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8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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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妈和宝钗在家抓摸不着。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小丫头拿进来。宝钗拆开看时,书内写着:
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当铺内再取银五百两来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馀事问小厮。
宝钗看了,一一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着叫进小厮来,问明了再说。”一面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薛姨妈便问小厮道:“你把大爷的事细说与我听听。”小厮道:“我那一天晚上听见大爷和二爷说的,把我唬糊涂了。”
未知小厮说出什么话来,下回分解。
拟正──代理或试用官员改为正式任命。​
车马填门──语出三国吴·谢承《后汉书·张霸传附张楷》(见《太平御览》卷四八四、卷八二八引):“张楷字公超,治《严氏春秋》、《古文尚书》,门徒皆造问焉,车马填门。”又见通行本《后汉书·张霸传附张楷》,文作:“楷字公超,通《严氏春秋》、《古文尚书》,门徒常百人。宾客慕之,自父党夙儒,偕造门焉。车马填街,徒从无所止,黄门及贵戚之家,皆起舍巷次,以候过客往来之利。”意谓车马塞满了门庭。形容宾客众多。​
貂蝉——即貂尾和金蝉,两者都是汉代皇帝侍从官员的冠饰,引申为达官显贵。​
旗幡宝幢──泛指仙人出行时的仪仗。这里指嫦娥出行时的仪仗。
幡:长幅下垂的旗。
幢:下垂的筒形旗。​
《蕊珠记》──不详。仅知元代庚吉甫著有《蕊珠宫》(一名《秋月蕊珠宫》),但已失传,其内容不详。这里的《蕊珠记·冥升》可能是高鹗杜撰,其用意在于利用黛玉生日之际,以嫦娥“未嫁而逝”,暗示黛玉的结局。​
《吃糠》──当指元末高明撰南戏《琵琶记》第二十一出《糟糠自厌》。此出叙蔡伯喈中状元后被牛丞相强招为婿,其妻赵五娘在家历尽艰辛,侍奉公婆。似隐寓贾母等人强行为宝玉与宝钗订婚,拆散了宝玉与黛玉这一对恋人。​
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当指明代张凤翼撰传奇《祝发记》第二十四出《达摩渡江》。此出叙禅宗始祖达摩法力无边,折芦苇为舟,以此渡江,点化了徐孝克。似隐寓贾宝玉将出家为僧的结局。​
刀笔先生——指讼师。
刀笔:古代的两种书写工具。古人在竹简上记事,写错时就用刀刮去重写,故以代指记载文字,又引申为诉讼案牍。语本《战国策·秦策五》:“臣少为秦刀笔,以长官而守小官,未尝为兵首。”这里的“刀笔”是“刀笔吏”的简称,即掌管刑狱的官吏。引申以指包揽词讼、舞文弄法的讼师。​
第八十六回
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因叫进小厮,问道:“你听见你大爷说,到底是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小厮道:“小的也没听真切。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道:“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忒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二百多地住。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函,带着些小戏子进城,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函,大爷就有了气了。后来蒋玉函走了。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那个人不依,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子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头里还骂,后头就不言语了。”薛姨妈道:“怎么也没人劝劝吗?”那小厮道:“这个没听见大爷说,小的不敢妄言。”薛姨妈道:“你先去歇歇罢。”小厮答应出来。
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
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果有回信。薛姨妈接着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请太太放心。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幸找着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才讨个主意:说是须得拉扯着同哥哥喝酒的吴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办了。我依着他,果然吴良出来,现在他买嘱尸亲、见证,又做了一张呈子,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底便知。
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窃生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囟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殴致死。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上呈。
批的是:
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供在案。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词妄控?理应治罪,姑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
薛姨妈听到这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这怎么好呢?”宝钗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复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
薛姨妈听了,叫小厮自去。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委,恳求贾政。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薛蝌那里也便弄通了。
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监里提出薛蟠,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张王氏哭禀:“小妇人的男人是张大,南乡里住,十八年头里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女人呢。为小妇人家里穷,没得养活,在李家店里做当槽儿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说:‘你儿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爷,小妇人就唬死了。跑到那里,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妇人就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拚命。”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小妇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
知县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那张三是在你店内佣工的么?”那李二回道:“不是佣工,是做当槽儿的。”知县道:“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你亲眼见的么?”李二说道:“小的在柜上,听见说客房里要酒。不多一会,便听见说:‘不好了!打伤了!’小的忙跑进去,只见张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语。小的便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县喝道:“初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么如今说没有见?”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乱说。”衙役又吆喝了一声。
知县便叫吴良,问道:“你是同在一处喝酒的么?薛蟠怎么打的,据实供来。”吴良说:“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换,张三不肯。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知县道:“胡说!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么今日的供不对?掌嘴!”衙役答应着要打。吴良求着说:“薛蟠实没有和张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
知县叫上薛蟠,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究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薛蟠道:“求太老爷开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故拿酒泼地。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会就死了。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老爷开恩!”知县便喝道:“好个糊涂东西!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碰的。”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
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仵作禀报说:“前日验得张三尸身无伤。惟囟门有磁器伤,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囟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伤。”知县查对尸格相符,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
张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爷,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怎么今日都没有了?”知县道:“这妇人胡说!现有尸格,你不知道么?”叫尸叔张二,便问道:“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供道:“脑袋上一伤。”知县道:“可又来!”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不为斗殴。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将薛蟠监禁候详,馀令原保领出,退堂。张王氏哭着乱嚷,知县叫众衙役撵他出去。张二也劝张王氏道:“实在误伤,怎么赖人?现在太老爷断明,别再胡闹了。”
薛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点赎罪,且住着等信。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三日。薛蝌料着这里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不得闲,住在这里无益。于是跑到监里,告诉哥哥安心等着,他回家去,过几日再来。薛蟠也怕母亲痛苦,带信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别心疼银子钱。”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陈说知县怎样徇情,怎样审断,终定了误伤;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了。薛姨妈听说,暂且放心,说:“正盼你来家中照应。贾府里本该谢去,况且周贵妃薨了,他们天天进去,家里空落落的。我想着要去替姨太太那边照应照应,作伴儿,只是咱们家又没人,你这来的正好。”
薛蝌道:“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贾妃薨了,这么才赶回来的。我还纳闷:我们娘娘好好儿的,怎么就死了?”薛姨妈道:“上年原病过一次,也就好了。这回又没听见娘娘有什么病,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众人都不放心。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么事。到了大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道:‘怎么元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众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和我说是“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
’众人都说,谁不想到这是有年纪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所以也不当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里头吵嚷出来,说娘娘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他们就惊疑的了不得,赶着进去。他们还没有出来,我们家里已听见周贵妃薨逝了。你想外头的讹言,家里的疑心,恰碰在一处,可奇不奇?”
宝钗道:“不但是外头的讹言舛错,便在家里的,一听见‘娘娘’两个字,也就都忙了,过后才明白。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说:‘你们那里拿得定呢?’他说道:‘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准的。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个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几个字内有伤官败财;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像那个好木料,愈经斵削,才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作飞天禄马格。又说什么:日逢专录,贵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么?我们还记得他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珑剔透,本质就不坚了。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大奶奶,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
宝钗尚未述完这话,薛蝌急道:“且别管人家的事。既有这个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遭这么横祸。快开八字儿,我给他算去,看有妨碍么?”宝钗道:“他是外省来的,不知今年在京不在了。”
说着,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到了那里,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接着。探春便问道:“大哥的事怎么样了?”薛姨妈道:“等详了上司才定,看来也到不了死罪。”这才大家放心。探春又道:“昨晚太太想着说:‘上回家里有事,全仗姨太太照应;如今自己有事,也难提了。’心里只是不放心。”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是难过。只是你大哥遭了这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里你宝姐姐一个人,中什么用?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备周贵妃的差使,不得了结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过来看看。”李纨便道:“请姨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薛姨妈点头道:“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作作伴儿,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惜春道:“姨妈要惦着,为什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薛姨妈笑着说道:“使不得。”惜春道:“怎么使不得?他先怎么住着来呢?”李纨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来呢?”惜春也信以为实,不便再问。
正说着,贾母等回来,见了薛姨妈,也顾不得问好,便问薛蟠的事。薛姨妈细述了一遍。宝玉在旁听见什么蒋玉函一段,当着人不问,心里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么不来瞧我?”又见宝钗也不过来,不知是怎么个原故。心内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来请安。宝玉稍觉心里喜欢,便把想宝钗来的念头打断,同着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大家散了,薛姨妈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裳,忽然想起蒋玉函给的汗巾,便向袭人道:“你那一年没有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袭人道:“我搁着呢。问他做什么?”宝玉道:“我白问问。”袭人道:“你没有听见薛大爷相与这些混账人,所以闹到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做什么?有这样白操心,倒不如静静儿的念念书,把这些个没要紧的事撂开了也好。”宝玉道:“我并不闹什么,偶然想起,有也罢,没也罢,我白问一声,你就有这些话!”袭人笑道:“并不是我多话。一个人知书达礼,就该往上巴结才是。就是心爱的人来了,也叫他瞧着喜欢尊敬啊!”
宝玉被袭人一提,便说:“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看见人多,没有和林妹妹说话,他也不曾理我。散的时候,他先走了。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就来。”说着就走。袭人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
宝玉也不答言,低着头,一径走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宝玉走到跟前,笑说道:“妹妹早回来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在那里做什么?”宝玉一面笑说:“他们人多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有和你说话。”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越发长进了,看起天书来了。”
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宝玉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得么?”黛玉道:“不认得瞧他做什么?”宝玉道:“我不信,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老先生若高兴,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你有本事藏着?”
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呢!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见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曾学过,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这果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的好,实在也难。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
宝玉正听得高兴,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宝玉道:“我是个糊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
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或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仪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宝玉道:“我们学着玩,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个人正说着,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高兴。”宝玉笑道:“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紫鹃道:“不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宝玉道:“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闹的他烦;再者我又上学:因此显着就疏远了似的。”紫鹃不等说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
黛玉笑道:“说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宝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说着,便站起来道:“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们都学起来,让我听。”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你不懂,可不是对……”黛玉说到这里,想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下说了。宝玉便笑着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听,也不管牛不牛的了。”黛玉红了脸一笑,紫鹃、雪雁也都笑了。
于是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小盆兰花来,说:“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玩他,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做《猗兰操》了。”
黛玉听了,心里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着花,想到:“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遂愿,或者渐渐的好起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催雨送?”想到这里,不禁又滴下泪来。
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原故来:“方才宝玉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伤起心来?”正愁着没法儿劝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当槽儿的——即“堂倌”。也就是酒馆跑堂的。
槽:过去酿酒的主要器具,故酒坊别称“槽坊”。“当槽儿的”本来指酿酒工人,引申为酒馆跑堂的。​
宪治──犹称“贵县”,也就是大人所管辖的地方。
宪:对官员的尊称。
治:治理的地方。​
囹圄(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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ǔ灵宇)──监狱。《礼记·月令》:“(仲春之月)命有司,省囹圄,去桎梏。”孔颖达疏:“囹,牢也;圄,止也,所以止出入:皆罪人所舍也。”​
宪天──这里是对县官的尊称。下文的“宪慈”同为尊称。​
尸格——亦称“验状”、“尸单”。即仵作验尸时填写的表格。​
候详——这里指等待县官向上级呈报审案公文。
详:下级以公文形式向上级请示报告。​
批详——上级对下级的报告所作的批示。​
薛宝钗所说的一段话——平常慎言慎行的薛宝钗,在胞兄薛蟠的人命官司尚无着落的情况下,却长篇大论地大谈算命先生为贾元妃算命,这是高鹗特意安排的,目的在于暗示薛宝钗对“贵妃”的事情特别感兴趣,从而暴露其心比天高、利欲熏心的丑恶灵魂。同时也暗示薛宝钗对胞兄的生死漠不关心,冷酷无情。至于算命先生的一大篇说词,乃江湖术士的套语,本为不经之谈,不值得注释。高鹗只是借薛宝钗之口,说出“只怕遇着寅年卯月”这一句话,为贾元妃将于“寅年卯月”死亡(见第九十五回)而预埋伏笔。​
琴谱──古琴的曲谱。其记谱方法较为复杂。简而言之,是用特殊符号和数字来表示声调和指法,并合写在一起。外行看来,似字非字,故贾宝玉大惑不解。详见本回正文黛玉对宝玉的讲解。​
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形容弹琴必须不间断地勤学苦练,否则手指便会不听使唤,全功尽弃。
荆棘:比喻手法生疏,弹出乱七八糟的声音。​
操名——即古代琴曲的曲名。
操:本指古代圣人君子于不得意时所作的琴曲。汉·刘向《别录》(见《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汉文》卷三八):“赵氏(名定)《雅琴》七篇,师氏(名志)《雅琴》八篇,龙氏(名德)《雅琴》百六篇。”“君子因《雅琴》之适,故从容以致思焉。其道闭塞悲愁,而作者名其曲曰‘操’,言遇灾害不失其操也。”又汉·应劭《风俗通义·卷六·琴》:“古之圣人君子,慎所以自,感因邪禁之适,故近之。闲居则遇闭塞忧愁而作者,命其曲曰‘操’。操者,言遇菑遭害困厄穷迫,虽怨恨失意,犹守礼义,不惧不慑,乐道而不失其操也。”后即以“操”代指琴曲。​
“师旷”二句——师旷:春秋时晋国盲乐师,字子野。精通音律,且善操琴。
这两句是对《韩非子·十过》中一段故事的概括:晋平公好音,要听最为悲哀的琴曲。师旷说最为悲哀的琴曲是清徵曲和清角曲,但只有像黄帝那样的圣君才可以听,否则就会招来灾祸,晋平公却非听不可。师旷不得已而弹奏清徵之曲:“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道(从)南方来,集于廊门上危(屋脊);再奏之而成列;三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又奏清角之曲:“一奏而有玄云从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堕廊瓦……晋国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癃病。”这里借指学琴之难。​
“孔圣人”二句——孔圣人:即孔子。
师襄:亦作“师襄子”。春秋时鲁国乐官,善于弹琴、击磬。
文王:即周文王,姓姬名昌,周族的领袖,周朝的奠基者,被视为“圣人”之一。
这两句事见《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向师襄子学弹《文王操》(周文王所作的琴曲),学了很长时间,才学会了弹奏此曲,并学到了文王的“数”、“志”与“为人”,不禁高兴道:此曲“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这里同样借指学琴之难。​
高山流水,得遇知音——典出《列子·汤问》:“(俞)伯牙善鼓琴,锺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锺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锺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锺子期必得之……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峨峨:高耸貌。形容乐声高亢。洋洋:盛大貌。形容乐声洪亮。)又见《吕氏春秋·本味》,文略异:“(俞)伯牙鼓琴,锺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锺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锺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锺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汤汤:流水声。形容乐声优美动听。)事又见汉·韩婴《韩诗外传》卷九第五章、汉·刘向《说苑·卷八·尊贤》、汉·应劭《风俗通义·卷六·琴》,文字大同小异。后遂以喻知音、知己、同志。​
九徽──“徽”指七弦琴琴弦的音节位置,多用金、玉等材料做成小圆点,嵌入琴面上相应的位置作为标志,以便于弹琴时准确操作。七弦琴分为十三个音节,故“九徽”就是第九个音节的位置。汉·应劭《风俗通义·卷六·琴》:“今琴长四尺五寸,法四时五行也;七弦者,法七星也。”故称“七弦琴”。宋·朱熹《杂著·琴律说》:“盖琴之有徽,所以分声之位,而配以当位之律,以待抑按而取声。而其布徽之法,则当随其声数之多少,律管之长短,而三分损益,上下相生,以定其位。”清·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三更对琴徽的制作方法有所记述:“琴之十三徽,犹十二经络之穴也。以泛音观之,乃天地自然之妙,非人力所能为也……琴之定徽,中疏而两端密,乃变员(圆)为方之法。以七徽居中,左右各六分之,故有十三(徽)也。法以规作半员,平分十三格,变为直线,则成疏密度矣。声音之体本员,见之于器,则不能不方也。”​
琴者,禁也——语出汉·班固《白虎通义·卷上·礼乐》:“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又汉·应劭《风俗通义·琴》:“琴之为言,禁也;雅之为言,正也。言君子守正以自禁也。”意谓制作琴曲和弹奏琴曲,是为了抑制邪欲,恪守礼义。​
“古人制下”五句——这五句是对汉·应劭《风俗通义·卷六·琴》中的一段话的概括:“君子所常御者,琴最亲密不离于身……虽在穷阎陋巷、深山幽谷,犹不失琴。以为琴之大小得中而声音和,大声不哗而流漫,小声不湮灭而不闻,适足以和人意气,感人善心也……夫正雅之声,动感正意,故善心胜,邪恶禁。是以古之圣人君子,慎所以自感因邪,禁之适故近之。闲居则为从容以致思焉,如有所穷困,其道闭塞,不得施行;及有所通达而用事,则著之于琴,以抒其意,以示后人。”其大意是:古圣人君子首先修行自身,然后才治理天下,而琴正是修行的最好伴侣,而琴曲则是其修行的心得,治理天下的有用工具。​
《猗兰操》──亦称《幽兰操》。古代琴曲名。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五八·琴曲歌辞二·猗兰操》题解曰:“(《猗兰操》)一曰《幽兰操》。《古今乐录》曰:‘孔子自卫反鲁,见香兰而作此歌。’《琴操》曰:‘《猗兰操》,孔子所作。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隐谷之中,见香兰独茂,喟然叹曰:“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乃止车,援琴鼓之,自伤不逢时,托辞于香兰云。’《琴集》曰:‘《幽兰操》,孔子所作也。’”其歌词曰:“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一作“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正因为此曲为孔子“自伤不逢时”而作,因此林黛玉听了贾宝玉的话“心里反不舒服”,盖林黛玉也有生不逢时之感也。​
第八十七回
感秋声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将宝钗来书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馀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
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
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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