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5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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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官听了,越得主意,反拉着要走。那婆子忙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说道:“我原不知道,若回太太,我这人岂不完了?”宝玉道:“你也不许再回,我便不说。”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原叫我带他,只好说他被林姑娘叫去了。”宝玉点头应允,婆子自去。
这里宝玉细问藕官:“为谁烧纸?必非父母、兄弟,定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心中感激,知他是自己一流人物,况再难隐瞒,便含泪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合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忽然被你撞见,这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只不许再对一人言讲。”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悄问芳官就知道了。”说毕怏怏而去。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越发瘦得可怜。问起来,比往日大好了些。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谈了一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因惦记着要问芳官原委,偏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一处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诘,只得耐着。
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他亲女儿洗过,才叫芳官洗。芳官见了这样,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的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他干娘羞恼变成怒,便骂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什么好的,入了这一行,都学坏了。这一点子小崽子也挑幺挑六,咸嘴淡舌,咬群的骡子似的。”娘儿两个吵起来。
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也都不说了。”晴雯因说:“这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过反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失亲少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践他,如何怪得?”又向袭人说:“他到底一月多少钱?以后不如你收过来照管他,岂不省事些?”袭人道:“我要照看他,那里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招人家骂去。”说着,便起身到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水、鸡蛋、香皂、头绳之类,叫了一个婆子来:“送给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己洗罢,别吵了。”
他干娘越发羞愧,便说芳官:“没良心,只说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上拍了几下。芳官越发哭了。宝玉便走出来,袭人忙劝:“做什么?我去说他。”晴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你这么大年纪,太不懂事。你不给他好好的洗,我们才给他东西,你自己不臊,还有脸打他?他要是还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揎我,我就打得。”
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问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就是你的亲女儿,既经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骂;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也可以打得骂得。谁许你老子娘又半中间管起闲事来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日坠儿的妈来吵,你如今也跟着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再老太太又不得闲,所以我也没有去回。等两日咱们去痛回一回,大家把这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呢。况且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也不敢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哭的。上头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珠子里就没了人了,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也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
宝玉恨的拿拄杖打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铁心石肠似的,真是大奇事!不能照看,反倒挫磨他们。地久天长,如何是好?”晴雯道:“什么如何是好,都撵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
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只见芳官穿着海棠红的小绵袄,底下绿绸洒花夹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个莺莺小姐弄成才拷打的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着。”晴雯因走过去拉着,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的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命他穿了衣裳,过这边来。
接着内厨房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听了,进来问袭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听几下钟了。”晴雯道:“这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道:“再略等半锺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头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气来,芳官也该打两下儿。昨日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说话之间,便将食具打点现成。
一时,小丫头子捧了盒子,进来站住。晴雯、麝月揭开看时,还是这四样小菜。晴雯笑道:“已经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到多早晚?”一面摆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道:“好汤!”袭人笑道:“菩萨!能几日没见荤腥儿,就馋的这个样儿?”一面说,一面端起来,轻轻用口吹着。因见芳官在侧,便递给芳官道:“你也学些伏侍,别一味傻玩傻睡。嘴儿轻着些,别吹上唾沫星儿。”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
他干娘也端饭在门外伺候,向里忙跑进来,笑道:“他不老成,看打了碗,等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晴雯忙喊道:“快出去!你等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里槅儿来了?”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眼的!他不知道,你们也该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不出去,说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这是何苦呢!——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儿,那一半儿是你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儿,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有拿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了。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你尝尝,好了没有?”芳官当是玩话,只是笑着看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尝。”说着便喝一口。芳官见如此,他便尝了一口,说:“好了。”递给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算了。众人便收出去。小丫头捧沐盆,漱盥毕,袭人等去吃饭。宝玉使个眼色给芳官。芳官本来伶俐,学了几年戏,何事不知,便装肚子疼,不吃饭了。袭人道:“既不吃,在屋里做伴儿。又把粥留下,你饿了再吃。”说着去了。
宝玉将方才见藕官,如何谎言护庇,如何藕官叫我问你,细细的告诉一遍。又问:“他祭的到底是谁?”芳官听了,眼圈儿一红,又叹一口气,道:“这事说来,藕官儿也是胡闹。”宝玉忙问:“如何?”芳官道:“他祭的就是死了的药官儿。”宝玉道:“他们两个也算朋友,也是应当的。”芳官道:“那里又是什么朋友哩?那都是傻想头:他是小生,药官是小旦,往常时他们扮作两口儿,每日唱戏的时候,都装着那么亲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装糊涂了,倒像真的一样儿。后来两个竟是你疼我,我爱你。药官儿一死,他就哭的死去活来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也是那样,就问他:‘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他说:‘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了。’你说他是傻不是呢?”
宝玉听了这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喜又悲,又称奇道绝,拉着芳官嘱咐道:“既如此说,我有一句话嘱咐你,须得你告诉他:以后断不可烧纸,逢时按节,只备一炉香,一心虔诚,就能感应了。我那案上也只设着一个炉,我有心事,不论日期,时常焚香,随便新水新茶,就供一盏,或有鲜花鲜果,甚至荤腥素菜都可;只在敬心,不在虚名。以后快叫他不可再烧纸了。”芳官听了,便答应着。一时吃过粥,有人回说:“老太太回来了。”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假凤泣虚凰——凤凰是我国古代传说中的百鸟之王,雄者为凤,雌者为凰。文人常以凤凰比喻夫妻。这里的“假凤”指小生藕官,“虚凰”指小旦药官。盖因二人只是在戏中扮演夫妻,实属假夫妻,何况藕官还是女扮男装,故称。本回写藕官与药官将假夫妻当作了真夫妻,药官死后,藕官思念不已,逢年过节,都要为之烧纸哀悼,故谓之“假凤泣虚凰”。​
揆(ku
í魁)——揣度,推测,估量。​
薨(hò
ng轰)——《礼记·曲礼下》:“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太妃的级别与诸侯差不多,故也称薨。​
孝慈县——曹雪芹虚拟的县名。当暗指遵化县(今属河北),因清代皇家陵墓东陵在此,且下文说“这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按当时的交通工具,也颇相符。​
蠲(juā
n捐)免遣发──免除优伶身份,打发各回各家。​
总理房──总管事务的账房。​
老外——戏曲角色之一。扮演老年男性角色。​
比丘尼──梵语音译。佛教指已受具足戒的女出家人,即俗称之尼姑。
焚修:焚香修行。泛指净修。​
厮侵——即侵扰。
厮:这里作前置虚词用,只表示一方对另一方有所动作,无实义。​
清明──节气名。时间在农历三月,公历四月四日、五日或六日。古人以为至清明节,万物变得清洁明净,故名。是踏青和扫墓的节日。《逸周书·周月》:“春三月中气,惊蛰,春分,清明。”朱右曾校释引孔颖达曰:“清明,谓物生清净明洁。”因寒食节在清明节前一日或二日,而寒食节是为纪念介子推,故后世有些地区将寒食节并入清明节,寒食节渐被人淡忘。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清明》:“清明即寒食,又曰禁烟节。古人最重之,今人不为节,但儿童戴柳、祭扫坟茔而已。”关于介子推的故事,既见于《左传》、《史记》等正史,也见于汉·刘向《新序》等杂记,略谓:介子推曾随晋公子重耳逃亡,到重耳返国即位为晋文公,叙诸臣功劳而不及介子推。介子推一气之下,便携母隐居绵山(在今山西介休县)。晋文公悔悟,召介子推出山,介子推不予理睬。晋文公便命焚山,欲将介子推逼出,不料介子推仍不肯出,竟被烧死。当地百姓相约:每年于介子推忌日,禁火冷食,以为悼念。​
绿叶成阴子满枝──语出唐·杜牧《叹花》诗:“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此诗意境恰好与贾宝玉所见相似,故借以为杏花的凋谢而感叹。​
绿叶成阴子满枝──此句与上句完全相同,但暗藏着杜牧的一段著名的风流韵事,事见于唐·高彦休(号参寥子)《唐阙史·卷上·杜紫微牧湖州》、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六、宋·张君房辑《丽情集》(见《说郛》卷七六)、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五·杜牧》、明·冯梦龙《情史·卷一三·情感类》。各家所纪杜牧诗不尽相同,而所纪本事亦有详有略,今以《唐阙史·卷上·杜紫微牧湖州》为例,其文曰:“杜舍人再捷之后,时誉益清,物议人情,待以仙格。紫微恃才名,亦颇纵声色。尝自言有鉴裁之能。闻吴兴郡有长眉纤腰貌类神仙者,罢宛陵从事,专往观焉。使君籍甚其名,迎待颇厚。至郡旬日,继以洪饮。睨观官妓,曰:‘善则善矣,未称所传也。’览私选,曰:‘美则美矣,未惬所望也。’将离去使君,敬请所欲曰:‘愿泛彩舟,许人纵视,得以寓目,愚无恨焉。’使君甚悦,择日大具戏舟讴棹较捷之乐,以鲜华夸尚,得人纵观,两岸如堵。紫微则循泛肆目,竟迷所得。及暮将散,俄于曲岸见里妇携幼女,年邻小稔。紫微曰:‘此奇色也!’遽命接致彩舟,欲与之语。女幼惶惧,如不自安。紫微曰:‘今未必去,第存晚期耳。’遂赠罗缬一箧为质。妇人辞曰:‘他人无状,恐为所累。’紫微曰:‘不然。余今西航,祈典此郡。汝待我十年,不来,而后嫁。’遂笔于纸,盟而后别。紫微到京,常意霅上。厥后十四载,出刺湖州,之郡三日,即命搜访,女适人已三载,有子二人矣。紫微召母及嫁者诘之。其夫虑为所掠,携子而往。紫微谓曰:‘且纳我贿,何食前言?’母即出留翰少示之,复白曰:‘待子十年不至,而后嫁之,三载有子二人。’紫微熟视旧札,俯首愈刻,曰:‘其词也直。’因赠诗,少导其志。诗曰:‘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紫微:中书舍人的代称。杜牧曾官中书舍人,故代指杜牧。年邻小稔:差不多还是小女孩。常意霅上:经常想念湖州。霅:湖州境内有霅溪,故以“霅”为湖州的代称。出刺湖州:出任湖州刺史。)此诗及此事又与邢岫烟的情景相似,故贾宝玉借以为邢岫烟的出嫁而感叹。​
缟──本义为白色生绢。这里用以比喻女子年老色衰,脸色灰白。​
公冶长——姓公冶,名长,字子长(一说字子芝)。孔子的弟子,孔子以为贤,以女嫁之。传说其能通鸟语,但无确据。明·杨慎《升庵诗话》卷一○曰:“世传公冶长通鸟语,不见于书。惟沈佺期《燕》诗云:‘不如黄雀语,能免冶长灾。’白乐天《鸟赠雀答诗序》云:‘余非冶长,不能通其意。’似实有其事……今无所考耳。”​
白钱──纸钱。因以白纸剪成钱币的形状,故称。​
冲──是阴阳五星术数家的一种迷信之说,即相忌相克之意。如子(北)与午(南)相冲,寅(东)与申(西)相冲。破环了好事也谓之“冲”,这里即为后一义。​
挑幺挑六──义同“挑三拣四”。即挑剔之意。
幺(一)、六:代指这样那样。​
物不平则鸣──语本唐·韩愈《送孟东野序》:“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扰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原指万物受到打扰,就会发出声音。引申以比喻人遇到不公平之事,理所当然地应该说出感受并加以申诉。​
慵妆髻——偏垂一边的蓬松发髻。​
第五十九回
柳叶渚边嗔莺叱燕
绛芸轩里召将飞符
话说宝玉闻听贾母等回来,随多添了一件衣裳,拄了杖,前边来,都见过了。贾母等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五鼓,又往朝中去。
离送灵日不远,鸳鸯、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着打点贾母之物,玉钏、彩云、彩霞皆打点王夫人之物,当面查点与跟随的管事媳妇们。跟随的一共大小六个丫鬟,十个老婆、媳妇子,男人不算。连日收拾驮轿、器械。鸳鸯和玉钏儿皆不随去,只看屋子。一面先几日预备帐幔铺陈之物,先有四五个媳妇并几个男子领出来,坐了几辆车绕过去,先至下处,铺陈安插等候。临日,贾母带着贾蓉媳妇坐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驮轿,贾珍骑马率领众家丁围护。又有几辆大车与婆子、丫鬟等坐,并放些随换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妈、尤氏率领诸人直送至大门外方回。贾琏恐路上不便,一面打发他父母起身,赶上了贾母、王夫人驮轿,自己也随后带领家丁押后跟来。
荣府内,赖大添派人丁上夜,将两处厅院都关了,一应出入人等皆走西边小角门,日落时便命关了仪门,不放人出入。园中前后东西角门亦皆关锁,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后常系他姐妹出入之门,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这两门因在里院,不必关锁。里面鸳鸯和玉钏儿也将上房关了,自领丫鬟、婆子下房去歇。每日林之孝家的带领十来个老婆子上夜,穿堂内又添了许多小厮打更。已安插得十分妥当。
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乃启户视之,见院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于是唤起湘云等人来,一面梳洗。湘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桃花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擦。宝钗道:“前日剩的都给了琴妹妹了。”因说:“颦儿配了许多,我正要要他些来,因今年竟没发痒就忘了。”因命莺儿去取些来。莺儿应了才去时,蕊官便说:“我和你去,顺便瞧瞧藕官。”说着,径同莺儿出了蘅芜院。
二人你言我语,一面行走,一面说笑,不觉到了柳叶渚。顺着柳堤走来,因见叶才点碧,丝若垂金,莺儿便笑道:“你会拿这柳条子编东西不会?”蕊官笑道:“编什么东西?”莺儿道:“什么编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一个花篮,掐了各色花儿放在里头,才是好玩呢。”说着,且不去取硝,只伸手采了许多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喜得蕊官笑说:“好姐姐,给了我罢。”莺儿道:“这一个送咱们林姑娘。回来咱们再多采些,编几个大家玩。”
说着,来至潇湘馆中。黛玉也正晨妆,见了这篮子,便笑说:“这个新鲜花篮是谁编的?”莺儿说:“我编的,送给姑娘玩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人赞你的手巧,这玩意儿却也别致。”一面瞧了,一面便叫紫鹃挂在那里。莺儿又问候薛姨妈,方和黛玉要硝。黛玉忙命紫鹃去包了一包,递给莺儿。黛玉又说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说给姐姐,不用过来问候妈妈,也不敢劳他过来。我梳了头,和妈妈都往那里去吃饭,大家热闹些。”
莺儿答应了出来,便到紫鹃房中找蕊官,只见蕊官却与藕官二人正说得高兴,不能相舍。莺儿便笑说:“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去等着不好吗?”紫鹃听见如此说,便也说道:“这话倒很是,他这里淘气的可厌。”一面说,一面便将黛玉的匙箸用了一块洋巾包了,交给藕官,道:“你先带了这个去,也算一趟差了。”
藕官接了,笑嘻嘻同他二人出来,一径顺着柳堤走来。莺儿便又采些柳条,索性坐在山石上编起来;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来。他二人只顾爱看他编,那里舍得去。莺儿只管催,说:“你们再不去,我就不编了。”藕官便说:“同你去了,再快回来。”二人方去了。
这里莺儿正编,只见何妈的女儿春燕走来,笑问:“姐姐编什么呢?”正说着,蕊官、藕官也到了,春燕便向藕官道:“前日你到底烧了什么纸?叫我姨妈看见了,要告你没告成,倒被宝玉赖了他好些不是,气得他一五一十告诉我妈。你们在外头二三年了,积了些什么仇恨,如今还不解开?”藕官冷笑道:“有什么仇恨,他们不知足,反怨我们。在外头这两年,不知赚了我们多少东西,你说说可有的没的?”
春燕也笑道:“他是我的姨妈,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账话,想起来真不错。别人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他老姐儿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先是老姐儿两个在家抱怨没个差使进益;幸亏有了这园子,把我挑进来,可巧把我分到怡红院,家里省了我一个人的费用不算外,每月还有四五百钱的馀剩,这也还说不够。后来老姐儿两个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着实宽绰了。如今挪进来,也算撂开手了,还只无厌,你说可笑不可笑?接着,我妈和芳官又吵了一场,又要给宝玉吹汤,讨个没趣儿。幸亏园里的人多,没人记的清楚谁是谁的亲故;要有人记得,我们一家子叫人家看着什么意思呢!你这会子又跑了来弄这个。这一带地方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妈管着。他一得了这地,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怕有人糟蹋,我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我们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乱动。你还掐这些好花儿,又折他的嫩树枝子。他们即刻就来,你看他们抱怨。”
莺儿道:“别人折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各房里每日皆有分例的不用算,单算花草玩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去,另有插瓶的。惟有我们姑娘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要。’究竟总没要过一次。我今便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
一言未了,他姑妈果然拄了拐杖走来,莺儿、春燕等忙让坐。那婆子见采了许多嫩柳,又见藕官等采了许多鲜花,心里便不受用;看着莺儿编弄,又不好说什么。便说春燕道:“我叫你来照看照看,你就贪着玩,不去了。倘或叫起你来,你又说我使你了,拿我作隐身草儿,你来乐。”春燕道:“你老人家又使我,又怕,这会子反说我,难道把我劈八瓣子不成?”
莺儿笑道:“姑妈,你别信小燕儿的话。这都是他摘下来,烦我给他编,我撵他,他不去。”春燕笑道:“你可少玩儿,你只顾玩,他老人家就认真的。”
那婆子本是愚夯之辈,兼之年迈昏眊,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断,无计可施,听莺儿如此说,便倚老卖老,拿起拄杖,向春燕身上击了几下,骂道:“小蹄子!我说着你,你还和我强嘴儿呢。你妈恨的牙痒痒,要撕你的肉吃呢,你还和我梆子似的。”打得春燕又愧又急,因哭道:“莺儿姐姐玩话,你就认真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又没烧煳了洗脸水,有什么不是?”
莺儿本是玩话,忽见婆子认真动了气,忙上前拉住,笑道:“我才是玩话,你老人家打他,这不是臊我了吗?”那婆子道:“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为姑娘在这里,不许我们管孩子不成?”莺儿听这般蠢话,便赌气红了脸,撒了手,冷笑道:“你要管,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说了一句玩话,就管他了?我看你管去!”说着便坐下,仍编柳篮子。
偏又春燕的娘出来找他,喊道:“你不来舀水,在那里做什么?”那婆子便接声儿道:“你来瞧瞧,你女孩儿连我也不服了,在这里排揎我呢。”那婆子一面走过来,说:“姑奶奶,又怎么了?我们丫头眼里没娘罢了,连姑妈也没了不成?”莺儿见他娘来了,只得又说原故。他姑妈那里容人说话,便将石上的花、柳与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孩儿这么大孩子玩的。他领着人糟蹋我,我怎么说人?”他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来打了个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了几年台盘,你也跟着那起轻薄浪小妇学?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自己生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得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死在那里伺候,又跑出来浪汉子!”一面又抓起那柳条子来,直送到他脸上,问道:“这叫做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什么?”莺儿忙道:“那是我编的,你别指桑骂槐的。”
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早知道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让,未免又气又恨,亦且迁怒于众。复又看见了藕官,又是他姐姐的冤家。四处凑成一股怒气。
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来,又要受晴雯等的气,不免赶着来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燕那里肯回来,急的他娘跑了去要拉他。春燕回头看见,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赶他,不防脚下被青苔滑倒。招的莺儿三个人反都笑了。莺儿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自回房去。这里把个婆子心疼的只念佛,又骂:“促狭小蹄子!糟蹋了花儿,雷也是要劈的。”自己且掐花与各房送去。
却说春燕一直跑进院中,顶头遇见袭人往黛玉处问安去,春燕便一把抱住袭人说:“姑娘救我,我妈又打我呢!”袭人见他娘来了,不免生气,便说道:“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卖弄你女孩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这婆子来了几日,见袭人不言不语,是好性儿的,便说道:“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的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还管什么?”说着,便又赶着打。
袭人气的转身进来,见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听如此喊闹,便说:“姐姐别管,看他怎么着。”一面使眼色给春燕。春燕会意,直奔了宝玉去。众人都笑说:“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今儿都闹出来了。”麝月向婆子道:“你再略煞一煞气儿。难道这些人的脸面,和你讨一个情还讨不出来不成?”
那婆子见他女儿奔到宝玉身边去,又见宝玉拉了春燕的手,说:“你别怕,有我呢。”春燕一行哭,一行将方才莺儿等事都说出来。宝玉越发急起来,说:“你只在这里闹倒罢了,怎么把你妈也都得罪起来?”
麝月又向婆子及众人道:“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原无知,错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规矩了。”便回头命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那小丫头子应了便走。
众媳妇上来笑说:“嫂子,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来罢。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说道:“凭是那个姑娘来了,也要评个理:没有见个娘管女孩儿,大家管着娘的。”众人笑道:“你当是那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啊。他有情么,说你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只见那个小丫头回来说:“平姑娘正有事呢,问我做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叫先撵出他去,告诉林大娘,在角门子上打四十板子就是了。”那婆子听见如此说了,吓得泪流满面,央告袭人等说:“好容易我进来了,况且我是寡妇家,没有坏心,一心在里头伏侍姑娘们。我这一去,不知苦到什么田地。”
袭人见他如此说,又心软了,便说:“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话,又乱打人,那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人来?天天斗口齿,也叫人笑话。”晴雯道:“理他呢,打发他去了正经,那里那么大工夫和他对嘴对舌的?”那婆子又央众人道:“我虽错了,姑娘们吩咐了,以后改过。姑娘们那不是行好积德?”一面又央告春燕:“原是为打你起的,饶没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好孩子,你好歹替我求求罢。”宝玉见如此可怜,便命留下:“不许再闹;再闹,一定打了撵出去。”那婆子一一谢过,下去。
只见平儿走来,问系何事。袭人等忙说:“已完了,不必再提了。”平儿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得将就的就省些事罢。但只听见各屋里大小人等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是。”袭人笑道:“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平儿笑道:“这算什么事,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了八九件呢,比这里的还大,可气可笑。”袭人等听了诧异。
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柳叶渚边嗔莺叱燕
绛芸轩里召将飞符——这是一个带有戏谑性的回目。上句是指宝钗的丫鬟莺儿折了春燕姑妈所管理的柳叶渚堤上的柳枝编花篮,春燕姑妈心疼,便指桑骂槐地骂莺儿(嗔莺),并连在场的春燕也打骂起来(叱燕),接着连春燕的妈也插进来吵闹。下句是指吵嚷闹到怡红院,麝月便派小丫头去请平儿来处理(召将飞符)。​
驮轿——是一种由一前一后两头牲口抬着走的轿子。因牲口力气大,耐力强,多用于长途旅行。​
蔷薇硝——是以蔷薇花和硝石为原料制成的粉剂,有杀菌治癣功效。​
隐身草儿——出自民间故事《隐身草》,故事说有一种草具有神奇的功能,人一拿着它,身形就可以消失,使别人看不见,故名之为“隐身草”。这里借以比喻作借口之意。义同“挡箭牌”。​
昏眊(mào冒)——昏聩糊涂的老人。
眊:同“耄”。原指七十至九十岁,引申为老年的泛称。​
没烧煳洗脸水——比喻没有做错任何事。因洗脸水不可能烧煳,故以此加强语气。​
得饶人处且饶人──语出宋·姚宽《西溪丛语》卷上:“蔡州褒信县有棋师闵秀才说:尝有道人善棋,凡对局,率饶人一先……道人有诗云:‘烂柯真诀妙通神,一局曾经几度春。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事又见宋·俞文豹《常谈出处》而文稍略。原指下围棋时要尽量让对手几个棋子。引申以泛指只要可以饶恕人的地方或事情就饶恕人为好。表示为人应该宽宏大量,与人为善,尽量容忍、宽恕别人的缺点与过错。​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
话说袭人因问平儿:“何事这等忙乱?”平儿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说来也好笑。等过几日告诉你,如今没头绪呢,且也不得闲儿。”
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鬟来了,说:“平姐姐可在这里?奶奶等你,你怎么不去了?”平儿忙转身出来,口内笑说:“来了,来了。”袭人等笑道:“他奶奶病了,他又成了香饽饽了,都抢不到手。”平儿去了,不提。
这里宝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妈去,到宝姑娘房里,把莺儿安伏安伏,也不可白得罪了他。”春燕一面答应了,和他妈出去。宝玉又隔窗说道:“不可当着宝姑娘说,看叫莺儿倒受了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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