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精校)第266部分在线阅读
想前唐韩荆州这个渣渣在史书上默默无闻,却能千古留名,不就靠的是李太白一句“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么,并演化出识荆之类的名词来。
想至此,杨抚台顿感通体舒泰,李佑在江北官场出了名傲气,居然如此折节吹捧他,这种体验真是爽哉!想必当年那些达官贵人被李白吹捧拍马时,就是这种感觉罢!
李佑旁边美人轻轻地娇哼一声,继续殷勤的斟酒,但仍没有换来身边人的嫣然一顾,无情的他只去看首座那个老头子,真是气煞美人也。
“一双冷眼看世人,满腔热血逢抚院。恨我识荆今又迟,春风倾盖缔兰芝。”李佑张口又是一首。抚院,巡抚别称也。
这又是一首功力深厚意境深远的拍马诗——我对别人不屑一顾,遇到抚台大人却感到激动,在我心中,抚台大人就像那春风拂过,所到之处使得天地之间充满灵气。
这首处处暗合杨抚台的想法,再次将他的爽度拔高了一个层次。到了这个份上,明知是假的但也身不由己的飘飘然并欣然受之了。
另一边的罗参政看李佑连连出手,暗暗心惊肉跳,感受到了从李佑那边发出的、扑面而来的巨大压力。
在他眼中,这李佑在扬州自恃后台强大外加才华横溢,始终两眼朝天,仿佛天老大他老二。有时候罗大人很怀疑,这个名义上的下属到底有没有巴结迎上这种官场基本功。
他原本以为,自己虽然不是很擅长逢迎拍马,也不很擅长应酬上司,但比起这些灭掉李佑还是绰绰有余的,李佑在这方面的弱点实在就像黑暗中的萤火虫一般明显。
却万万没想到在这个刀枪见红的时刻,李佑舍去脸皮放下身段之后,竟然如此可怕!这怎么可能,眼高于顶的李佑拍马功力竟然远在他之上!
从来也没听说他为了吹捧谁而作拍马诗词,今晚却不要钱似的猛拍,效果反而更佳惊人!从杨抚台的神情来看,显然是极其成功的!
连谄媚上司这一项都比不过李佑,罗大人深感简直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如此应酬上司,还有别人争风头的活路吗?
罗参政憋闷的连喝几口闷酒,他又发现自己竟然哑口无言了。珠玉在前,怎么开口?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对死对头李佑诗词的研究还是比较深的。那个曾经拿“团扇才人居上游”发牢骚、用“百无一用非清流”自嘲、以“不逢大匠材难用”感慨、借“纵酒狂歌宰相才”自傲的李佑去了哪里?
只能说罗参政有眼如盲、识人不明了,他也不想想那李佑吏员出身、胥役世家,媚上欺下的习气岂能缺了?
只不过见识过京城风云后,在扬州城里暂时没有什么值得李大人去谄媚的人物了,所以“媚上”无从表现。而罗知府罗参政,在他心里大概要划到“欺下”这里去。
罗参政还有个实在想不通之处,李佑的后台个个都比杨抚台硬,即使县官不如现管,但他有什么必要这样无底线的对杨抚台吹捧拍马?
比罗参政郁闷的还有一个,那便是李大人身边的美人。她忍不住的幽怨薄怒,这传说中的李探花为何如此不解风情。
莫非是她蒲柳之姿不堪入眼?这不可能,她是高邮州的花魁,绝对不是庸俗胭脂!
本来按照正常惯例,她大概是要上首座陪那个叫巡抚的老头子。但她听说今夜有李探花赴宴,便出了一百两重金贿赂驿馆小吏,才得以坐在李探花身旁陪酒。
巡抚虽然是江北官场的老大,可在风月场上李探花才是老大。从探花先生这里赚一首或者几首诗词,旬月之间便能扬名江左,是多少同行姐妹求之不得的。这一行当,最大的虚荣莫过于此了,只有那样才是名副其实的花魁。
但是今天这个样子,叫她的心肝快憋屈透了。一百两银子丢到水里是小事,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青春短暂,韶华易逝,如此良机一辈子能有几次?
美人初出茅庐半年都不到,性子尚未圆熟,本就有些心高气傲,此时一腔怨气,殷勤不再,坐着发起呆。
一时间酒杯屡屡空了,反倒引起李大人的注意,便问话道:“你叫谢梅仙?听起来有些耳熟,和谢三娘什么关系?”
“那是抚养奴家的妈妈。”
李佑大笑,“是谢三娘家去年比试诗词出阁的那个吗?”
这是他人生中比试诗词唯一一次败绩,败了后还被绑架走,能不记得么?
梅仙姑娘立刻惊喜道:“探花先生也听说过此事吗?”
“犹记得本官也去凑了个热闹献词一首。年年负却花期!过春时,只合安排愁绪送春归。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李佑回忆起当时情况说。
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梅仙忽的脸色煞白,这首词是大名士李探花写得?
她从小接受教习,对诗词有几分眼力,当然能看出这首的妙处。只不过当时因为某些内幕,才不得不将这首放到了第二。但词中“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一句实在好,她到现在还印象深刻的记得。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首词竟然是李探花隐姓埋名献上的,她错过了怎样的机遇?
她的初夜,原本是可以让李探花来梳拢的,这堪称是青楼女子最大的梦想了!原来那夜李探花都送到了门上,她和妈妈却将李探花赶了出去!
即使再续前缘,但她的初夜还能重新回来送给李探花吗?
宴会还没结束,梅仙姑娘便失魂落魄、魂不守舍,李佑只道她身子不舒服,怜香惜玉的让她先走了。
梅仙姑娘茫然之中,不知如何回到家中的。
过了几日,有一条消息在高邮州热传,本州新晋的花魁谢梅仙姑娘出家了……
据说老鸨子谢三娘死活要拦着,但梅仙姑娘却铁了心。最后有个富商掏了腰包给谢三娘,才让梅仙姑娘如愿出家。
人老珠黄的花魁黯然隐退、出家度日不奇怪,但月仙姑娘这般年纪轻轻正当红的,突然出家就显得颇为怪异。打听原因,却有两种版本的流言,均头头是道。
第一种流言,据说月仙姑娘在陪酒时遭到了江左大名士李探花的彻底冷落,一州花魁的骄傲登时被击得粉碎,简直无地自容,羞愤之下便一气出家了!
第二种流言,据说月仙姑娘见过李探花后相思成灾而不可自拔,奈何李探花是鼎鼎大名的“生怕情多累美人”,流花有意流水无情,她郁郁寡欢之下,万念俱灰便出家了!
过了一二十年还有第三种流言,有野史专家考据,当朝名臣李大人一定与梅仙姑娘有过旧情,但由于某些为尊者讳的原因,不能重谱鸳梦,梅仙姑娘才遁入空门。
有词为证:“年年负却花期!过春时,只合安排愁绪送春归。”这肯定说的就是两人之间的感情了,不然为何写一句“年年负却花期”?
名臣与美人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在街头巷尾、茶铺酒楼越扯越多、越扯越玄,倒成了一桩江淮之间著名的名人轶事,绝对是李大人所始料未及的。
二十年后,有个叫袁枚的中年才子游历江淮时,误信第三条流言,觉得是李大人辜负了美人情意。赋诗一首暗讽道:“到底公卿负旧盟,荣华情重美人轻。梅仙领略情中味,从此人间不再生。”
此诗倒霉在传到了李大人耳朵里,却惹得他勃然大怒,找借口革了袁枚的功名,成了本时空里袁大才子的无妄之灾。
第406章
淳朴的百姓
后话不提,却说盂城驿馆的宴会还在进行当中。李大人今日并不为自己扬名,而是“李佑吟诗,志在杨公”,借着酒意又即兴编了一首:“春灯如雪浸阑舟,不载江南半点愁。杨公漫卷入画图,一茶一偈到扬州。”
如果说刚才第一首拍马拍的巧妙含蓄,第二首属于直白热烈的风格,那第三首又是一变,拍出了风雅之气。
“好!”又是一遍听起来很重复的满堂喝彩。虽然重复,但次数多了也有催眠效应,令人沉浸到氛围中。
不断变幻的风格将欢愉的气氛推上一个新的层次,在李大人谀诗如潮的拍马攻势下,在满堂不停地喝彩中,杨抚台渐渐放松了警惕心理,熏陶在大诗人连番吹捧的快感里。
但并不意味杨抚台失去了理智,几首谀诗可以直接改变感性,但改变不了理性,当然感性倒是可以影响到理性。但这种影响力度的大小,便代表了理智程度,一般来说,官爵越高,感性对理性的影响力度越小。
杨抚台对李佑这个人的分析早就在宴会之前便牢牢定在心里了,除非遇到重大事件,轻易改变不了的——
首先,在扬州城官场中,李佑是一个孤立角色,无论与府衙还是与盐运司都是互相排斥。想必他也很期待有援手,所以是一个适合拉拢的对象,拉拢成本很低。
其次,李佑在扬州城的经营极其出色,几乎成了接近于地头蛇的角色。这种特点正是巡抚衙门所需要的,毕竟巡抚位置太高,巡抚衙门又没有内设属官,所以需要擅长直接办事的人选。
第三,李佑本身有才干,行事坚毅果断。另一层意思就是,如果收服了后,用起来会很得力。
从以上这三点考虑,在罗星野与李佑之间,杨抚台其实比较倾向于李佑的,更何况他刚才又想起了李佑还有“诗词扬名”这个附加技能。
此外还有李佑的背景后台,虽然这不是他优先考虑的因素,做到巡抚这个档次,已经不是靠着别人的一点人情便可以左右的了,但有比没有好。
最终李佑的表现,在杨抚台的心中可以归纳为一句话——此人很上道啊。
但这就足够了!从某种意义上,李大人展示的是自己的态度,让抚台见识到自己的诚意,而不是真指望几首诗词就能将杨抚台拍晕了。
当然,杨抚台愈欢快,罗参政的闷酒喝得愈多。他看得出来,如果杨抚台对李佑的戒备心渐渐减少,那就是一种迹象,表示开始接纳李佑了,这怎能不让他失望?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将近半夜时,宴席散了。巡抚大人回房休息,而罗参政与李同知也被高邮州安置在了驿馆另一边两个比邻而居的院落里歇宿。
几盏灯笼在前方带路,微醺但步伐沉稳的李佑和大醉踉跄的罗参政沿着同一条石板路前行,但一路无言。
先到了李佑院落门首处,李大人对罗参政拱了拱手告别,转身就要进院。
却冷不丁被人猛拍了一下肩膀,李佑又转回头。却见满身酒气的罗参政指着他的鼻子,一张老脸上满是斑驳的树枝阴影,嘴里叫嚷道:“你!做人太不地道!你有那么多靠山!扬州谁奈何得了你!今夜还与本官争抢,不地道!”
罗参政的长随满脸尴尬,七手八脚的要将主人拉走。
这是酒后吐真言么,看来此刻他是最脆弱的时候,李佑想道,那便趁他病要他命!
他反手按住了罗知府,对罗家长随喝道:“我与你家主人说几句话,先滚远些!”
随即对罗知府低声道,“你真想知晓原因?那我便说与你听。其一,一个二品封疆,又是我等的上司,当然值得本官倾力交结,这不需要理由。”
“其二,本官与抚台在盱眙时有过矛盾,所以本官今晚必须加倍的费力,才能将这股芥蒂消去。”
“其三,抚台权柄极重,即便我用不到他,也不能将他白白让给你或者盐运司去巴结!不然岂不是形同资敌?所以无论如何,即使对我没用也得与你争,多一个靠山总不是坏事。”
“其四,盐运司与我不妥,只有借巡抚之力,方可相抗,除此之外,别无二法!”
除了最后一条,李佑说得很透彻很露骨,同时口气中对罗参政的敌意和鄙视一览无余。这像钢针一样,直刺入了罗知府的心胸。
李佑的语气变得愈加尖酸,“你拿什么与我争?杨抚台凭什么选择你?有句话说,宁与神仙作敌手,不与蠢猪为朋友!与本官相较,你该有自知之明,君不见,今夜杨抚台倾向如此明显,所以你还是早早死心罢。”
凄凉,彷徨,窝囊,委屈,百般滋味交杂丛生,罗参政大醉中没有什么思辨能力,最起码的反驳都做不到,只能任由李佑向他脑中不停地输灌种种绝望情绪。
目送罗参政由着随从扶持,跌跌撞撞回房,李佑叹口气。这对一个五十岁老人似乎残忍了点,但也没法子,若真留手了才是错误。
他也真需要借杨抚台之力的,因为江北只有巡抚衙门可以与两淮盐运司和暗地里的南京权贵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