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精校)第243部分在线阅读
这个章疏是李佑与尚知县联名上奏的,没有夸大事实,也没有虚报功劳,完全如实奏报,没有必要修饰什么。语气甚至有点平淡,平淡的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家长里短。
听完后,满朝文武心里要多古怪有多古怪,这种莫名其妙的低水平造反也能叫李佑遇上?简直就是主动送上门的功劳,和白捡的一样……
更夸张的是,李佑通篇没有提到杨巡抚一个字,只说自己与盱眙县在巡抚辕门外力擒反贼,这让朝中诸公都不理解杨抚台脑子怎么想的。
反贼都到了他行辕门外,却坐视不理无动于衷,竟然平白将功劳拱手送给了李佑和盱眙县。失去功劳不提,要追究起来绝对是失职。
派如此缺心眼的人出任封疆,两淮运道堪忧啊,有忧国忧民的大臣摇头想道。
又有熟悉内情的暗叹,圣母太后这回彻底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李佑这种人不理他任其自生自灭最好,根本不能给他舞台,不然就等着看他就左一出,右一出,层出不穷的疯狂刷声望值和功劳簿罢。
话说回来,虽然这次谋反事件的技术含量很低,剿灭反贼功劳的成色也有限,算不上惊天动地的盖世功勋,但不能不承认它是功劳。
别忘了此时泗州流民密布盱眙,穆某造反看似闹剧,若在泗州流民中引发了连锁反应,那后果不堪设想。祖陵可是近在咫尺的,万一遭遇人祸就百死莫赎了。所以李大人果断及时地镇压剿灭了流民造反苗头,还是具有一定重要意义的。
前有护陵后有剿贼,二功合一,若再为是否该赏赐李佑恩荫三品指挥使斤斤计较,就显得朝廷刻薄寡恩、赏罚不明,连态度最激烈的彭阁老都不出言反对了。
到了这个份上,工部会同吏部礼部为李佑叙功的奏本中列出来的那些已经不够酬功,还得加恩。
不过出现了平定谋反这样的特殊事件,殿中诸公作为臣子,已经不方便再继续替天家拟定恩赏了,不然显得有点谮越。拟的恩典低了,没准会被认为纵容谋逆,拟的恩典高了,非人臣可以施恩也。
要知道,恩出于上,殿里所有人又将目光转向珠帘后宝座上的影子,且由她自己做主罢,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着巡按御史实地勘察……”钱太后沉默半晌后,口谕道。听到这句,众人皆以为关于李佑的封赏问题要延后一段时间了,要等到反馈回来还得过一个月。
但是钱太后大概厌烦了总是谈论李佑,想早做了断免得日后又聒噪起来。便乾纲独断道:“若查明后属实,工部所奏照准,几个不决之处……准其荫一子为锦衣卫指挥使世职,加荫一子为光禄寺丞。”
说到这里,钱太后停顿了一下,大概是考虑怎么加恩,“另赐李佑金书铁券和斗牛服,退朝!”
金书铁券,就是前朝的丹书铁券,民间俗语中的免死金牌,非功勋卓著之家不得有,常常与爵位搭配赏赐。当然,如果朕即法律的皇帝翻了脸,这玩意也未必顶用,真正的不求天长地久,只求一朝拥有。
斗牛,类龙形虬兽也,而斗牛服就绣有牛角龙形花纹的袍子,与蟒服、飞鱼服皆是品级官服之外蒙恩特赏的袍服,以示天恩荣宠。以前私自谮服泛滥,但这些年管得严了,三大赐服变得稀罕起来,有这么一件倒也烧包。
金书铁券也好,斗牛服也好,拥有了这两样绝对称得上荣耀加身,足以夸示人前、受用终生了。
不过在有心人心中,荣耀归荣耀,但是不够实在,肯定没有再升一品或者迁为美职划算。圣母太后打心底还是想压着李大人啊,最终他本人只是升了五品而已,而且还是署理七品江都县的伪五品。
要知道,大明官场到了五品,每进一步相对都更加艰难,因为这个级别有资本的牛人成群扎堆,是各路英豪冲向官场顶端的真正起点。最要害的六部各司郎中是五品,最清贵的翰林学士是五品,当值文华殿和端本宫的左右春坊是五品……
随着众人散去,前前后后热议了几乎半个月的事情渐渐谢幕,偶有余波袅袅的议论。至少李大人在朝廷刷存在感的愿望,不经意间实现了。
慈圣皇太后出武英殿,欲登凤辇时,从远方急奔来一名太监,“圣母大喜!归德主千岁诞下麟儿!”
添丁进口总是喜事,何况这是钱太后的第一个孙辈,便下旨道:“去十王府。”
十王府长公主宅中,产后的归德千岁脸色苍白,不复光彩照人。但神情喜悦,爱怜地注视着身旁这满头黄毛、遍体紫红的初生小娃娃,口中喃喃道:“你才只是个四品,将来怎能比兄弟们差……”
按制,公主儿子最高可以袭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显然好强的长公主不甘心自己亲生儿子会比某人嫡长子的三品指挥使低,估计在还会努力为儿子争取加官的。
钱太后在宫娥内监的簇拥下驾到进屋,看了看床上婴儿,对女儿问道:“你真欲让他姓朱?”
“请母后赐他国姓。”归德长公主请求道。
钱太后扫了几眼屋中,没见到驸马,又问道:“你夫家肯么?不要让别人说天家欺人。”
归德千岁十分霸道的说:“女儿心意已定,肯不肯由不得他。”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未来的奉议大夫、修正庶尹、扬州府同知、署理江都县事、兼管府守备司、赐食一品禄、赐金书铁券、赐斗牛服、未来锦衣卫指挥使和光禄寺丞之父李佑并不知道他的第二个儿子出世了。
他正在对哀怨伤感俞娘子解释,为什么在生死关头要收俞家村对头马家的美女,以及人不可言而无信的道理。
第372章
纷至沓来的琐事
话说李佑在盱眙查处了穆乘风谋反案,收缴兵器六把和龙袍一件,随即将人犯丢给牢狱已经爆满的盱眙县看管便无事了。
这时那马家履行约定,送了位小娘子过来。果然与那王知州小妾体貌相近,虽然布衣荆钗,却难掩殊色。见惯美人的李佑也不由得赞道“雪肤花貌参差是”,这马千里倒也没有欺他。
据说俞琬儿之所以晓得李佑要收马家美人的事情,是因为马家族长故意向俞家村炫耀的原因……
李佑又去了趟公馆行辕,向杨抚台禀报了穆乘风谋逆案的结果。不是李大人故意当面炫耀,他没这么不知好歹,只是事后汇报乃是官场中应有之义。
不过抚台的脸色极其难看,仿佛李佑欠了他几十万两银子似的,这让李大人感到盱眙不可久留,必须该走人了。
因为这二品大员杨抚台似乎已经憋闷成快爆发的火山了,李大人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成为无辜的牺牲品。
虽然他不认为是自己的错,但继续与杨抚台同在一地的话,很没有安全感,还是早早回到自己的地盘里令人放心。
再说之前泗州流民又是造反又是送妾的花样百出,不晓得还会搞出什么名堂来,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还是远离这些流民比较稳妥。
总而言之,目前在盱眙明里暗里各种隐患太多,理也理不清,趁着大功到手时尽早抽身离开才是上策。
而且李大人考虑到的不仅仅是以上这些,还有关于朝廷封赏的事情。虽然不知这封赏何时会到达,但显而易见的是,在扬州接受封赏起到的效果最好。
一是可以借机在扬州城夸耀丰功伟绩和朝廷恩典,有助于在本地百姓心中树立起高大形象,更便于今后治理地方。同时通过夸示功勋,能够起到震慑府衙、盐政司和巨商豪绅的作用。
二是扬州城乃四通八达的繁华都会,江北淮东的风尚之地。在扬州城受封赏的影响力当然比在偏僻县城大了无数倍,宣传效果非同小可,李佑不能不看重。
在景和八年十月初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李佑和他的护卫悄然离开了盱眙,挥一挥衣袖,带走了满身功绩,却留下了两万多流民。
俞家村早已分批向高邮进发,俞琬儿向李佑问过马家美人的事情后,也带着“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这个想法离开了盱眙,想必包知州会妥善安置俞家的。
不过马族长和他的族人们却仍滞留在盱眙,因为李佑的奏折中,也为平乱义士马家请了功,朝廷大概会有点赏赐。马族长可不想错过这个,所以打算留于盱眙等到朝廷赏赐后,再做计较。
到达扬州城时,已经开始进入十月中旬。从八月中离家起计算,正好两个月。
全家见老爷又领进一位颇为夺目的美人,心情各异。马氏小娘子本来还有点持貌争宠的心思,但见了李家诸妾个个出众,又想起暂居高邮的俞娘子,心里顿时凉了几分……
程小娘子回房后掏出纸笔,给京师十王府写信道:但凡老爷每次出门,必有斩获而归,去京师得奴家,去高邮得俞氏,去泗州得马氏,至今家中房舍几不足用。长此以往,情何以堪……
当夜李佑宿于正房刘娘子这里。用过饭,他懒散的躺在特制的躺椅上,安逸而舒适。与背靠祖陵死守大堤的惊心动魄比起来,扬州城里真是一个平静地方,最多有些待拍的苍蝇而已。
想起自己的业绩,李佑略带得意地对妻子道:“此次去了淮泗,救了那皇家祖陵,朝廷必有各种赏赐,封妻荫子是少不了的,以后你便是诰命夫人了。当年从你家得了九品官职,如今可是连本带利的赚大发了,没亏着你。”
李佑又想起什么,戏言道:“娘子还须多多努力,若朝廷出了恩典,却没有儿子去领,岂不干瞪眼白着急。”
坐在绣墩上的刘娘子闻言低头,却以手掩面,无声的哭泣起来。李佑愕然,本是闺房说笑之语,却没想到自家妻子反应如此之大。
婢女梅枝气呼呼地将手里木盆向地上一摔,“老爷说话好没道理,我家小姐至今无子,难道你一丝责任也无么?”
“商人重利轻别离,老爷你做官做的也是如此罢?前年七月底,你和我家小姐成亲,此后不过三四个月,你便去了府城任职。此后一直分居半年,直到去年三四月时全家迁往府城居住,这才团了圆。可是只过四个月,你再次离家去了京师,这一去就是八个月。跟随你到了扬州三个月不到,你又是离家两个月不归。”
最后梅枝总结道:“成亲两年多,老爷你真正在家时间一年都不到。就这一年不到的时间,还有好几房分着。我们这房无子,老爷你也有责任,不能只说我家小姐的不是。”
算的可真精准,李老爷无语。良久才道:“是啊,到了这房中,还有你来分时间,我看你比娘子还欢实。”
梅枝红着脸气急道:“那次不是老爷你硬要拉着小婢的?小婢为了陪小姐不得不从,可没主动勾引过老爷你!”
刘娘子听得主婢二人斗嘴有趣,忍不住破涕而笑。
李老爷正要继续挑逗梅枝时,却有外院仆役禀报:“金家老员外到访。”
这金百万大晚上的不去花天酒地,跑过来作甚?李佑疑惑归疑惑,但也不好拒见,一面传话将金百万引进来,一面披上外衣去了前面堂中。
金老丈人见了李佑便解释道:“有数件事要与贤婿说,但明日贤婿肯定繁忙之极,未必有空子,故而老夫连夜前来,望贤婿勿怪。”
李佑暗想他说的倒也不错,明天估计拜访自己的人可以排到城东去,而且积压了无数政务待判,自己必然要忙得不可开交。“都是自家人,不妨!”
“一件是我金家三女素娘选秀的事情。贤婿去泗州时,选秀钦差到过扬州,但不怎么见客,再说没有你引荐老夫也不便去见他。如今钦差已经去了江南,听说这几日回返时还会路过扬州,要劳烦贤婿从中牵线。”
李佑点头道:“此事易尔,尽在我身上。”
“第二件就是高邮杜家的事情……”金百万观察李佑的脸色,故意欲言又止。
“杜家又怎么了?”李佑皱眉道。这杜家案子涉及繁杂,尚未审完时他就去了洪泽湖,如今还在县狱里关押着。
金百万连连苦笑,“不瞒贤婿,老夫却是不得不替杜家说好话来了。这杜正简忠心耿耿为老夫做事,也有十几年交情了……”
“那又怎样?国法在前,法不容情!”李佑嘴上说着,心里很奇怪,金百万两个月前不来求情,这时候跑过来说这些,又发生了什么?
金百万无奈道:“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老夫本也不打算令贤婿为难,可是眼下不妥了。老夫手底下做事的人很多,各地都有,不止杜正简一个。众人皆知你与老夫是亲戚,却见你悍然抓了杜家满门,老夫却不去搭救,显得太过于无情无义。未免就兔死狐悲、人心不稳了。”
人心不稳?李佑品味这四个字,又问道:“是最近如此的吗?”
“是这一两个月传起来的,尽说老夫攀附权势不够仁义,不值得效力。还有流言说是老夫与你内外勾结,故意谋夺杜家产业。”
李佑断定道:“必是有人推波助澜!”
又道:“此事待我想定,再作计较。”
金百万这套运销私盐的组织体系,李佑打算在合适的时机完完整整的吸收接纳过来,并不想让它变得支离破碎、人心涣散。那样修修补补的更加麻烦,还不如另起炉灶的重建。
不过这也确实是一块肥肉,引起有心人觊觎很正常,就连李佑自己不也替长公主觊觎么。
不过让李佑拿捏不定的是,这次与盐运司有没有关系?莫非他临走前虚张声势攻打盐运司时施下的离间计起了效果?若这样倒也不完全是坏事,所以要再观察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