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精校)第199部分在线阅读
罗知府在李大人面前有势么?显然没有。所以这府衙老吏虽然是来传达上宪意图的,但在李县尊面前也得卑躬屈膝。
罗知府的帖子很浅显,提醒江都县尽快将此案上报府衙。这也是符合规矩的,县衙不是终审法院,对一百杖以上的大案做出初审判决后,必须上报待批。
但文外之意就不言而喻了。分明是警示李佑,你江都县就算判了案子,到了府衙一样可以改判……所以还是别忙乎了。
面对府衙压力,李大人连连冷笑几声,“此事要平息也简单得很。”
那老吏闻言连忙问道:“县尊有何计议,愿闻其详。”
“只要府尊写一封文书,明示那六个在逃嫌犯与诈骗官银、逼迫知县自尽一案无关。本县自然一概不问了。”
府衙老吏无语,这个担保府尊怎么可能去写?首先,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到底有没有关系?一旦写下了担保而又事发,府尊这乌纱帽是别想要了。其次,堂堂四品知府,为正在被查的盐商嫌犯写担保,就算嫌犯最终无事又怎样?传出去就是士林非议的把柄。
所以李县尊这就是故意刁难啊,老吏摇摇头无奈回禀。
送走府衙来人,李大人当即又叫书吏写了告示贴遍全城。大意如下:自告示之日起,限六嫌犯一月内到县衙自首,若仍不归案,将以抄家株连之法搜寻。若有窝藏人犯者,概与同犯论!
此告示一出,又引起了全城轰动。
六个藏匿的盐商也发自内心的慌了起来,抄家这两个字,威力太大。那些衙役们对抓人或许兴趣不大,花点钱就可以打发了。但是对于抄盐商家这种事,若有机会必定人人奋勇,给多少钱都打法不掉的!
他们还可以看出,李县尊的态度越来越狠毒。虽然到目前仍然是空对空,但吓得他们即便想自首也裹足不前了。
从前几位倒霉者身上认识到,一进公门深似海,不死也要少半条命。事情真正解决之前,谁还敢以身涉险走进江都县衙门?就算能脱身也要半残了。
李县尊的残忍无道再次激怒了盐商群体,连几大盐业巨头也惊动起来碰头议论此事,结论是这个小小通判兼知县也太狂妄了!
徽州盐商同住扬州,彼此之间多多少少可以联系起来,有沾亲带故的,有同族同乡的,六位被通缉盐商也大都藏在别家,连李大人没相认的便宜老丈人金百万都收留了一个。
所以“株连”两个字便意味着事情可能无限制扩大,只要李县尊丧心病狂起来,说不定受害者就是自己了。而从目前来看,这个李佑确实好像有点疯狂的趋势,使人既痛恨又害怕。
盐商们不得不人人自危、同仇敌忾。但他们知道,只要团结起来,县衙的布告其实就可以成为一纸空文,因而必须给年轻李大人一点恰到好处的教训,让他懂规矩、明事理,学会在扬州地面怎么当县尊。
盐商毕竟是商人,不可能直接组织人马冲进县衙干掉李佑的,那是造反不是解决问题,官面的事情还得从官面上解决。还好,告示给了一个月期限,有充足的时间进行运作。
五月十五日,两淮地区第一有钱衙门、扬州城第一大衙门两淮盐运司有行文到江都县衙。原来每年的上半年是纲商到盐运司检验窝本、申领盐引的时间,盐运司特意提醒江都县,今年贵县额定派盐一万引,目前尚无盐商肯认领运盐,请李正堂斟酌。
这意思就是,你们江都县摊派到官盐一万引,但到目前没有盐商肯认领份额。如果没有官盐销售,贵县就完不成规定的盐课收入,甚至可能为零,考核起来会很难看。
前文也提到过,江都县靠近盐产地,又是运盐外销必经之路,私盐泛滥到官盐完全销不动。往年盐商愿意给面子赔钱卖官盐,白送县衙部分盐课,但今年这个面子不给了!
看到这封文书,负责钱粮税务的周师爷头大了,就江都县这七八万钱粮规模,从哪里能挪来万儿八千两银子补上这个窟窿?
李大人还是连连冷笑几声……
五月十九日,江北两淮地区第一大衙门,驻地在淮安府的“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衙门,也就是俗称的凤阳巡抚也下文到江都县。
一方巡抚是封疆大吏,地方上的超级土皇帝,与朝廷直接联系十分密切,因而对李佑底细很清楚。所以行文也算客气,更不会自降身价的直接为盐商求情。只是在公文中点明今年春季以来雨水多,两淮汛情不稳,影响到漕运大事,扬州纲商年初许诺捐输河工银十万,尚有半数未到,责贵县督促一二。
漕运是国务中一等一的大事,而两淮地区位处南北运输咽喉所在,所以河务堪称两淮地区与盐务并称的两大政。以凤阳巡抚之尊,也要特意挂上兼管河道差事。在两淮地区做官,只要搞好河道河工,哪怕别的都是稀烂,往往一样被视为政绩卓越。
巡抚大人很委婉客气地叫李佑去督促盐商捐银子,意思无非还是那些,与盐运司和府衙没有本质区别。
李大人依旧是连连冷笑几声,笑的庒师爷感到脸抽筋。不过李佑感觉火候也差不多了,连凤阳巡抚都跳出来说情,估计后面不会有更大的官员了。
从府衙到巡抚,这些人也太小看他李某人了,都认为他想宰肥羊而已,所以总想通过现有规矩里来解决此事。
但他今次确实志不在钱啊!小白如他者,也知道一年清、二年杂、三年浑的做官秘诀,哪有刚上任就急着搂钱的道理?立自己的规矩才是根本目的!
于是李大人连夜奋笔疾书,给朝廷写奏本,给大腿们写密信……
感谢国朝制度,感谢太祖皇帝的平民作风。本朝就连寻常百姓也可以直接给朝廷写奏本,李佑这样的地方官更是可以直接上奏,不用经过府衙、布政使、巡抚之类的一层一层上报。
当然,有些事真要不和上司打招呼就奏报朝廷了,被上司穿小鞋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已经豁出去的李大人会担心这个吗?
不多时,又经过崔师爷润色,一篇有情有理、感人肺腑的奏章出笼了!
第309章
又是一个奇葩的官职
李佑这封被记为《扬州府通判署理江都县事为盐法及纲商二事疏》,并在宫城皇史宬里一个暗无天日角落贮藏了几百年成为所谓档案文物的奏疏主题就是发牢骚和诉苦。
第一大部分描述形势险恶:
前任知县江某悬梁自尽,实属骇然听闻!如此惊天之事稍一追查涉及盐商,便见两淮各衙门文状纷至沓来,所言皆为盐事,各持其职事相要挟,本县官卑职小不胜惶恐!
仿若无有盐商,两淮百事不能,不知今日之扬州,是我大明之扬州还是纲商之扬州?
臣到任不及一月,行事奉本心、尊朝廷,先后有追缴盐课并严查纲商诈骗库银、逼迫知县等事。却致上下疏远、左右悬隔之境地,如今臣在城中俨然大海孤舟也,或以为要步前任之后尘!
在这部分,李大人还很阴险地估算两淮盐商一年总利润五百万以上,两淮盐税才三百万。
第二大部分夹塞私货要权要钱:
臣还看得,江都地方临近盐场,非官余盐过境极多,近年缉查不利,盐法大坏。盐课几无所入,反使官府受制于盐商施舍,状如乞丐,体面荡然无存,太给朝廷丢人了。
奏请减免江都县盐课。抑或更易江都县盐法,废除纲盐,仿他处行票盐制,悉听民众自行贩运,官府设市收税,除去纲盐不至之弊也!亦可使官府免受盐商之制擎。
同时奏请设立新司衙门,监察盐事,整顿盐法。事关重大,又不能同于一般御史,级别可定为六品(李大人就是这个品级,你懂得)。
第三大部分表决心: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纵有险阻臣亦肝胆涂地,誓要荡污除垢,还县境清平,以上报国恩,下抚黎庶,虽千万人吾往矣。
写完后,李大人看了一遍,又加上一句:“扬州微斯人,吾谁与归!”
奏疏结稿,李佑又开始给靠山们写信,有这个机会,定要讨一个可以合法插手盐事的官衔。
譬如整饬盐法使、署理盐法道……朝廷里谁敢反对谁就是替逼死知县的盐商说话,而且还想让盐商逼死第二个县尊!
一切都写完,已经是半夜时分,李大人回到内衙。今夜本该轮到去金姨娘那里睡了,但李佑想了想,转身走向四房程姨娘那里。
程赛玉还没有睡下,正在好为人师的教房中婢女写字,那婢女愁眉苦脸的,对自己成为女主人试验品感到很痛苦。
“玉姐儿……”李佑站在门口温柔地轻呼道。
程姨娘转头见到丈夫进来,粉脸满是讶色,“夫君怎的来了?不是明晚才轮到奴家服侍么?”
李老爷挥挥手,婢女趁机溜掉烧热水去了。
“老爷想起对你关心的尚不够啊,自打到了南方,可曾住得习惯?吃的习惯?气候可曾习惯?热不热?”李老爷十分殷勤地嘘寒问暖道。
程小娘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怀备至,有点不知所措,身子朝后面缩了缩,“老爷费心了,有姐姐们为伴,一切都很不错……”
“那就好,那就好。”李老爷和蔼地笑道:“很长时间没有往京师写信了罢?”
程小娘子心头一颤,难道昨天偷偷写密报揭发老爷喝花酒,还写下了簪花拥妓神仙骨这事被知道了?
老爷对她反复强调过,风流事情万万不可如实密报的,可临行前千岁殿下交代过,风流事情务必详细陈情。夹在中间好为难哦……
李佑浑然不觉眼前小妾的紧张小心思,“依老爷看来,你与京师的联系还需加强,还需更密切,怎么说你父兄也在千岁那里做事的。所以……”
程姨娘脸色瞬间苍白,闭目摇摇晃晃,几乎要晕厥,李佑上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奇怪地问道:“好好的正说话,你却怎么了?”
“所以老爷要赶奴家回京城?”程赛玉勉强睁开眼问道。
这是什么胡话?李佑没好气斥道:“胡思乱想什么!是来请你给千岁写密报,就说老爷我快被逼到上吊了!她不帮忙就等着收尸罢!”
国朝自京师至四方,都有急递铺负责公文传送,凡天下府州县遍设急递铺,规定的速度是一昼夜三百里,公文随到随传。
李佑的奏疏和盖有皇家钤印的程氏密报,自然可以用这个速度稳妥地向京师传递,大概七八天就可以到达。但私人信件,就很不靠谱了。
李大人担心奏疏早早抵达京师了,而自己写给靠山们的信还在路上吭哧吭哧,导致出现理解错位和意外。
所以他才会借用程小娘子手里的皇家钤印,将自己的私货一起钤封了,并在里头注明委托长公主转交。不得不说,公器私用的感觉真好。
其实李佑的奏疏内容很不正规,刚送到朝廷就被御史弹劾了,若地方官没事都上奏诉苦,朝廷诸公得花费多少精力去看这些垃圾文字?不过无所谓,不被弹劾的那还是名人吗?
一般情况下,非报急报变的地方奏疏很容易消磨在庞大的中央官僚体系中缓慢运转,但李佑名声响亮,因而他的奏疏运转得很顺畅,这就是话语权的体现。
闲话不提,却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到了景和八年六月中旬。
扬州城里,江都县衙那张勒令在逃六盐商一个月内自行投案的公告眼看就要到期了,但仍然没有一个盐商自首,而且李大人也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盐商都在等着看笑话,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公告必然是一具空文,就凭李佑几句虚言恐吓根本没用的。
当初李大人多么气焰嚣张,最近这段时间不也渐渐无可奈何的消停了?大概他正在找台阶下罢。
李佑也有点心急,如果发出的命令成了空头文件被人当笑话,那对威望的损害也是很大的。早知道当初应该把期限写成三个月,那样就足够等到朝廷处置下来。
六月十四日,那公告期限的最后一天,江北巡按雷御史突然驾到扬州,正是奉了朝廷之命,专为调查李佑奏疏所言而来。
这时候全城人才知道,李大人原来向朝廷告状了。但这有什么用?朝廷也不能无视府衙、盐运司、巡抚只偏袒一个六品通判兼知县。
对于李大人的一面之词,朝廷自然不能偏听偏信,按着老办法,便下令给江北巡按御史,命他速速去扬州调查情况并上报。当时雷巡按正在庐州府巡察,接到命令后便上船沿江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