间避热人……”天子沉吟片刻,避热一词与炙手可热的炙手、趋炎附势的趋炎相反。“这又是文人故作清高么,还是被激怒了负气而为?下诏旨将他追回来就是。”
  “以奴婢之见,皆不是。那李佑只怕是故意为之,没有李登高他也会想法与别人大吵一场。只是别人老于世故,不与李佑较劲,唯有李登高出言轻佻正中李佑之下怀,仿佛猎物被李佑穷追猛打了。”
  段知恩停顿片刻,等小皇爷想了想,才继续说道:“奴婢猜测李佑大概是担心群敌环侧,于他不利,所以不欲久留,史书上也有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的故事。他便故意寻了这么一起事故,借机抽身。”
  景和天子拍额懊悔道:“当时朕却忘记了李佑与别人不和!难怪他要走,这也怪不得他。”
  今天的事情给年轻的天子又上了一课,他有意与李佑亲近几分,李佑也愿意向他靠近几分,都有主观意愿本该是一拍即合的,结果事情未遂。名利场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从来就是如此复杂,很多时候并不以主观意志为准的。
  政治这个东西的确是易学难精。任是谁听了几句“官场秘诀”、“驭人之术”什么的,都可以认为自己已经入了门,必将无往而不利。但事实上,即便人人有宝典,但成功的终究是少数。
  想起李佑,又想起袁阁老,天子微微叹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段知恩应对道:“此言不妥,皇爷既是大明天子,鱼与熊掌便都是皇爷的,只不过有喜好高低之分而已。其中为君之道,要靠皇爷自己细细品味了。”
  景和天子打了个呵欠,“朕困乏了,大伴无事就退下罢。”
  段公公躬身道:“奴婢还有最后一言。那李佑依附于许次辅,本是不必舍近求远的,一个五品也不值得费心思。但李佑虽年纪轻轻,却洞彻人心,机巧灵变,做官至今没见有吃大亏时候,正可为试金之石。皇爷若有本事能将他玩弄于手掌之中,别人便更不在话下。”
  景和天子眼前一亮,难得起了好胜心,拍着扶手道:“有理!李佑此人,与众不同的很有意思,大伴与我参详参详。”
  却说李佑下了船,在岸边目送浩浩荡荡的船队远去。他知道,这数十艘各式舟船中,必定有一艘是归德长公主的,只是不晓得哪个才是。
  此时所处还在宝应县内,河道两侧皆有壮丁军士守卫,每隔两三丈便有一人。李佑随意找了个人传话给知县,便在原地等候仪从。
  他胡思乱想道,看史书时常见“清君侧”这个词,以前还没什么感觉,今天见了见随驾这些人,算是有切身感受了,他也真想喊一声清君侧。幸亏如今大明有一点好处,没了诏狱的天子就像失去爪牙的老虎,想砍大臣,难度很大。
  李佑从宝应县借了马匹,快马加鞭,从岸上重新赶到了御驾前面。然后在高邮的界首驿再次上船,昼夜兼程,每过一驿站便换一船,只用了两日功夫就赶回扬州城。
  此时李大人连续颠簸数日不停,浑身像是散了架,坐在家中一边对幕僚大叹做官辛苦不如闲云野鹤,一边又打发人去叫盐商公会何总管。
  那何云梓自然晓得李佑召他前去是为何事,见了李太守主动禀报道:“太守但且放心,无论彩棚、戏班,还是烟火、云绸,皆已备好。沿途十里两岸河房都已经将涂料发下,两日内粉刷完毕,一切就绪。”
  李佑又指点道:“归来时本官看两岸河房,有空缺处甚为不好看,可用竹篱遮之,既雅致又不费什么钱。等天子驾到看在眼里,本官必将劝天子接见尔等。”
  
  第433章
春风十里扬州路
  
  景和天子南巡到了高邮,驻跸一日,看了看高邮湖堤坝,之后继续南行。于四月二十九日,进入江都县境。府衙、县衙全体官吏倾巢出动迎驾,至于李大人则是二进宫了。
  今天与宝应县那次仪礼又不一样,那次是封疆大吏迎驾并随驾,只是李佑这个冒充封疆大吏的半截故意跑路了。
  而这次是地方亲民官迎驾,从礼制上天子要表现出更加和蔼可亲的态度,不过主导角色仍旧李佑来扮演。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李大人从宝应县擅自离队也是情有可原的,不然档期安排不过来。
  宝座设于舱中,袁阁老、白翰林、礼部安侍郎、工部秦侍郎、李编修、段公公侍驾,宛如小朝会一般,将前舱几乎塞满了。上甲板觐见的官员进不了舱,只能在舱门外叩见。
  天子先召见了府正印兼县正印李佑。李大人具五品朝服(上次是斗牛服),在无数道古怪的目光中,一本正经的三叩九拜。礼毕后将府、县官员名单交与天子,随后侍立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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