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90部分在线阅读
起初宝钗早知黛玉已死,因贾母等不许众人告诉宝玉知道,恐添病难治。自己却深知宝玉之病,实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神魂一归,庶可疗治。贾母、王夫人等不知宝钗的用意,深怪他造次。后来见宝玉醒了过来,方才放心,立刻到外书房请了毕大夫进来诊视。那大夫进来诊了脉,便道:“奇怪!这回脉气沉静,神安郁散,明日进调理的药,就可以望好了。”说着出去。众人各自安心散去。
袭人起初深怨宝钗不该告诉,惟是口中不好说出。莺儿背地也说宝钗道:“姑娘忒性急了。”宝钗道:“你知道什么?好歹横竖有我呢。”那宝钗任人诽谤,并不介意,只窥察宝玉心病,暗下针砭。
一日,宝玉渐觉神志安定,虽一时想起黛玉,尚有糊涂。更有袭人缓缓的将“老爷选定的宝姑娘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早夭;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病中着急,所以叫雪雁过来哄你”的话,时常劝解。宝玉终是心酸落泪。欲待寻死,又想着梦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气,又不得撩开。又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玉姻缘”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
宝钗看来不妨大事,于是自己心也安了,只在贾母、王夫人等前尽行过家庭之礼后,便设法以释宝玉之忧。宝玉虽不能时常坐起,亦常见宝钗坐在床前,禁不住生来旧病。宝钗每以正言解劝,以“养身要紧,你我既为夫妇,岂在一时”之语安慰他。那宝玉心里虽不顺遂,无奈日里贾母、王夫人及薛姨妈等轮流相伴,夜间宝钗独去安寝,贾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静养。又见宝钗举动温柔,也就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此是后话。
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经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把个李纨和紫鹃哭的死去活来。到了晚间,黛玉却又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似有要水要汤的光景。此时雪雁已去,只有紫鹃和李纨在旁。紫鹃便端了一盏桂圆汤和的梨汁,用小银匙灌了两三匙。黛玉闭着眼静养了一会子,觉得心里似明似暗的。此时李纨见黛玉略缓,明知是回光返照的光景,却料着还有一半天耐头,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这里黛玉睁开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鹃的手,使着劲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我……”说着,又喘了一会儿,闭了眼歇着。紫鹃见他攥着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那手却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
紫鹃慌了,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紫鹃见了,忙悄悄的说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罢。”说着,泪如雨下。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探春、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
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便也伤心痛哭。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一时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将黛玉停放毕,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凤姐。
凤姐因见贾母、王夫人等忙乱,贾政起身,又为宝玉昏愦更甚,正在着急异常之时,若是又将黛玉的凶信回了,恐贾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来,只得亲自到园。到了潇湘馆内,也不免哭了一场。见了李纨、探春,知道诸事齐备,就说:“很好。只是刚才你们为什么不言语,叫我着急?”探春道:“刚才送老爷,怎么说呢?”凤姐道:“这倒是你们两个可怜他些。这么着,我还得那边去招呼那个冤家呢。但是这件事好累坠: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搁不住。”李纨道:“你去见机行事,得回再回方好。”凤姐点头,忙忙的去了。
凤姐到了宝玉那里,听见大夫说不妨事,贾母、王夫人略觉放心,凤姐便背了宝玉,缓缓的将黛玉的事回明了。贾母、王夫人听得,都唬了一大跳。贾母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他一场,又惦记着宝玉:两头难顾。王夫人等含悲共劝贾母:“不必过去,老太太身子要紧。”贾母无奈,只得叫王夫人自去。又说:“你替我告诉他的阴灵: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你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倘宝玉有些不好,我怎么见他父亲呢?”说着,又哭起来。王夫人劝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只寿夭有定,如今已经死了,无可尽心,只是葬礼上要上等的发送:一则可以少尽咱们的心,二则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儿的阴灵儿也可以少安了。”贾母听到这里,越发痛哭起来。
凤姐恐怕老人家伤感太过,明仗着宝玉心中不甚明白,便偷偷的使人来撒个谎儿,哄老太太道:“宝玉那里找老太太呢。”贾母听见,才止住泪,问道:“不是又有什么缘故?”凤姐陪笑道:“没什么缘故,他大约是想老太太的意思。”贾母连忙扶了珍珠儿,凤姐也跟着过来。
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过来,一一回明了贾母。贾母自然又是哀痛的,只因要到宝玉那边,只得忍泪含悲的说道:“既这么着,我也不过去了,由你们办罢,我看着心里也难受。只别委屈了他就是了。”王夫人、凤姐一一答应了。
贾母才过宝玉这边来,见了宝玉,因问:“你做什么找我?”宝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见林妹妹来了,他说要回南去。我想没人留的住,还得老太太给我留一留他。”贾母听着,说:“使得,只管放心罢。”袭人因扶宝玉躺下。贾母出来,到宝钗这边来。
那时宝钗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见了人,倒有些含羞之意。这一天,见贾母满面泪痕,递了茶,贾母叫他坐下。宝钗侧身陪着坐了,才问道:“听得林妹妹病了,不知他可好些了?”贾母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因说道:“我的儿,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宝玉。都是因你林妹妹,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如今作媳妇了,我才告诉你:这如今你林妹妹没了两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个时辰死的。如今宝玉这一番病,还是为着这个。你们先都在园子里,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宝钗把脸飞红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泪来。贾母又说了一会话,去了。
自此,宝钗千回万转,想了一个主意,只不肯造次,所以过了回九,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如今果然好些,然后大家说话才不至似前留神。
独是宝玉虽然病势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痴心总不能解,必要亲去哭他一场。贾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许他胡思乱想。怎奈他郁闷难堪,病多反复。倒是大夫看出心病,索性叫他开散了,再用药调理,倒可好得快些。
宝玉听说,立刻要往潇湘馆来。贾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过来,扶宝玉坐上,贾母、王夫人即便先行。到了潇湘馆内,一见黛玉灵柩,贾母已哭得泪干气绝。凤姐等再三劝住。王夫人也哭了一场。李纨便请贾母、王夫人在里间歇着,犹自落泪。宝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常到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从前何等亲密,今日死别,怎不更加伤感!众人原恐宝玉病后过哀,都来解劝。宝玉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歇息。其馀随来的,如宝钗,俱极痛哭。
独是宝玉必要叫紫鹃来见,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见如此,心里已回过来些;又有贾母、王夫人都在这里,不敢洒落宝玉。便将林姑娘怎么复病,怎么烧毁帕子,焚化诗稿,并将临死说的话,一一的都告诉了。宝玉又哭得气噎喉干。探春趁便又将黛玉临终嘱咐带柩回南的话也说了一遍。贾母、王夫人又哭起来。多亏凤姐能言劝慰,略略止些,便请贾母等回去。宝玉那里肯舍,无奈贾母逼着,只得勉强回房。
贾母有了年纪的人,打从宝玉病起,日夜不宁,今又大痛一阵,已觉头晕身热。虽是不放心惦着宝玉,却也扎挣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王夫人更加心痛难禁,也便回去。派了彩云,帮着袭人照应,并说:“宝玉若再悲戚,速来告诉我们。”宝钗知是宝玉一时必不能舍,也不相劝,只用讽刺的话说他。宝玉倒恐宝钗多心,也便饮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隐。
明日一早,众人都来瞧他,但觉气虚身弱,心病倒觉去了几分。于是加意调养,渐渐的好起来。贾母幸不成病。惟是王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薛姨妈过来探望,看见宝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暂且住下。
一日,贾母特请薛姨妈过去商量,说:“宝玉的命,都亏姨太太救的。如今想来不妨了。独委屈了你的姑娘。如今宝玉调养百日,身体复旧,又过了娘娘的功服,正好圆房。要求姨太太作主,另择个上好的吉日。”薛姨妈便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问我?宝丫头虽生的粗笨,心里却还是极明白的。他的情性,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但愿他们两口儿言和意顺,从此老太太也省好些心,我姐姐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就定个日子。还通知亲戚不用呢?”贾母道:“宝玉和你们姑娘生来第一件大事,况且费了多少周折,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热闹几天,亲戚都要请的:一来酬愿;二则咱们吃杯喜酒,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心。”
薛姨妈听着,自然也是喜欢的,便将要办妆奁的话也说了一番。贾母道:“咱们亲上做亲,我想也不必这些。若说动用的,他屋里已经满了;必定宝丫头他心爱的要你几件,姨太太就拿了来。我看宝丫头也不是多心的人,比不的我那外孙女儿的脾气,所以他不得长寿。”说着,连薛姨妈也便落泪。
恰好凤姐进来,笑道:“老太太、姑妈又想着什么了?”薛姨妈道:“我和老太太说起你林妹妹来,所以伤心。”凤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妈且别伤心,我刚才听了个笑话儿来了,意思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贾母拭了拭眼泪,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编派谁呢!你说来,我和姨太太听听。说不笑,我们可不依。”只见那凤姐未从张口,先用两只手比着,笑弯了腰了。
未知他说出些什么来,下回分解。
红口白舌──语本“赤口白舌”,亦简称“赤口”。恶神名,主争讼。见宋·储泳《祛疑说》:“赤口,小煞耳。人或忤之,率多斗讼。”民间有端午节祭祀赤口白舌恶神以祈福避灾的风俗,事见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三·五月》:“或仕宦等家以生硃于(端午)午时书‘五月五日中天节,赤口白舌尽消灭’之句。”又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三·端午》:“又以青罗作‘赤口白舌’帖子,与艾人并悬门楣,以为禳禬。”(禳禬:举行祭祀,祈求消灾。)引申为空口胡说,不知轻重。
寿夭有定——每个人寿数的长(寿)短(夭)是命中注定的。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老舅自担惊
话说凤姐见贾母和薛姨妈为黛玉伤心,便说:“有个笑话儿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未从开口,先自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和姑妈打量是那里的笑话儿?就是咱们家的那二位新姑爷新媳妇啊!”贾母道:“怎么了?”凤姐拿手比着道:“一个这么坐着,一个这么站着;一个这么扭过去,一个这么转过来;一个又……”
说到这里,贾母已经大笑起来,说道:“你好生说罢,倒不是他们两口儿,你倒把人怄的受不得了。”薛姨妈也笑道:“你往下直说罢,不用比了。”凤姐才说道:“刚才我到宝兄弟屋里,我听见好几个人笑。我只道是谁,巴着窗户眼儿一瞧,原来宝妹妹坐在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宝兄弟拉着宝妹妹的袖子,口口声声只叫:‘宝姐姐,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了?你这么说一句话,我的病包管全好。’宝妹妹却扭着头,只管躲。宝兄弟又作了一个揖,上去又拉宝妹妹的衣裳。宝妹妹急的一扯。宝兄弟自然病后是脚软的,索性一栽,栽在宝妹妹身上了。宝妹妹急的红了脸,说道:‘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说到这里,贾母和薛姨妈都笑起来。凤姐又道:“宝兄弟站起来,又笑着说:‘亏了这一栽,好容易才栽出你的话来了。’”
薛姨妈笑道:“这是宝丫头古怪。这有什么?既作了两口儿,说说笑笑的怕什么?他没见他琏二哥和你?”凤姐儿红了脸,笑道:“这是怎么说?我饶说笑话儿给姑妈解闷儿,姑妈反倒拿我打起卦来了。”贾母也笑道:“要这么着才好。夫妻固然要和气,也得有个分寸儿。我爱宝丫头,就在这尊重上头。只是我愁宝玉还是那么傻头傻脑的,这么说起来,比头里竟明白多了。你再说说还有什么笑话儿没有?”凤姐道:“明儿宝玉圆了房儿,亲家太太抱了外孙子,那时候儿不更是笑话儿了么?”
贾母笑道:“猴儿,我在这里和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怎么臊起皮来了?你不叫我们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兴了,你林妹妹恨你,将来你别独自一个儿到园里去,隄防他拉着你不依。”凤姐笑道:“他倒不怨我,他临死咬牙切齿,倒恨宝玉呢。”贾母、薛姨妈听着还道是玩话儿,也不理会,便道:“你别胡拉扯了。你去叫外头挑个很好的日子,给你宝兄弟圆了房儿罢。”凤姐答应着,又说了一会话儿,便出去叫人择了吉日,重新摆酒唱戏请人,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虽然病好,宝钗有时高兴,翻书观看,谈论起来,宝玉所有眼前常见的尚可记忆,若论灵机儿,大不似先,连他自己也不解。宝钗明知是通灵失去,所以如此。倒是袭人时常说他:“你何故把从前的灵机儿都没有了?倒是忘了旧毛病也好,怎么脾气还照旧,独道理上更糊涂了呢?”宝玉听了,并不生气,反是嘻嘻的笑。有时宝玉顺性胡闹,多亏宝钗劝着,略觉收敛些。袭人倒可少费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别的丫头素仰宝钗贞静和平,各人心服,无不安静。
只有宝玉到底是爱动不爱静的,时常要到园里去逛。贾母等一则怕他招受寒暑;二则恐他睹景伤情,虽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潇湘馆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旧病来:所以也不使他去。况且亲戚姊妹们:薛宝琴已回到薛姨妈那边去了。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所以不大常来;只有宝玉娶亲那一日与吃喜酒这天来过两次,也只在贾母那边住下;为着宝玉已经娶过亲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从前的诙谐谈笑,就是有时过来,也只和宝钗说话,见了宝玉,不过问好而已。那邢岫烟却是因迎春出嫁之后,便随着邢夫人过去了。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着李婶娘过来,亦不过到太太们和姐妹们处请安问好,即回到李纨那里,略住一两天就去了。所以园内的只有李纨、探春、惜春了。贾母还要将李纨等挪进来,为着元妃薨后,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也无暇及此。现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园里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政带了几个在京请的幕友,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盘各属州县米粮仓库。贾政向来作京官,只晓得郎中事务都是一景儿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学差,也无关于吏治上:所以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未尝身亲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必定详参揭报。初到之时,果然胥吏畏惧,便百计钻营,偏遇贾政这般古执。
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着在外发财的名儿,向人借贷做衣裳,装体面,心里想着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认真要查办起来,州县馈送,一概不受。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盘算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服也要当完了,账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那些长随也道:“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我们才冤,花了若干的银子,打了个门子,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明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去。”次日,果然聚齐,都来告假。贾政不知就里,便说:“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那些长随怨声载道而去。
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议道:“他们可去的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到底想个法儿才好。”内中有一个管门的叫李十儿,便说:“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着什么急呢?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里,不犯给他出头。如今都饿跑了,瞧瞧十太爷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只是要你们齐心,打伙儿弄几个钱,回家受用;若不随我,我也不管了,横竖拼得过你们。”众人都说:“好十爷,你还主儿信得过,若你不管,我们实在是死症了。”李十儿道:“别等我出了头,得了银钱,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窝儿里反起来,大家没意思。”众人道:“你万安,没有的事。就没有多少,也强似我们腰里掏钱。”
正说着,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腿,挺着腰,说道:“找他做什么?”书办便垂手,陪着笑说道:“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候,都没有开仓。若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李十儿说:“你别混说!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说了缓几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书办道:“原为打听催文的事,没有别的。”李十儿道:“越发胡说!方才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诌。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账,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书办道:“我在这衙门内已经三代了,外头也有些体面,家里还过得,就规规矩矩伺候本官升了还能够,不像那些等米下锅的。”说着,回了一声:“二太爷,我走了。”
李十儿便站起,堆着笑说:“这么不禁玩,几句话就脸急了。”书办道:“不是我脸急,若再说什么,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李十儿过来,拉着书办的手说:“你贵姓啊?”书办道:“不敢,我姓詹,单名是个会字。从小儿也在京里混了几年。”李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名的。我们弟兄们是一样的,有什么话,晚上到这里,咱们说一说。”书办也说:“谁不知道李十太爷是能事的!把我一诈就吓毛了。”大家笑着走开。那晚便与书办咕唧了半夜。
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隔一天拜客,里头吩咐伺候,外头答应了。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鼓。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贾政也不查问,在墀下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会。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贾政便也生气说:“往常还好,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后。勉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又有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的。贾政生气,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
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将带来银两付了。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比在京的时候倒不便了好些。无奈,便唤李十儿问道:“跟我来这些人,怎么都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去。”李十儿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没精打彩的,叫奴才也没法儿。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好想老爷的美缺呢。”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给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经迟了。就是老太太、太太们,那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
贾政听了这话,也自然心里明白,道:“我正要问你,为什么不说出来?”李十儿回说:“奴才本不敢说,老爷既问到这里,若不说,是奴才没良心;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李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自从老爷到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贾政道:“民间有什么话?”李十儿道:“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的越利害,越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收粮的时候,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登,那些乡民心里反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罢了。”
贾政听到这话,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李十儿回说道:“奴才为着这点心儿,不敢掩住,才这么说。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候,老爷说奴才没良心,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贾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儿道:“也没有别的,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里头的照应,老太太的硬朗,为顾着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倘遇着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着老爷?那时辩也辩不清,悔也悔不及。”
贾政道:“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李十儿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谁办?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关碍不着老爷的。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良心来。”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说着,便踱了进去。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钩连内外一气的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以贾政不但不疑,反都相信。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们耳目最长,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也有辞去的,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于是,漕务事毕,尚无陨越。
一日,贾政无事,在书房中看书。签押上呈进一封书子,外面官封上开着“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贾政拆封看时,只见上写道: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右。仰蒙雅爱,许结朱陈,至今佩德勿谖。只因调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仄,自叹无缘。今幸棨戟遥临,快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手。虽隔重洋,尚叨樾荫。想蒙不弃卑寒,希望茑萝之附。小儿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仪。如蒙践诺,即遣冰人。途路虽遥,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辆之迎,敬备仙舟以俟。兹修寸幅,恭贺升祺,并求金允。临颖不胜待命之至!世弟周琼顿首。
贾政看了,心想:“儿女姻缘果然有一定的。旧年因见他就了京职,又是同乡的人,素来相好;又见那孩子长得好:在席间原提起这件事,因未说定,也没有与他们说起。后来他调了海疆,大家也不说了。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写书来问。我看来门户却也相当,与探春倒也相配。但是我并未带家眷,只可写字与他商议。”
正在踌躇,只见门上传进一角文书,是议取到省会议事件。贾政只得收拾上省,候节度派委。
一日,在公馆闲坐,见桌上堆着许多邸报。贾政一一看去,见刑部一本:“为报明事,会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贾政便吃惊道:“了不得,已经提本了!”随用心看下去,是“薛蟠殴伤张三身死,串嘱尸证,捏供误杀一案”。贾政一拍桌道:“完了!”只得又看底下是:
据京营节度使咨称:缘薛蟠籍隶金陵,行过太平县,在李家店歇宿,与店内当槽之张三素不相认。于某年月日,薛蟠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吴良同饮,令当槽张三取酒。因酒不甘,薛蟠令换好酒。张三因称酒已沽定,难换。薛蟠因伊倔强,将酒照脸泼去,不期去势甚猛,恰值张三低头拾箸,一时失手,将酒碗掷在张三囟门,皮破血出,逾时殒命。李店主趋救不及,随向张三之母告知。伊母张王氏往看,见已身死,随喊禀地保,赴县呈报。前署县诣验,仵作将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伤,漏报填格,详府审转。看得薛蟠实系泼酒失手,掷碗误伤张三身死,将薛蟠照过失杀人,准斗杀罪收赎等因前来。
臣等细阅各犯证、尸亲前后供词不符,且查斗杀律注云:“相争为斗,相打为殴。必实无争斗情形,邂逅身死,方可以过失杀定拟。”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妥拟具题。今据该节度疏称:薛蟠因张三不肯换酒,醉后拉着张三右手,先殴腰眼一拳。张三被殴回骂,薛蟠将碗掷出,致伤囟门深重,骨碎脑破,立时殒命。是张三之死,实由薛蟠以酒碗砸伤深重致死,自应以薛蟠拟抵,将薛蟠依斗杀律拟绞监候。吴良拟以杖徒。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
以下注着“此稿未完”。
贾政因薛姨妈之托,曾托过知县,若请旨革审起来,牵连着自己,好不放心。即将下一本开看,偏又不是,只好翻来覆去,将报看完,终没有接这一本的。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来。
正在纳闷,只见李十儿进来:“请老爷到官厅伺候去,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鼓了。”贾政只是发怔,没有听见。李十儿又请一遍。贾政道:“这便怎么处?”李十儿道:“老爷有什么心事?”贾政将看报之事说了一遍。李十儿道:“老爷放心。若是部里这么办了,还算便宜薛大爷呢。奴才在京的时候,听见薛大爷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妇儿,都喝醉了生事,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儿打死了。奴才听见不但是托了知县,还求琏二爷去花了好些钱,各衙门打通了才提的。不知道怎么部里没有弄明白。如今就是闹破了,也是官官相护的,不过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咧,那里还肯认得银子听情的话呢?老爷不用想,等奴才再打听罢,倒别误了上司的事。”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只可惜那知县听了一个情,把这个官都丢了,还不知道有罪没有罪。”李十儿道:“如今想他也无益,外头伺候着好半天了,请老爷就去罢。”
贾政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官箴(zhē
n珍)——本义为百官对皇帝的规谏。引申为做官的规矩。
臊皮──指说些使人害臊的话。
顺性──任性。
一景儿——差不多,千篇一律。
折收粮米——地方官作弊贪污手段之一。即把该收的税粮折合成钱款征收,中饱私囊。
详参揭报──即对营私舞弊者加以揭露并向上司报告。
打了个门子——即通过送礼行贿,走了个后门。
过了漕——延误了运输官粮的期限。
漕:这里专指南粮由水路北运。
藩库——明、清两代各省的布政使别称“藩司”,而藩司主管财政,故称一省的钱粮库为“藩库”。贾政为江西粮道,故其薪俸应由江西藩库支付。
口碑载道──口碑:意谓百姓的口头褒贬像石碑一样不可磨灭,故称。
载道:满道。引申为到处、处处。
语本“路上行人口似碑”,
出自宋·释惟白《建中靖国续灯录·卷二二·永州太平安禅师》(又见宋·释普济二○卷本《五灯会元·卷一七·永州太平安禅师》):“劝君不用镌顽石,路上行人口似碑。”(镌:雕刻。)形容到处都能听到民众的口头颂扬。这里是反话正说,指百姓议论纷纷。
留难叨登——故意刁难,制造麻烦。
不识时务——时务:时代潮流和形势。引申为人情世故。
语出《后汉书·张霸传》:“时皇后兄虎贲中郎将邓骘当朝贵盛,闻霸名行,欲与为交,霸逡巡不答。众人笑其不识时务。”(逡巡:犹豫不决。)原指不了解时代潮流和当前形势。引申为不懂人情世故。
猫鼠同眠——典出《新唐书·五行志一》:“龙朔元年十一月,洛州猫鼠同处。鼠隐伏,象盗窃:猫职捕盗,而反与鼠同,象司盗者废职容奸。”意谓猫与老鼠和睦相处的反常现象,象征司法官员姑息养奸,严重失职。这里借喻徇私枉法,与坏人同流合污。
“金陵”二句──契好:意气相投的朋友。
桑梓:古人庭院常种的两种树,引申为故乡。
这两句意谓你我都是金陵人,既有同乡之谊,又是好朋友。
朱陈──典出唐·白居易《朱陈村》诗:“徐州古丰县,有村曰朱陈……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后即以“朱陈”作为联姻的代称。
佩德勿谖(xuā
n宣)──铭记你的恩德,永不忘记。
棨(qǐ起)戟──外套缯(丝织品)衣或涂过油漆的木戟,用于官员出行仪仗的前导。《后汉书·舆服志上》:“公以下至二千石,骑吏四人;千石以下至三百石,县长二人:皆带剑,持棨戟为列。”这里借指时任江西粮道的贾政。
“正申”二句──燕贺:典出《淮南子·说林训》:“汤沐具而虮虱相吊,大厦成而燕雀相贺:忧乐别也。”后以“燕贺”作为他人乔迁新居的贺词。这里借以祝贺贾政升任新官。
翰教:是指来信教诲。
这两句意谓我正要写信祝贺你升任新官,不料倒承蒙你先来信教诲。
额手──典出《宋史·司马光传》:“帝崩,赴阙临,卫士望见,皆以手加额曰:‘此司马相公也。’”后即以“额手”表示敬意或庆幸。
樾荫──典出《淮南子·人间训》:“武王荫暍人(中暑的人)于樾(树荫)下,左拥而右扇之,而天下怀其德。”高诱注:“武王哀暍者之热,故荫之于樾下。”后即以“樾荫”喻庇护。
茑萝之附──典出《诗经·小雅·頍弁》:“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意谓茑萝和女萝两种植物常攀附于松柏之上。朱熹集传云:“此燕兄弟亲戚之诗……以比兄弟缠绵依附之意。”常以喻攀附。这里特指攀亲(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