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6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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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儿见说出这件事来,越发着了慌,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碰的头山响,口里说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凤姐道:“快说!”兴儿直蹶蹶的跪起来回道:“这事,头里奴才也不知道。就是这一天东府里大老爷送了殡,俞禄往珍大爷庙里去领银子。二爷同着蓉哥儿到了东府里,道儿上,爷儿两个说起珍大奶奶那边的二位姨奶奶来,二爷夸他好。蓉哥儿哄着二爷,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
凤姐听到这里,使劲啐道:“呸!没脸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姨奶奶?”兴儿忙又磕头说:“奴才该死。”往上瞅着,不敢言语。凤姐儿道:“完了吗?怎么不说了?”兴儿方才又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凤姐啐道:“放你妈的屁!这还什么恕不恕了。你好生给我往下说,好多着呢!”兴儿又回道:“二爷听见这个话,就喜欢了。后来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就弄真了。”
凤姐微微冷笑道:“这个自然么,你可那里知道呢!你知道的只怕都烦了呢!——是了,说底下的罢。”兴儿回道:“后来就是蓉哥儿给二爷找了房子。”凤姐忙问道:“如今房子在那里?”兴儿道:“就在府后头。”凤姐儿道:“哦!”回头瞅着平儿道:“咱们都是死人哪!你听听。”平儿也不敢作声。
兴儿又回道:“珍大爷那边给了张家不知多少银子,那张家就不问了。”凤姐道:“这里头怎么又扯拉上什么张家李家咧呢?”兴儿回道:“奶奶不知道。这二奶奶……”刚说到这里,又自己打了个嘴巴。把凤姐儿倒怄笑了,两边的丫头也都抿嘴儿笑。兴儿想了想,说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凤姐儿接着道:“怎么样?快说呀!”兴儿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来从小儿有人家的,姓张,叫什么张华,如今穷的待好讨饭。珍大爷许了他银子,他就退了亲了。”
凤姐儿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儿,回头便望丫头们说道:“你们都听见了?小忘八崽子,头里他还说他不知道呢。”兴儿又回道:“后来,二爷才叫人裱糊了房子,娶过来了。”凤姐道:“打那里娶过来的?”兴儿回道:“就在他老娘家抬过来的。”凤姐道:“好罢咧!”又问:“没人送亲么?”兴儿道:“就是蓉哥儿,还有几个丫头、老婆子们,没别人。”凤姐道:“你大奶奶没来吗?”兴儿道:“过了两天,大奶奶才拿了些东西来瞧的。”
凤姐儿笑了一笑,回头向平儿道:“怪道那两天二爷称赞大奶奶不离嘴呢!”掉过脸来,又问兴儿:“谁伏侍呢?自然是你了?”兴儿赶着碰头,不言语。凤姐又问:“前头那些日子,说给那府里办事,想来办的就是这个了?”兴儿回道:“也有办事的时候,也有往新房子里去的时候。”
凤姐又问道:“谁和他住着呢?”兴儿道:“他母亲和他妹子。昨儿他妹子自己抹了脖子了。”凤姐道:“这又为什么?”兴儿随将柳湘莲的事说了一遍。
凤姐道:“这个人还算造化高,省了当那出名儿的忘八。”因又问道:“没了别的事了么?”兴儿道:“别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刚才说的,字字是实话;一字虚假,奶奶问出来,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无怨的。”
凤姐低了一会头,便又指着兴儿说道:“你这个猴儿崽子,就该打死!这有什么瞒着我的?你想着瞒了我,就在你那糊涂爷跟前讨了好儿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刚才还有点怕惧儿,不敢撒谎,我把你的腿不给你砸折了呢!”说着,喝声:“起去!”兴儿磕了个头,才爬起来,退到外间门口,不敢就走。
凤姐道:“过来,我还有话呢。”兴儿赶忙垂手敬听。凤姐道:“你忙什么?新奶奶等着赏你什么呢?”兴儿也不敢抬头。凤姐道:“你从今日不许过去,我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到。迟一步儿,你试试!出去罢。”兴儿忙答应几个“是”,退出门来。
凤姐又叫道:“兴儿!”兴儿赶忙答应回来。凤姐道:“快出去告诉你二爷去,是不是啊?”兴儿回道:“奴才不敢。”凤姐道:“你出去提一个字儿,隄防你的皮!”兴儿连忙答应着,才出去了。
凤姐又叫:“旺儿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过来。凤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两三句话的工夫,才说道:“好!旺儿,很好!去罢。外头有人提一个字儿,全在你身上。”旺儿答应着,也慢慢的退出去了。凤姐便叫:“倒茶。”小丫头子们会意,都出去了。
这里凤姐才和平儿说:“你都听见了?这才好呢!”平儿也不敢答言,只好陪笑儿。凤姐越想越气,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叫平儿来。平儿连忙答应过来。凤姐道:“我想这件事,竟该这么着才好,也不必等你二爷回来再商量了。”
未知凤姐如何办理,下回分解。
水银灌的打金斗小小子──大概是一种利用水银比重大而且流动的特性而使小儿翻跟头的玩具。
金斗:通“筋斗”、“斤斗”。​
沙子灯──是一种玩赏玻璃灯。灯外绘人物图像。灯内有机关、沙斗、铃铛及剪纸人物,略一摇动,则沙流铃响,人物活动。​
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即按照戏文的要求,用泥捏成戏中各种人物表演的一个个场面,下面有底盘,上面有透明罩子,供人玩赏。清·徐珂《清稗类钞·工艺类·制泥人》:“乾隆时,苏州虎丘有捏泥人者,老少男女,惟妙惟肖,不必借径于绘事也。光、宣间,惠泉山所出售者,实远逊苏州矣。​
疤瘌流星——形容果子被虫咬得疤痕累累。​
倒茶——即“端茶送客”。旧时礼俗。清·徐珂《清稗类钞·礼制类·端茶送客》:“大吏之见客,除平行者外,既就坐,宾主问答,主若嫌客久坐,可先取茶碗以自送之口,宾亦随之,而仆已连声高呼‘送客’二字矣。俗谓‘端茶送客’。”凤姐喊“倒茶”,是仿照此礼,令仆人离开。​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值平安节度巡边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将事办妥,回程已是将近两个月的限了。
谁知凤姐早已心下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又吩咐众男人,素衣素盖,一径前来。兴儿引路,一直到了门前叩门。鲍二家的开了,兴儿笑道:“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来了。”鲍二家的听了这句,顶梁骨走了真魂,忙飞跑进去报与尤二姐。
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理衣裳,迎了出来。至门前,凤姐方下了车进来。二姐一看,只见头上都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子袄,青缎子掐银线的褂子,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儿的二女人搀进院来。二姐陪笑,忙迎上来拜见,张口便叫姐姐,说:“今儿实在不知姐姐下降,不曾远接,求姐姐宽恕。”说着便拜下去。凤姐忙陪笑,还礼不迭,赶着拉了二姐儿的手,同入房中。
凤姐在上坐,二姐忙命丫头拿褥子,便行礼,说:“妹子年轻,一从到了这里,诸事都是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
今儿有幸相会,
若姐姐不弃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教,情愿倾心吐胆,只伏侍姐姐。”说着便行下礼去。
凤姐忙下坐还礼,口内忙说:“皆因我也年轻,向来总是妇人的见识,一味的只劝二爷保重,别在外边眠花宿柳,恐怕叫太爷、太太耽心。这都是你我的痴心。谁知二爷倒错会了我的意。若是外头包占人家姐妹,瞒着家里也罢了;如今娶了妹妹作二房,这样正经大事,也是人家大礼,却不曾合我说。我也劝过二爷早办这件事,果然生个一男半女,连我后来都有靠。不想二爷反以我为那等妒忌不堪的人,私自办了,真真叫我有冤没处诉。我的这个心,惟有天地可表。头十天头里,我就风闻着知道了,只怕二爷又错想了,遂不敢先说;目今可巧二爷走了,所以我亲自过来拜见。还求妹妹体谅我的苦心,起动大驾,挪到家中。你我姐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合意的谏劝二爷,谨慎世务,保养身子,这才是大礼呢。要是妹妹在外头,我在里头,妹妹白想想,我心里怎么过的去呢?再者,叫外人听着,不但我的名声不好听,就是妹妹的名儿也不雅;况且二爷的名声更是要紧的,倒是谈论咱们姐儿们还是小事。至于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昔持家太严,背地里加减些话,也是常情。妹妹想,自古说的:‘当家人,恶水缸。’我要真有不容人的地方儿,上头三层公婆,当中有好几位姐姐、妹妹、妯娌们,怎么容的我到今儿?就是今儿二爷私娶妹妹,在外头住着,我倘然不愿意见妹妹,我如何还肯来呢?拿着我们平儿说起,我还劝着二爷收他呢。这都是天地神佛不忍叫这些小人们糟蹋我,所以才叫我知道了。我如今来求妹妹,进去和我一块儿,住的、使的、穿的、戴的,总是一样儿的。妹妹这样灵透人,要肯真心帮我,我也得个膀臂。不但那起小人堵了他们的嘴,就是二爷回来一见,他也从今后悔,我并不是那种吃醋调歪的人,你我三人更加和气。所以妹妹还是我的大恩人呢。要是妹妹不合我去,我也愿意搬出来陪着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留我个站脚的地方儿,就叫我伏侍妹妹梳头洗脸,我也是愿意的。”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了。
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二人对见了礼,分序坐下。平儿忙也上来要见礼。二姐见他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料定必是平儿,连忙亲身搀住,只叫:“妹子快别这么着,你我是一样的人。”凤姐忙也起身笑说:“折死了他。妹妹只管受礼,他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这么着。”说着,又命周瑞家的从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见的礼。二姐忙拜受了。
二人吃茶,对诉已往之事。凤姐口内全是自怨自错:“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妹妹疼我。”二姐是个实心人,便认做他是个好人,想道:“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也是常理。”故倾心吐胆,叙了一回,竟把凤姐认为知己。又见周瑞家等媳妇在旁边称扬凤姐素日许多善政,只是吃亏心太痴了,反惹人怨。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
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便说:“原该跟了姐姐去,只是这里怎么着呢?”凤姐道:“这有何难,妹妹的箱笼细软,只管着小厮搬了进去。这些粗夯货,要他无用,还叫人看着。妹妹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二姐忙说:“今儿既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呢?这几件箱柜拿进去罢。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凤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记清,好生看管着,抬到东厢房去。
于是催着尤二姐急忙穿戴了,二人携手上车,又同坐一处,又悄悄的告诉他:“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太太、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道二爷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别见老太太、太太。我们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姐妹们住着,轻易没人去的。你这一去,且在园子里住两天,等我设个法子,回明白了,那时再见方妥。”二姐道:“任凭姐姐裁处。”
那些跟车的小厮们皆是预先说明的,如今不进大门,只奔后门来。下了车,赶散众人,凤姐便带了尤氏,进了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处相见了。
彼时大观园里的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众人来看问。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了他标致和悦,无不称扬。凤姐一一的吩咐了众人:“都不许在外走了风声。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园里的婆子、丫头都素惧凤姐的,又系贾琏国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关系非常,都不管这事。凤姐悄悄的求李纨收养几天:“等回明了,我们自然过去。”李纨见凤姐那边已收拾房屋,况在服中不好张扬,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权住。凤姐又便去将他的丫头一概退出,又将自己的一个丫头送他使唤,暗暗吩咐他园里的媳妇们:“好生照看着他;若是走失逃亡,一概和你们算账!”自己又去暗中行事不提。
且说合家之人都暗暗的纳罕说:“看他如何这等贤惠起来了?”
那二姐得了这个所在,又见园里姐妹个个相好,倒也安心乐业的,自为得所。谁知三日之后,丫头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唤起来。二姐因说:“没了头油了,你去回一声大奶奶,拿些个来。”善姐儿便道:“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姑娘、妯娌们,上下几百男女人,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天都从他一个人手里出入,一个嘴里调度。那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他?我劝你耐着些儿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是他亘古少有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儿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头,死不死,活不活,你敢怎么着呢?”一席话说的尤氏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少不得将就些罢了。
那善姐渐渐的连饭也不端来给他吃了,或早一顿,晚一顿,所拿来的东西皆是剩的。二姐说过两次,他反瞪着眼叫唤起来了。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本分,少不得忍着。
隔上五日八日,见凤姐一面,那凤姐却是和容悦色,满嘴里“好妹妹”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他们,只管告诉我,我打他们。”又骂丫头、媳妇说:“我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二奶奶告诉我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二姐见他这般好心,思想:“既有他,我又何必多事?下人不知好歹是常情。我要告了他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我不贤良。”因此,反替他们遮掩。
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这二姐的底细,皆已深知,果然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现在才十九岁,成日在外赌博,不理世业,家私花尽了,父母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场存身。父亲得了尤婆子二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原来这小伙子名叫张华。
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便封了二十两银子给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着他写一张状子,只要往有司衙门里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的里头,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
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的骂道:“真是他娘的话!怨不得俗语说‘癞狗扶不上墙’的。你细细说给他:就告我们家谋反也没要紧。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要闹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服的。”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凤姐又吩咐旺儿:“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对词去。”如此如此。“我自有道理。”旺儿听了有他作主,便又命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我来旺的过付,一应调唆二爷做的。”张华便得了主意,和旺儿商议定了,写一张状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处喊了冤。
察院坐堂,看状子是告贾琏的事,上面有家人来旺一人,只得遣人去贾府传来旺儿来对词。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带信。那旺儿正等着此事,不用人带信,早在这条街上等候,见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动众位弟兄,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说不得,快来套上。”众青衣不敢,只说:“好哥哥,你去罢,别闹了。”
于是来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将状子给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碰头说道:“这事小的尽知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拉小的在内,其中还有人,求老爷再问。”张华碰头道:“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儿故意的说:“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上,凭是主子,也要说出来。”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
凤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下来了,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要虚张声势,惊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给他去打点。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宅,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因拖欠了贾府银两,妄捏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素与王子腾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况是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传贾蓉对词。
且说贾蓉等正忙着贾琏之事,忽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告你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快作道理。”贾蓉慌忙来回贾珍。贾珍说:“我却早防着这一着。倒难为他这么大胆子。”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又命家人去对词。
正商议间,又报:“西府二奶奶来了。”贾珍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忙要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已经进来了,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就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伺候你婶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着,便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这里凤姐带着贾蓉,走进上屋。尤氏也迎出来了,见凤姐气色不善,忙说:“什么事情,这么忙?”凤姐照脸一口唾沫,啐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层在身,就把个人送了来。这会子叫人告我们,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到了这里,干下了什么不是,你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叫你们做这个圈套挤出我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急的贾蓉跪在地下碰头,只求:“婶娘息怒。”
凤姐一面又骂贾蓉:“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东西!
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儿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还敢来劝我!”一面骂着,扬手就打。唬的贾蓉忙碰头说道:“婶娘别动气。只求婶娘别看这一时,侄儿千日的不好,还有一日的好。实在婶娘气不平,何用婶娘打,等我自己打,婶娘只别生气。”说着,就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又自己问着自己说:“以后可还再顾三不顾四的不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娘的话不了?婶娘是怎么样待你?你这么没天理没良心的。”众人又要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只说:“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把混账名儿给我背着?咱们只去见官,省了捕快皂隶来拿。再者,咱们过去,只见了老太太、太太和众族人等,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男人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去。你妹妹,我也亲身接了来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我这里赶着收拾房子,和我一样的,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说下接过来,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旧事了,谁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后来又放声大哭起“祖宗爷娘”来,又要寻死撞头。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儿,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话,只骂贾蓉:“混账种子!和你老子做的好事!我当初就说使不得。”
凤姐儿听说这话,哭着搬着尤氏的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要不就是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来告诉我去?你要告诉了我,这会子不平安了?怎么得惊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敢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应贤良的名儿。”说着,啐了几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这样?你不信,问问跟的人,我何曾不劝的?也要他们听。叫我怎么样呢?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着罢了。”
众姬妾、丫头、媳妇等已是黑压压跪了一地,陪笑求说:“二奶奶最圣明的。虽是我们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践够了。当着奴才们,奶奶们素日何等的好来,如今还求奶奶给留点脸儿。”说着捧上茶来,凤姐也摔了。
一会止了哭,挽头发,又喝骂贾蓉:“出去请你父亲来,我对面问他:问亲大爷的孝才五七,侄儿娶亲,这个礼,我竟不知道,我问问也好学着,日后教导你们。”贾蓉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侄儿一时吃了屎,调唆着叔叔做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婶娘要闹起来了,侄儿也是个死。只求婶娘责罚侄儿,侄儿谨领。这官司还求婶娘料理,侄儿竟不能干这大事。婶娘是何等样人,岂不知俗语说的:‘胳膊折了在袖子里’。侄儿糊涂死了,既做了不肖的事,就和那猫儿狗儿一般。少不得还要婶娘费心费力,将外头的事压住了才好。只当婶娘有这个不孝的儿子,就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他呢。”说着,又磕头不绝。
凤姐儿见了贾蓉这般,心里早软了,只是碍着众人面前,又难改过口来。因叹了一口气,一面拉起来,一面拭泪,向尤氏道:“嫂子也别恼我。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一听见有人告诉了,把我吓昏了,才这么着急的顾前不顾后了。可是蓉儿说的:‘胳膊折了在袖子里’。刚才的话,嫂子可别恼;还得嫂子在哥哥跟前替说,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
尤氏、贾蓉一齐都说:“婶娘放心,横竖一点儿连累不着叔叔。婶娘方才说用过了五百两银子,少不得我们娘儿们打点五百两银子,给婶娘送过去,好补上,那有叫婶娘又添上亏空的理?那越发我们该死了。但还有一件:老太太、太太们跟前,婶娘还要周全方便,别提这些话才好。”
凤姐又冷笑道:“你们饶压着我的头干了事,这会子反哄着我替你们周全。我就是个傻子,也傻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什么人?嫂子既怕他绝了后,我难道不更比嫂子更怕绝后?嫂子的妹子,就合我的妹子一样。我一听见这话,连夜喜欢的连觉也睡不成,赶着传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进来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见识,他们倒说:‘奶奶太性急。若是我们的主意,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么样,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迟。’我听了这话,叫我要打要骂的,才不言语了。谁知偏不称我的意,偏偏儿的打嘴,半空里跑出一个张华来告了一状。我听见了,吓的两夜没合眼儿,又不敢声张。只得求人去打听这张华是什么人,这样大胆?打听了两日,谁知是个无赖的花子。小子们说:‘原是二奶奶许了他的。他如今急了,冻死饿死也是个死,现在有这个理他抓住,纵然死了,死的倒比冻死饿死还值些,怎么怨的他告呢。这事原是二爷做的太急了: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俗语说:“拚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穷疯了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他又拿着这满理,不告等请不成?’嫂子说,我就是个韩信、张良,听了这话,也把智谋吓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没个人商量,少不得拿钱去垫补。谁知越使钱,越叫人拿住刀把儿,越发来讹。我是耗子尾巴上长疮——多少脓血儿?所以又急又气,少不得来找嫂子。”
尤氏、贾蓉不等说完,都说:“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贾蓉又道:“那张华不过是穷急,故舍了命才告咱们。如今想了一个法儿:竟许他些银子,只叫他应个妄告不实之罪,咱们替他打点完了官司;他出来时,再给他些银子就完了。”凤姐儿咂着嘴儿笑道:“难为你想,怨不得你顾一不顾二的做出这些事来,原来你竟是这么个有心胸的,我往日错看了你了。若照你说的这话,他暂且依了,且打出官司来,又得了银子,眼前自然了事。这些人既是无赖的小人,银子到手,三天五天一光了,他又来找事讹诈,再要叨登起来,咱们虽不怕,终久耽心。搁不住他说:既没毛病,为什么反给他银子?”
贾蓉原是个明白人,听如此一说,便笑道:“我还有个主意: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这事还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问张华个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愿意了事,得钱再娶。他若说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劝我二姨娘,叫他出来,还嫁他去;若说要钱,我们少不得给他些个。”凤姐儿忙道:“虽如此说,我断舍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断不肯使他出去。他要出去了,咱们家的脸在那里呢?依我说,只宁可多给钱为是。”贾蓉深知凤姐儿口虽如此,心却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来,他却做贤良人。如今怎么说,且只好怎么依着。
凤姐儿又说:“外头好处了,家里终久怎么样呢?你也和我过去回明了老太太、太太才是。”尤氏又慌了,拉凤姐儿讨主意,怎么撒谎才好。凤姐冷笑道:“既没这本事,谁叫你干这样事?这会子这个腔儿,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个主意,我又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凭人撮弄我,我还是一片傻心肠儿,说不得等我应起来。如今你们只别露面,我只领了你妹妹,去给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只说原系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长,原说买两个人放在屋里的,今既见了你妹妹很好,而且又是亲上做亲的,我愿意娶来做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姊妹亲近一概死了,日子又难,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后,无奈无家无业,实在难等。就算我的主意,接进来了,已经厢房收拾出来了,暂且住着,等满了孝再圆房儿。仗着我这不害臊的脸,死活赖去,有了不是,也寻不着你们了。你们娘儿两个想想,可使得?”
尤氏、贾蓉一齐笑说:“到底是婶娘宽洪大量,足智多谋。等事妥了,少不得我们娘儿们过去拜谢。”凤姐儿道:“罢呀,还说什么拜谢不拜谢。”又指着贾蓉道:“今日我才知道你了。”说着,把脸却一红,眼圈儿也红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贾蓉忙陪笑道:“罢了,少不得担待我这一次罢。”说着,忙又跪下了。凤姐儿扭过脸去不理他,贾蓉才笑着起来了。
这里尤氏忙命丫头们舀水,取妆奁,伏侍凤姐儿梳洗了。赶忙又命预备晚饭。凤姐儿执意要回去。尤氏拦着道:“今日二婶子要这么走了,我们什么脸还过那边去呢?”贾蓉旁边笑着劝道:“好婶娘,亲婶娘,以后蓉儿要不真心孝顺你老人家,天打雷劈!”凤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谁信你这……”说到这里,又咽住了。
一面老婆、丫头们摆上酒菜来,尤氏亲自递酒布菜。贾蓉又跪着敬了一锺酒。凤姐便合尤氏吃了饭。丫头们递了漱口茶,又捧上茶来。凤姐喝了两口,便起身回去。贾蓉亲身送过来,进门时,又悄悄的央告了几句私心话,凤姐也不理他,只得怏怏的回去了。
且说凤姐进园中,将此事告诉尤二姐。又说我怎么操心,又怎么打听,须得如此如此,方保得众人无罪,少不得咱们按着这个法儿来才好。
不知凤姐又想出什么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头上都是素白银器”四句——是说王熙凤故意换上了银首饰和白衣服,其用意与“素衣素盖”相同。​
当家人,恶水缸——谚语。意思是当家人无论如何不能讨好,就像脏水缸一样总是招人嫌。
恶水缸:即脏水缸,泔水缸。​
癞狗扶不上墙──比喻胆小怕事、扶也扶不起来的人。​
安了根子——指买通了都察院的某个官员,让他在同僚中斡旋。​
觌(dí敌)面——当面,面对面。​
锯了嘴子的葫芦——比喻笨嘴拙舌,不善言辞。​
胳膊折了在袖子里──比喻家丑不可外扬。​
国孝一层罪——国孝:即国丧,指帝王和后妃的丧礼。《大清通礼》卷四八:“列后丧礼……京师暨直省军民,男去冠饰,女去首饰,素服二十七日。不剃发,遏(禁止)音乐百日,止婚嫁一月。”贾琏在老太妃丧期娶亲,违犯此条,故有罪。​
家孝一层罪——《大清律例·户律》:“若居祖父母、伯叔父母、姑兄姐丧而嫁娶者,杖八十。”贾琏在伯父贾敬丧期娶亲,违犯此条,故有罪。​
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大清律例·男女婚姻律》:“嫁娶皆由祖父母、父母主婚,祖父母、父母俱无者,从馀亲主婚。”贾琏父母双全而私自娶亲,违犯此条,故有罪。​
停妻再娶一层罪——《大清律例·妻妾失序律》:“若有妻更娶妻者,杖九十;后娶之妻,离异归宗。”贾琏有妻王熙凤而又娶尤二姐,违犯此条,故有罪。​
耗子尾巴上长疮——多少脓血儿——歇后语。比喻钱财有限。
多少:能有多少,很少。​
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意谓谁惹出的是非,还得谁去了结。义近“解铃还须系铃人”。​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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