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胄(精校)第96部分在线阅读
周延公虽然身为钦差大臣,但是因为行程匆忙根本就没有准备什么仪仗。一百名气势非凡的亲兵骑着高头大马簇拥在周延公前后,倒也显得威风凛凛。一百人,尤其还是一百骑兵,其实看上去已经如同一股洪流了。
马蹄踩翻起来的泥土在半空中短暂的停留,完成了或许注定了只有这么一次的飞行。隆冬的下午虽然阳光充足但是挡不住冷冽的北风,尤其是在骑着马飞奔更觉得风吹在脸上好像刀子刮一样生疼。
一路上的景色除了萧条还是萧条,大路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道路泥泞难行,马蹄激荡起来的泥土飞起来老高。在山坡的阴面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连融化不了的积雪都呈现出一种无精打采的浅黄色。
路边偶尔有一棵早就落光了树叶的老树,奇形怪状的样子更像是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一路从北往南赶了六十几里路,半路上居然一个人都没有遇到。周延公可以想象出现在那些成群结队的叫花子指不定躲在什么避风的地方依偎在一起取暖,其中有老人,有妇女,还有蹒跚学步的孩子。
北汉这些年连年大旱,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孝帝登基之前老皇帝刘业曾经想过给百姓免一年的赋税,可是大辽那边逼的紧,这个善举也只不过在老皇帝的脑子里转了一圈随即流产。
饭都没得吃,哪里来的钱粮交税?按理说朝廷制定的税款并不是特别的高,要是平常的年景除去赋税之外一般农户人家还会略有盈余。可是这只不过是理想化的事,朝廷定的税额到了地方上最少翻了两倍,就算是丰收年老百姓都不一定天天都有饱饭吃,更何况现在这样的灾年。
荒芜的土地上银装素裹看上去颇为壮丽,这要是盛唐时期指不定有多少个文人墨客又开始文如泉涌了。周延公也是个满腹经纶的人,只是此时他心里只有悲凉苍茫,哪里提得起一点吟诗作赋的兴趣。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白雪覆盖下那一层已经枯黄了的秧苗,还有土地上一道一道龟裂般的深深的沟壑。幸好,老天爷总算没有瞎了眼,这一场大雪溶化后最起码能缓解一下灾情,不过那也是明年开春之后的事了,现在老百姓缺衣少食,指不定连冻再饿要死多少人。
一想到成千上万的灾民猫在破破烂烂的房子里仰望着苍穹发呆,为了节省体力一个个好像冬眠的蛇一样互相依偎着蜷缩在一起,周延公的心就火烧火燎的急,他恨不得一天就能跑完所有的县城开仓派粮。
哪怕一天两顿热乎的稀粥,对于那些已经提不起力气讨饭的灾民来说也是一种天大的幸福。更何况这样的灾年,北汉就那么大,全国都在闹灾,讨饭还能讨到什么地方去?往北走,往西走,只能沦为契丹人或者党项人的奴仆,死的更快更窝囊罢了。往南走去大周?除非过得去六万抚远军把守的边关要塞。
再说了,大周那边的官员是不会允许北汉的灾民入境的。数以万计的灾民涌入大周的话,对于他们那里的本地人将会造成致命的冲击。别说两国现在交恶,就算是盟国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数万灾民冲击本国的百姓。
这样的大灾年已经不是靠一两个清官就能解救万民于水火的,若是朝廷不开仓派粮的话只怕再过不了一个月,整个北汉南方上百万人口连三分之一都剩不下。没有了人民,国也就算不上国了。
在凤宁县的时候县令沈伏威已经扛着被砍头的罪行私自打开了粮仓,县里粮库中为了筹备大辽岁贡和军队补给而存下来的上万石粮食被拉了出来,在县城的四个城门都设置了粥棚每日施粥给本地和过往的灾民。周延公和裴浩在凤宁县相聚的时候,县令沈伏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摘了顶戴,脱了官袍,让手下衙役将自己绑了送到两位京城大员的面前。
只是让沈伏威大感意外的是来自京城的两个大员非但没有责罚他,更是亲手替他松了绑还好言宽慰了几句。尤其是那个周姓的官员,居然还当场提拔了他,将他的品级升了两级为从六品。沈伏威不过是个小县的县令,是从七品下的官职。
北汉的官爵虽然混乱,但是大致上还是延续自唐朝而来。县令这个官职基本上分为三个等级,京县令是正五品,畿县令是正六品。地方上县,也就是规模比较大的县,县令是从六品。中县,县令是正七品。而像沈伏威掌管的凤宁县不过是方圆不到四十里的小县,县令是从七品。
从七品到从六品,要是按照唐代官位等级来细算的话,那就不是两级了。按照唐代的县域等级划分,沈伏威这样的县令不过是个从七品下的小官。到从六品上中间还隔着六个等级。不过唐朝灭亡之后,中原分裂成了十几个小国。各国的领土都不大,没有必要将官位等级如此的细化。
如同北汉这样的弹丸小国,全国上下不过才六十几个县,没有必要还将官位等级分的那么森严。再说了,北汉正一品的大将军都不止一个,这在其他国家不过是个笑话罢了。要知道自隋唐以来除了太宗李世民自己做过正一品的天策大将军,再无一人到过这个高位。
正二品的骠骑大将军,已经是武职的巅峰。
沈伏威私自开了官仓,不但没有被处置还升了官,这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当周延公当着他的面宣读了圣旨之后他才恍然大悟,感动之余沈伏威对着太原府的方向庄重的行了三百九叩的大礼,一脸的肃穆。
告别了沈伏威之后,周延公先行南下,受了点小惊吓的裴浩却在凤宁县等了两天,直到京畿大营的统领陈远山派来的士兵到了之后才继续启程。周延公自凤宁县一路往东南,相隔七十几里就是一个规模比凤宁县略大的县,叫做平安县。
具沈伏威介绍,平安县的县令叫做苏晖,是太原大家族苏家的人。虽然沈伏威话里话外对苏晖并没有表示出什么不敬的地方,但是从他的表情和语气里周延公已经隐约猜到这个苏晖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孝帝不让自己回太原府复命,而是给了一个六州巡抚使的名号赈济灾民。但是既然得到了皇帝陛下的重用,他就有责任把这份差事办好。裴浩还给他带来了忠王刘凌的一封亲笔信,信里也没有提到为什么孝帝会安排这样一个职务给他,只是告诉周延公放手去做,有皇帝和忠王给他撑腰,只要办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就什么都不用顾忌。
有了孝帝和刘凌站在身后,周延公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推诿。更何况他的志向就是做一个为国家做大事,为百姓谋福利的清官,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他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从凤宁县一路狂奔了七十多里,即便是京畿大营的那些骑兵都颇为疲劳,更何况周延公一介文人,只是他硬撑着没有言语而已。
眼看着平安县城已经遥遥在望,周延公偷偷松了口气。说实话这一路跑下来,他的屁股早就疼的快没了知觉。两条大腿的内侧已经磨破了劈,露出红肉的肌肤粘在衣服上火烧火燎的疼。
军队战马配置的马鞍和大户人家中给马装上的马鞍有很大的区别,前者窄小且粗硬,主要是为了减少战马的负担。而后者则宽厚舒适,就算大家闺秀坐在这样的马鞍上走几里路也不会觉得太辛苦。
离着还有一二里的样子,周延公就看见平安县城北门外聚集着黑压压的一群人。等到了近处才确认堵在城门口的是数量不下两千人的灾民,一个个衣衫娄烂的百姓聚集在一起都没有什么生气,倒像是一群行尸走肉。
堵在城门口的灾民大声的喊着什么,似乎是在责问守城的官兵为什么不开城门。围聚在城门前的灾民听到身后马蹄响动,回头看见是一队威武的骑兵立刻就让出了一条通道。在这些百姓的心里对当官的和当兵的有着一种天生的畏惧,尤其是看到那上百匹高大的骏马风一般的跑过来,大家都怕躲闪的慢了被那些高头大马踩成肉泥。
这个时代人命贱如草,当兵的纵马踩死一个平头老百姓根本不算什么事。
周延公等人还没到城门外面的时候,忽然就听见城墙上一阵梆子响,随即城墙上呼啦一下子冒出来不少守备军的士兵,一言不发就开始对着人群射箭。
顿时,就有数十个百姓被羽箭放倒,围聚在城门口的百姓立刻就惊慌起来,他们就好像一群看见了饿狼的黄羊,也不分东南西北就开始乱跑。周延公的骑兵队伍被乱民冲撞,他们就好像大河的惊涛中一叶随波逐流的扁舟。
周延公一边让亲兵安抚百姓,一边对城墙上的守军大喊:“住手!我是从太原来的钦差周延公,奉旨巡察六州,快开城门!”
一个县丞装扮的人从城墙垛子里冒头看了看随即冷笑:“你这样的要是钦差,老子就是忠亲王了。一群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来的兵痞也敢大言不惭,再靠近一步别怪老子下令放箭!”
第一百三十章
军礼
钦差大人被一个小小的九品县丞阻挡在城门口还出言不逊,周延公就算忍得了刘凌麾下那些亲兵又怎么会忍得了?这次负责周延公安全的正巧是刚回到刘凌身边任亲兵队正的王小牛,他可不是吃素的。
提马护在周延公身前,王小宁扯着嗓子喊道:“是哪个混账王八蛋说话呢!钦差大臣,银青光禄大夫,六州巡抚使周延公大人就在这里,赶紧麻溜儿的把城门打开!”
“呦呵!这是哪儿来的野狗在我平安县的城门口乱叫啊,还他妈的钦差大人,平安县自打大汉立国到现在二十年了,郡守大人都没有来过,还钦差?别跟老子扯淡了,再不走你们就跟那群乱民的下场一样!”
王小牛气的还要骂人,看着受伤的灾民心里在滴血的周延公催马上前走了几步。他让王小牛将圣旨和印信从包袱里取出来,亲手举起明黄色绸缎的圣旨大声说道:“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本官奉了皇帝陛下的旨意巡察南方六州,再不开城门休怪本官无情!”
那县丞从出娘胎到现在都没见过圣旨什么模样,不过他也知道明黄色的东西就肯定和皇家有关。混吃等死的干了十年县丞的他还是有那么一点阅历的,作为县令大人的小舅子他还是能接触到一些官场上的常识。
意识到城门外马背上的那个斯文家伙真没准是朝廷里派下来的钦差大臣,县丞王读心里就好像闹了一场地震。他这辈子到现在见过最大的官是庆州的郡守大人,那还是沾了姐夫的光远远的看见了郡守大人一回。上次随着姐夫到庆州府给郡守欧阳专大寿送贺礼的时候,是他人生至今最辉煌的一页。
郡守大人据说是正四品的官,比姐夫大了不知道多少个级别。而钦差是什么官他不知道,只是听姐夫苏晖说过钦差就代表着皇帝陛下本人,钦差说的话就是皇帝陛下说的话,如同圣旨。
眼下一个貌似钦差的人在城门口呵斥自己大胆,还说要无情,这可把王读吓坏了。钦差如同皇帝,钦差说要对自己无情,岂不是等同于皇帝要对自己无情?无情是个什么概念?王读第一时间就想到平安县里得罪了自己姐夫那些人的下场。
他立刻就脑门子上冒了汗,第一时间就想跑下去亲自给钦差大人开门。可是一看到外面吵吵闹闹的数千灾民,他又怕开了城门惹恼了严令自己不许放一个灾民进城的姐夫。平安县令苏晖大人可是斩钉截铁的说了,只要放进来一个灾民自己这个县丞的乌纱帽就别再想戴起来。
皇帝陛下,钦差大人的威风他没见识过,可是他看的太多了姐夫大人展现出来的威风。姐夫苏晖在平安县任县令这十年里,多少个得罪了他的人被整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具体的数字王读已经记不得了,唯一能肯定的是两只手的数肯定数不过来。
所以,为了保险起见,王读决定还是先派人回去征求苏晖的意见。只是想到了钦差大人的可怕,他说话却再也不敢耀武扬威了。
“钦差大人,赎下官得罪,你现在城门外等一会,我这就去请县令大人过来。”
在城墙上往外探着脖子脖子,王读一脸奴颜的说道。
这话把王小牛气的够呛,从来没有听说过钦差大人被地方官拒之门外的。再加上他也是穷困人家出身,也经历过灾荒之年。若不是父母省出一口吃食照顾了自己,只怕他也长不大,更别说现在身上还穿着从六品的武官服。
城墙上守军虽然都是城里面的富户子弟捐了钱换来的,射出来的箭也大都绵软无力。可是毕竟城墙下面聚集着的百姓太多,上百支羽箭射下来还是伤了十几个灾民。虽然都没有伤在要害处,可这些灾民连件厚实的衣服都没有,羽箭扎在身上血就立刻冒出来。
受伤者的亲人将伤者抬着离开城门一定的距离外,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的给伤者包扎伤口。他们哪里有什么干净的棉布,只不过胡乱从地上抓两把冻雪在伤口上“清洗”一下,然后在自己身上撕下布条绑上。
这些骨瘦嶙峋的灾民眼睛里连愤怒都没有,有的只是带着茫然的悲哀。甚至受伤的人也没有一个人哀嚎,他们尽力的抿着嘴,尽力的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在伤者看向自己亲人的眼神里,包含着深深的歉意。
是啊,这样环境里,生活下去就已经是奢望了,自己受了伤还要拖累家人,日子还怎么继续下去?
受了伤的人会拖累家人,为了照顾他家人只能脱离出灾民的队伍找个避风的地方暂时住下来,可是如今这样的年月,面对着荒芜的土地,讨不到饭吃让他们如何继续生存下去?
周延公和王小牛看着看着,眼睛里的泪水就忍不住往下流。忽然,人群中一阵骚乱,随即一声悲怆的震天动地的哭声响彻天际,大家往那边看去,原来是一个受了伤的汉子不忍心拖累自己的妻子,拔出插在大腿上的羽箭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他的身体很脏,灰尘和污泥已经覆盖了皮肤本来的色彩。胸口上血如小溪一样不停的流出来,却一点也不脏,比城墙上那些人的都干净,都要纯洁。
悲怆的哭声听在耳朵里,却好像一柄开了锋的匕首狠狠的刺进了周延公的心里,那匕首还在他的心里拧着翻转着,搅动着他的良心。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他看着死去的人一只手还握着自己妻子的手,两只干瘦的黑黝黝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在死去汉子的嘴角上,还挂着一抹歉意的微笑。他是在内疚吗?内疚自己没有完成对妻子守护一生的誓言?是在内疚自此以后妻子将独自将才五六岁的孩子抚养成人?还是在内疚着自己当初就不该许下那个不切实际的誓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多简单的八个字,可是现在活下去已经成了奢望,他们所追求的早已不是当初海誓山盟时候的浪漫情怀,只不过一餐并不能真的填饱肚子的稀粥而已。任何的情感,在他们夫妻二人紧紧握着双手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是哪个王八蛋下的手!给老子站出来!”
王小牛抽出腰畔的横刀,指着城墙上还在看热闹的守备军大声的喊道。他握刀的手剧烈的颤抖着,青筋毕露。他的眼睛已经变的血红,眼珠突出,仿似要冒出来一样。
“有本事当初到坛州真刀真枪的跟周兵打,对自己家里人动刀动枪的算他妈的什么本事!老子在边关浴血奋战不计生死,你们这群王八蛋却把手里的弓箭对准了自己的父老乡亲!你们还他妈的是不是人!”
王小牛嘶哑着嗓子骂,歇斯底里。
城墙上的守备军面面相觑,互相看了两眼,随即将视线聚集在城门外的那个疯子身上。
“这家伙谁啊?”
“谁知道从哪儿跑来的疯子?”
“真他妈的逗了,还到坛州和周兵打架,傻子才去呢。不过你还别说,听说那个什么忠王刘凌带了十万大军南下抗敌来着,咱们大周还真有十万傻子呢。哈哈。”
一个守备军士兵指着王小牛调笑,肆无忌惮。
他的声音很大,在那个失去了丈夫的女子哭泣声中,他的声音越发的显得刺耳难闻,刺痛了无数人的心。
王小牛已经忍无可忍了,不光是他,在他后面的一百名亲兵都是当初跟着刘凌南下的士兵,他们都是经历过浴血杀伐生死大战后侥幸活下来的,他们看的太多了自己的袍泽一个一个的躺在血泊中,即便是死去了,他们的袍泽也会像狼一样撕咬掉敌人的一块皮肉。在战场上跟敌人同归于尽的兄弟们太多了,多到让活着的人每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出那一个个原本生动的面容。
可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而奋战到死的袍泽,现在在这些守备军的嘴里居然变成了傻子。这让王小牛他们这些活着从战场上回来的人怎么能平静面对?死去的袍泽在天之灵又如何能安息?
“给我射死他!”
王小牛狰狞着面孔用横刀指着那个守备军嘶吼道。
周延公想去阻止他,可是犹豫中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王小牛身后的一个亲兵从摘下来他的配弓,抽出一支羽箭,只用了两息的时间就完成了从瞄准到发射的过程。那支羽箭在阳光的照耀下,在冬雪的映衬下,如此苍凉。
一箭,破喉。
那个叫嚣的平安县守备军士兵根本就想不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如此精准的箭法,城墙虽然不高,但是两个人相隔的距离至少有六十步。这个距离,按照他自己的臂力虽然能勉强把箭射出去,但是准头却一点保证都没有。刚才射在灾民大腿上那一箭就是他放的,只能说他运气不好。
六十步的距离,在无风的情况下一箭洞穿对手的咽喉对于刘凌的亲兵来说并不是很难。刘凌本人的箭法就很准,弓箭是他除了铁枪之外最钟爱的武器,甚至相对来说比铁枪还要多喜欢几分。刘凌是来自现代,所以在他的心里对远距离武器有着难以抗拒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