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精校)第18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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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大人细细思索国朝体制,这绝对不是效率最高的,也不能是最清廉的,更不是完美的。但有一点好处,就是可以保证“第一人”完全不管政事的情况下,依然可以勉力运转,最多是因为缺了零件运转的不那么流畅。
  同时在现有体制下,“第一人”即便荒废已久,但只要想收回该有的权力,随时可以拿回来,一般不会出现大权彻底旁落、成为傀儡的局面,体制内人物造反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这种机制,就是靠着从地方到朝廷的庞大官僚体系叠屋架床、层层牵制换来的。
  别的优点缺点李大人都不关心,“第一人可以偷懒”这点才是即将上任的李大人最欣赏的,能轻松又不丢权的法子才是好法子。
  一个大县的政务是多么琐碎繁杂,李大人心知肚明,但他又不想当工作狂。
  东山公当虚江知县时,有黄师爷襄助,但仍然几乎整日坐在县衙理事,未来的署理江都县李辅世大人绝对不愿意学他那样烦劳。
  虽然朝廷体制开创于太祖,以工作狂为指导思想,但是祖宗法度敌不过人心欲望,工作狂体制渐渐演化成了懒人体制。在这其中,李大人认为很是可以借鉴一番的,而他又在中枢要地任职过,对朝廷运转比较清楚。
  国朝前代天子想偷懒,就设立了殿阁大学士,又成立了司礼监进行牵制。如果他想保证对县衙县政的足够控制,那么也必须有足够的幕僚和长随,对县衙中的本土胥吏进行监控,这就是新官上任后权力的博弈。
  李佑的目光又一次落到了那张政务表单上,心里按着轻重默算一下,发现如果想做到举重若轻,至少需要四个即可靠又具备相应经验能力的师爷。
  但现在手中只有一个崔监生堪用……李大人叹道:“不仅二十一世纪,十八世纪最缺的也是人才啊。”
  脑中搜索本县里的可靠“人才”,李大人悲哀的发现,自己作茧自缚了……
  去年年初,苏州府大变故后,府衙为之一空。某掌权推官贪图银子和人情,一股脑将自己信得过的人才统统塞进了府衙填补吏员的空位……几乎包括了妻家、关家、本家所有的有点能耐的人物。
  现在这帮人美滋滋的在天下最富裕、钱粮最多的府衙当经制吏员,估计没人愿意背井离乡、抛弃自己的吏员编制,陪着某前推官去外地打天下。强人所难不是不可以,但很重要的忠心度就不好保证了。
  早知道就不该全弄进府衙去,漏出几个备用就好了,当初目光短浅,犯下了竭泽而渔的大错。李佑此刻只能暗暗苦笑,人生经验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第294章
区区知县的排场
  
  意识到若不想当累死在岗位上的民之父母,必须要找几个幕僚分担的李大人不禁长吁短叹,人或许有很多,但他比较苛刻,感觉合适的没有。
  正想法子之际,那托了他的福,去年中了秀才的同族侄孙李正从县学过来串门子。听说小叔爷有这个难题,李秀才眼神一亮,拍着胸脯道:“你看我如何?”
  “你?不专心学业备考举人了?”李佑不由得心下评定一番,这侄孙为人机灵,不迂腐,也有几分悟性,稍加调教倒是可以用。但……
  李正摇头叹气道:“去年八月去考了一回,便觉那真不是人考的!几十个也未必有一个撞上大运的,如何指望的住?有个秀才功名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不如追随小叔爷赚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李佑不动声色,一边吩咐安排饭食留住李正,一边使人火速去西水镇传信。半个时辰后,李正父亲和西水李氏族长双双杀到福新巷李大人宅邸。正在大吃大喝的某意图堕落的秀才惨遭左右开弓,被押回李氏宗祠跪祖宗不提。
  这厮作为本族唯一的读书种子压力真的很大……李佑目送三人远去感慨道。
  又回到书房,写了几封求助信,差人送到府城黄师爷等处,有困难不向组织求助岂不白加入了。
  又过了三两日,却有一名老者带着黄师爷的荐书来了。
  李大人见了便觉眼熟,仔细询问,原来是当年苏州府府衙那个庄姓老吏,议论新推官李大人上任后三把火却被李大人亲耳听见的那个……
  此人那时被黄师爷欣赏,带到按察分司去了,没想到如今又被黄师爷推荐给他充任幕僚。
  姓名:庄成贤;年龄:四十八岁;属性:衙门老油条;学历:能书会写但无功名;工作经验:苏州府府衙承发房典吏、苏松分巡道按察分司典吏;特长:熟知衙门显规则、潜规则、不明不白规则;最大心愿:将丑陋女儿嫁出去。
  以这老吏的见识和经验,又是黄师爷敢推荐的,想来当师爷绝好,李佑暗暗点头,留下了庄先生。
  又过一日,却见赵大官人施施然来了,“要不我勉为其难一下?扬州风月无边,听说四方荟萃名家云集,我是可以随你去见识见识的,薪银束修什么的就免了。”
  李佑无语,将他轰了回去。
  一直等到四月中下旬之交,李大人实在等不下去了。按照官场惯例,五月是大凶之月,一般不在这个月到任,所以他四月底前就要赶到扬州。
  真可惜,时间太短,不能在家乡仔细寻觅合适人选了,深感遗憾的李佑便打发人去南门崔监生家里传口信,定于后日出发。
  不过下人倒是带回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崔监生按着族谱改了名字,他是真字辈的,新名字便是崔真非。有意思,向本官表示痛改前非么?李大人想道。
  临走前,李父突然又向儿子推荐了一人。这居然也是李佑认识的,当年曾经手持李父书信求见并为他与钱皇商之间说亲。
  姓名:周杰希;年纪:三十五岁;属性:失意文人;学历:秀才;工作经验:钱府西席,县衙户房编外书办;特长:口舌如簧、打算盘;最大心愿:从政。
  李佑考校了一番,觉得可用亦留下了,何况此人的长辈似乎对父亲有过恩德。
  闲话不提,却说四月下旬,李大人摆开了排场,带着师爷、家眷、仆从,用了五艘大船,亮出旗号浩浩荡荡北上杀奔扬州。
  其中长随张三早提前出发了,他携带李大人的“红谕”,要先期赶到江都县衙,督促县衙做好各项迎接工作,这也是国朝官场惯例。
  红谕内容如下:“新任扬州府通判江都县正堂李为公务事。照得本县择于月底到县,由江南水路上任。日期另行知会。迎接俱在东门外伺候,不许远迎。衙门应细心修整,务必清洁。六房科职掌编成须知册,到县即投,勿得违错。”
  收到这张红谕,江都县衙就要干四件事。一是打扫县衙;二是编纂本县政务材料称为须知册;三是组织迎接仪式的人手;四是将卸任知县请出县衙,暂住到县公馆。
  一路无话。四月二十四日,李佑渡江抵达江都县瓜洲渡,并宿于驿馆,准备后日正式走马上任。同时又派另一个长随韩宗再次提前出发,赶到江都县衙门,传送了一张牌票。
  牌票内容如下:“新任扬州府通判江都县正堂李为公务事。照得本县择于四月二十六日申时上任。应用夫马,合先遣牌知会,着落兵房一一遵行,毋得违误。计开:大轿两乘,中轿三乘,小轿三乘,马车五。其余铺兵、吹手、伞夫、皂隶、执事等项,仍依旧例俱于东门外伺候。”
  四月二十六日清晨,李大人从瓜州驿出发,慢慢沿河北上。不早不迟,恰好于申时抵达东关渡头,就是他南下路过扬州时的停泊之处。
  李佑换上全套袍服冠带,出了舱展目望去,码头上黑压压一片站着何止百十号人,从服饰看大都是胥吏之流。等他在船头立稳,便听到一声唱礼,登时全场肃静无声,见这百多人身形一矮,齐齐跪地叩首,不论身在哪个方向,但头一定朝着他的。
  一股虚荣在李大人的心里油然而生,这就是正印父母官的排场哪,眼前仅仅是个知县的规格而已,而在京中或者当佐杂官绝对不可能有这种待遇的。想的虽多,口中不慢,沉声道:“起身!”
  等码头众人高声谢恩起来后,张三和韩宗连忙迎上,将李佑引到四抬障红大官轿中,又有兵房司吏呈上早先备好的本县“须知册”。
  其他事自然不必李大人操心,衙役拉起布幔,遮住了官船到小轿之间的道路,让李家内眷稳稳妥妥、不必抛头露面的下船上轿。
  诸事已毕,张三高呼起行,登时锣响开道,七声为一拍,喇叭唢呐也不住的吹吹打打,热闹非凡。
  仪仗前导皆成对,有持棍棒、钢叉、锡槊的,有打“肃静”、“回避”、“扬州通判”、“江都正堂”等高脚牌的。伞夫跟随大官轿亦步亦趋,手持青伞罩在轿顶之上。后面则是浩浩荡荡的大部队。
  李佑没有放下帘子,坐在轿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外面仪仗队伍,以及街道两侧百姓的恭敬。心中不禁又一次感慨,难怪官场上常言道,想要气派就得作父母官,前呼后拥的威风荣耀实在醉人哪。
  如果他不这么做,反而会被非议为官不体面、有失朝廷尊严……
  到了扬州城东关,也就是利津门那里时,见县学所有生员全部出动,在教官率领下作揖躬身迎候新任父母官。但李大人的仪从队伍没有停下,继续前行,越过城门后又多了一支生员方阵。
  前文提到过,扬州城(江都县)分为新城和旧城两部分,西半部为旧城区,东半部为新城区。李大人仪从队伍从东关入城,自然是进了新城区,但江都县县衙位于旧城区,所以还要横穿新城区,过旧城墙大东门才能进入旧城区。
  如此沿街而行,招摇过市,却到了旧城区的城隍庙,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按官场规矩,李大人到达辖地的第一个晚上应该独自在城隍庙斋戒住宿,以示对本地神明的礼敬,但他的妻妾们则可以先去内衙安置。
  一夜无话,第二天又经过几道祭神、进衙、谢圣恩、拜印等礼仪,李佑才算正式上了任。
  当一切虚头八脑的仪式烟消云散后,李大人正式成了李别驾兼李县尊。
  坐在大堂里,李佑细细抚摸公案上的惊堂木,暗道一声,终于到了本官亲自抖威风的时候了!
  砰!李县尊猛的抓起惊堂木狠狠拍下,大喝道:“升!”
  听到大老爷令下,值堂皂隶赶紧擂响“升堂鼓”,两侧衙役挥舞水火棍齐齐高呼“威武”。
  衙中佐贰官和胥役,以及外处的各种杂官、巡检当然晓得,新任大老爷首次升堂肯定是要一一点名见面的,这叫画卯。众人早有准备,都已经在院中等候了。
  李县尊右手持可生杀予夺二十万人命运的朱笔,左手翻官吏名册,旁边有吏房司吏协助点名。凡是点到过的,就在名册上判一个“日”,话说李佑也不懂,为什么判词是让他这带着二十一世纪灵魂之人感到很不文雅的“日”?
  第一次见面,有官身的如县丞、主簿、大使等上了堂,也得叩首拜贺,但李县尊要站起来拱手答礼。至于各房小吏,李县尊就不用还礼了,衙役地位更低,只能堂外叩头。此外还有大量编外人员,根本不用出面,上来拜贺大老爷的机会都没有。
  点完名,却有一个典史没到,对此李县尊很生气。他这正印大老爷到任之日,作为下属有天大的事情也得来迎接恭贺,岂能无故缺席?这就是故意在众人面前扫堂堂县尊的脸面,刚刚到任李佑对此很敏感。
  新官上任三把火,立威之事还没着落,正好杀他骇猴!向来不会手软的李县尊伸手在名册上写下“上报革职”。
  吏房司吏瞥见革职这二字,惊得低声道:“此人不可轻黜,大老爷慎重。”
  
  第295章
盐课难题
  
  话说地方衙门里最标准的内置机构就是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和承发房,其他就没有一定之规了。有的地方根据重点事务还设有粮、马等房,江都县既不是产粮大县也不是马政重地,所以没有那两处。
  每房的吏员头目是司吏,普通吏员是典吏,一般不超过三个。另外还有大量书手、帮办,也就是所谓的编外杂吏,不在吏部名籍上的。
  李县尊身边这位协助点名的吏房司吏晁林,称得上是县衙吏员阶层里最拔尖的了,按说不该是个莽撞人物,没有阻止新上任大老爷烧火立威的道理。
  只要在衙门里行走的,谁不晓得凡是迎到新官上任后,都要顺着他烧三把火,期间没有特殊原因万万不可忤逆。晁司吏年过四旬,在衙门至少干了一二十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晁林看似冒冒失失的,却叫李县尊悟出很多事情。他可以断定,能使得一位积年老吏不惜犯忌,想必这位点名不至的孟姓典史是位“能人”了。
  李大人知道,很多衙门里都有一些所谓“能人”,而“能人”的“能耐”可能是各方各面的。
  譬如有的能人在某种事项上别有特长,官员为了政绩需要依靠他去做,有的能人背景特殊,官员也得有所顾忌。从某种意义上说,李佑当年在县里也算是半个能人,可以将周县丞和马巡按整治到苦不堪言。
  既然意识到孟典史是“能人”,熟知衙门内幕的李县尊也要谨慎几分。朝中后台再硬,但在这里也许顶不了用的,因为朝廷和底层的玩法不同。
  在朝中大家都是命官,里面没有平民百姓,全都是浮在上层的,争斗起来更直接,就是比拼后台和势力。李佑敢以六七品的官身与阁老相抗,一小半原因是他自己善战,另一大半原因靠的就是后台硬扎,没有后台撑腰,十个李佑也玩完了。
  但在底层,那是接了地气,都站在地上的,稍有不慎就踩入软泥中。后台肯定有用,但好似拥有核武器,更多是威慑,不见得是万能的。前文有个例子,当年马御史这个阁老女婿巡按江南威风煊赫,陈知县都有些闻风丧胆了,但土棍李佑轻描淡写的便能将马巡按修理到狼狈不堪,不得不逃出虚江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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