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5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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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山太岁——这里是比喻暂管家务的贾探春、薛宝钗、李纨。
太岁:古代方士所敬奉的不断游走的凶神,以为人必须躲避太岁,凡太岁所在方向或与之相反的方向,皆不可盖房、造墓、迁徙、嫁娶、远行,犯者定有灾祸。此说起源甚早,汉·王充《论衡·卷二四·难岁》云:“方今行道路者,暴病仆死,何以知非触遇太岁之出也?”​
外头的——指本人是奴仆,父母不是奴仆或不与子女在同一家当奴仆。​
旁观者清——旁观者:看人下棋的人。语本汉·桓宽《盐铁论·救匮》:“议不在己者易称,从旁议者易是,其当局则乱。”原指下棋的人往往容易迷惑,看人下棋的人却多半看得清楚。比喻当事人因为利害攸关而易犯糊涂,局外人因为事不关己而头脑清醒。​
口声——义同“口舌”。即说长道短,议论纷纷。​
依头顺尾——指下人服服帖帖,完全服从。​
燎毛的小冻猫子——因怕冷而守在火边以至于毛被烧掉了的小猫。这里比喻一味贪图安逸的小子。​
笑里藏刀——语本“笑中有刀”,出自唐·白居易《新乐府·天可度》:“君不见,李义府之辈笑欣欣,笑中有刀潜杀人!”又《旧唐书·李义府传》:“义府貌状温恭,与人语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阴贼。既处权要,欲人附己,微忤意者,辄加倾陷。故时人言义府‘笑中有刀’。”又见《资治通鉴·卷二○○·唐高宗永徽六年》、《太平广记·卷二四○·李义府》引《谭宾录》、《新唐书·李义府传》,文字大同小异,而《新唐书》语作“笑中刀”。
意谓表面上笑容满面,暗地里却怀藏尖刀。形容人的外表和气善良,内心阴险狠毒。​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
话说平儿陪着凤姐吃了饭,伏侍盥漱毕,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只有丫鬟、婆子一个个都站在窗外听候。平儿进入厅中,他姐妹姑嫂三人正商议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他家花园中事故。见他来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因说道:“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只想着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又是二两的事。我想咱们一月已有了二两月银,丫头们又另有月钱,可不是又同刚才学里的八两一样重重叠叠?这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
平儿笑道:“这有个原故: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该有分例,每月每处买办买了,令女人们交送我们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个我们天天各人拿着钱,找人买这些去的。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给我们。至于姑娘们每月的这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的,为的是一时当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要个钱使,省得找人去。这不过是恐怕姑娘们受委屈的意思。如今我冷眼看着,各屋里我们的姐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
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还得现买。就用二两银子,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弟兄、儿子买来,方才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平儿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东西,别人买了好的来,买办的也不依他,又说他使坏心,要夺他的买办。所以他们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要是姑娘们使了奶妈子们,他们也就不敢说闲话了。”
探春道:“因此我心里不自在:饶费了两起钱,东西又白丢一半。不如竟把买办的这一项每月蠲了为是。此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着呢。”探春道:“我因和他们家的女孩儿说闲话儿,他说这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儿,吃的笋菜鱼虾,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袴之谈。你们虽是千金,原不知道这些事。但只你们也都念过书,识过字的,竟没看见过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么?”探春笑道:“虽也看过,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真是有的?”宝钗道:“朱子都行了虚比浮词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连孔子也都看虚了呢!”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姬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三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断章取义,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大节目正事竟没经历。”李纨笑道:“叫人家来了,又不说正事,你们且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取笑了一回,便仍谈正事。探春又接说道:“咱们这个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来,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气,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不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的东西,任人作践了,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老成本分、能知园圃的,派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致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成年家在园中辛苦;四则,也可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馀,以补不足,未为不可。”宝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听如此说,便点头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李纨道:“好主意。果然这么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园子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
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
宝钗忙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了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说你们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说一套话出来,你就有一套话回奉,总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们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们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要果真交给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是不敢讲究,天天和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们奶奶就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
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更生气了。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这一句话,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口内说到这里,不免又流下泪来。
李纨等见他说得恳切,又想他素日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也都不免流下泪来,都忙劝他:“趁今日清净,大家商议两件兴利剔弊的事情,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场。又提这没要紧的事做什么?”平儿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说谁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虽如此说,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儿。我们这里搜剔小利,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行;若是糊涂多歪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的乖的似的。岂可不商议了行呢?”平儿笑道:“这么着,我去告诉一声儿。”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笑道:“我说是白走一趟,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
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定了几个人。又将他们一齐传来,李纨大概告诉给他们。众人听了,无不愿意。也有说:“那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玩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
探春才要说话,人回:“大夫来了,进园瞧史姑娘去。”众婆子只得去领大夫。平儿忙说:“单你们,有一百也不成个体统。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脑儿带进大夫来?”回事的那人说:“有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平儿听说,方罢了。
众婆子去后,探春问宝钗:
“如何?”宝钗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终,善其辞者嗜其利。”探春听了,点头称赞,便向册上指出几个来与他三人看。平儿忙去取笔砚来。他三人说道:“这一个老祝妈,是个妥当的;况他老头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如今竟把这所有的竹子交与他。这一个老田妈,本是种庄稼的,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稗之类,虽是玩意儿,不必认真大治大耕,也须得他去再细细按时加些植养,岂不更好?”
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芜院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息之物。”李纨忙笑道:“蘅芜院里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两季的玫瑰花,共下多少花朵儿?还有一带篱笆上的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花、藤花这几色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好些钱。”
探春笑着点头儿,又道:“只是弄香草没有在行的人。”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编成花篮、葫芦给我玩呢,姑娘倒忘了么?”宝钗笑道:“我才赞你,你倒来捉弄我了。”三人都诧异问道:“这是为何?”宝钗道:“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焙茗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合我们莺儿妈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给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量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这是他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公道,于事又妥当。”李纨、平儿都道:“很是。”探春笑道:“虽如此,只怕他们见利忘义呢。”平儿笑道:“不相干。前日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的很呢。”
探春听了,方罢了。又共斟酌出几个人来,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笔圈出。
一时婆子们来回:“大夫已去。”将药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外边去取药,监派调服;一面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某人管某处,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馀者任凭他们采取去取利,年终算账。
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终算账,归钱时自然归到账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这如今我们兴出这件事,派了你们,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里有气,只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归账,他还不捉弄你们等什么?再者,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每常的旧规,人所共知的。如今这园子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的手,每年归账,竟归到里头来才好。”
宝钗笑道:“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账,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了事。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里的人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笤帚、簸箕、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账房去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平儿笑道:“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多银子。”
宝钗笑道:“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打租的房子也能多买几间,薄沙地也可以添几亩了。虽然还有敷馀,但他们既辛苦了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贴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也不可太过;要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像。所以这么一行,外头账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的很艰啬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长繁盛;就是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时,那里搜寻不出几个钱来?凡有些馀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几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馀无馀,只叫他拿出若干吊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这些园中的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都在园中照料。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重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顾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
他们虽不敢明怨,
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呢。他们也沾带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的,他们就替你们照顾了。”
众婆子听了这个议论,又去了账房受辖制,又不与凤姐儿去算账,一年不过多拿出若干吊钱来,各各欢喜异常,都齐声说:“愿意。强如出去被他们揉搓着,还得拿出钱来呢。”那不得管地的,听了每年终无故得钱,更都喜欢起来,口内说:“他们辛苦收拾,是该剩些钱贴补的,我们怎么好稳吃三注呢?”宝钗笑道:“妈妈们也别推辞了,这原是分内应当的。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该管这事,你们也知道,我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别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我们太太又多病,家务也忙。我原是个闲人,就是街坊邻舍,也要帮个忙儿,何况是姨娘托我?讲不起众人嫌我。倘或我只顾沽名钓誉的,那时酒醉赌博,再生出事来,我怎么见姨娘?你们那时后悔也迟了,就连你们素昔的老脸也都丢了。这些姑娘们,这么一所大花园子,都是你们照管着,
皆因看的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
最是循规蹈矩,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统;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若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他们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导你们一场,你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小的教训。虽是他们是管家管的着你们,何如自己存些体面,他们如何得来作践呢?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的是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得谨谨慎慎的,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服?也不枉替你们筹画些进益了。你们去细细想想这话。”
众人都欢喜说:“姑娘说的很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这么疼顾我们,我们再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刚说着,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说:“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说着便将礼单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
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宫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
李纨、探春看过,说:“用上等封儿赏他。”因又命人去回了贾母。贾母命人叫李纨、探春、宝钗等都过来,将礼物看了。李纨收过一边,吩咐内库上人说:“等太太回来看了再收。”贾母因说:“这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封儿赏男人,只怕转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预备下尺头。”
一语未了,果然人回:“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贾母听了,忙命人带进来。那四个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纪,穿戴之物皆比主子不大差别。请安问好毕,贾母便命拿了四个脚踏来。他四人谢了坐,等着宝钗等坐了,方都坐下。贾母便问:“多早晚进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说:“昨儿进的京。今儿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所以叫女人们来请安,问候姑娘们。”贾母笑问道:“这些年没进京,也不想到就来。”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唤进京的。”贾母问道:“家眷都来了?”四人回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并别位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贾母道:“有人家没有?”四人道:“还没有呢。”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们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们有信回来说,全亏府上照看。”贾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更好,不自尊大,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四人笑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
贾母又问:“你这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四人回说:“也跟着老太太呢。”贾母道:“几岁了?上学不曾?”四人笑说:“今年十三岁。因长的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贾母笑道:“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这哥儿叫什么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宝玉。”贾母笑向李纨道:“偏也叫个宝玉。”李纨等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同时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这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亲友家也倒像曾有一个的,只是这十来年没进京来,却记不真了。”贾母笑道:“那就是我的孙子。——人来。”众媳妇、丫头答应了一声,走近几步。贾母笑道:“园里把咱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四个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如何?”
众媳妇听了,忙去了。半刻,围了宝玉进来。四人一见,忙起身笑道:“唬了我们一跳!要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当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了京呢。”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问长问短。宝玉也笑问个好。
贾母笑道:“比你们的长的如何?”李纨等笑道:“四位妈妈才一说,可知是模样儿相仿了。”贾母笑道:“那有这样巧事?大家子孩子们,再养的娇嫩,除了脸上有残疾十分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样齐整,这也没有什么怪处。”四人笑道:“如今看来,模样是一样;据老太太说,淘气也一样。我们看来,这位哥儿性情却比我们的好些。”贾母忙笑问:“怎么?”四人笑道:“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道了。若是我们那一位,只说我们糊涂。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
四人未说完,李纨姊妹等禁不住都失声笑出来。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着。不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也因为他一则生的得人意儿;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还周到,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给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
四人听了,都笑道:“老太太这话正是。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客,规矩礼数,比大人还有趣,所以无人见了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偏会说,想不到的事偏会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就是任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还治的过来。第一,天生下来这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
一语未了,人回:“太太回来了。”王夫人进来,问过安,他四人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贾母便命:“歇歇去罢。”王夫人亲捧过茶,方退出去。四人告辞了贾母,便往王夫人处来,说了一会子家务,打发他们回去,不必细说。
这里贾母喜得逢人便告诉:也有一个宝玉,也都一般行景。众人都想着:天下的世宦人家,同名的这也很多;祖母溺爱孙子,也是常事,不是什么罕事:皆不介意。
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心性,自谓是那四人承悦贾母之词。后至园中去看湘云病去,湘云因说他:“你放心闹罢,先还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了。闹利害了,再打急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个去。”宝玉道:“那里的谎话,你也信了,偏又有个宝玉了?”湘云道:“怎么列国有个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宝玉笑道:“这也罢了,偏又模样儿也一样,这也是有的事吗?”湘云道:“怎么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货呢?”宝玉笑道:“孔子、阳货虽同貌,却不同名;蔺与司马虽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两样俱同不成?”湘云没了话答对,因笑道:“你只会胡搅,我也不和你分证。有也罢,没也罢,与我无干。”说着,便睡下了。
宝玉心中便又疑惑起来:“若说必无,也似必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心中闷闷,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盘算,不觉昏昏睡去,竟到一座花园之内。宝玉诧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竟又有这一个园子?”正疑惑间,忽然那边来了几个女孩儿,都是丫鬟,宝玉又诧异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一干人?”只见那些丫鬟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宝玉只当是说他,忙来陪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园,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鬟都笑道:“原来不是咱们家的宝玉。他生的也还干净,嘴儿也倒乖觉。”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里,也竟还有个宝玉?”丫鬟们忙道:“宝玉二字,我们家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年消灾,我们叫他,他听见喜欢;你是那里远方来的小厮,也乱叫起来?仔细你的臭肉,不打烂了你的!”又一个丫鬟笑道:“咱们快走罢,别叫宝玉看见。”又说:“同这臭小子说了话,把咱们熏臭了。”说着一径去了。宝玉纳闷道:“从来没有人如此荼毒我,他们如何竟这样的?莫不真也有我这样一个人不成?”
一面想,一面顺步早到了一所院内。宝玉诧异道:“除了怡红院,也竟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忽上了台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那边有几个女儿做针线,或有嬉笑玩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鬟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做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大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那里去了。”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笑道:“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的。”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吓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宝玉快回来!”
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意尚自恍惚,因向门外指说:“才去不远。”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的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丫鬟捧过漱盂、茶卤来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儿屋里不可多有镜子,人小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做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困倦,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先躺下照着影儿玩来着,一时合上眼,自然是胡梦颠倒的。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来呢?不如明日挪进床来是正经。”一语未了,只见王夫人遣人来叫宝玉。
不知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不自弃文》——宋·朱熹的文章篇名。文曰:“夫天下之物,皆物也。而物有一节之可取,且不为世之所弃,可谓人而不如物乎!盖顽如石而有攻玉之用,毒如蝮而有和药之需。粪其污矣,施之发田,则五谷赖之以秀实;灰既冷矣,俾之洗澣,则衣裳赖之以精洁。食龟之肉,甲可遗也,而人用之以占年;食鹅之肉,毛可弃矣,峒民缝之以御寒。推而举之,类而推之,则天下无弃物矣……今人见弃而怨天尤人,岂理也哉!故怨天者不勤,尤人者无志。”朱熹的徒子徒孙认为此文格调低下,有失朱夫子的身份,故将此文排除在众多朱熹文集之外,只有明·朱培编《文公大全集补遗》卷八从抄本《朱熹家谱》中引录,另有《朱子文集大全类编·卷二一·庭训》亦予收录。曹雪芹借宝钗之口说出这篇少见的文章,一则以显示宝钗无书不读,再者也暗示自己博览群籍,同时也对那些自封的朱熹卫士予以调侃。​
通人——博古通今、知识渊博的人。汉·王充《论衡·卷一三·别通篇》:“夫通人犹富人,不通者犹贫人也。俱以七尺为形,通人胸中怀百家之言,不通者空腹无一牒之诵。”​
《姬子》──现有的《红楼梦》注释本对此皆未注释。据说有人以为真有《姬子》一书,但我未见其文,不知何据。还有人以为“姬子”是“嵇子”的谐音,暗指三国时的嵇康;而《姬子》即指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其唯一理由是:探春所说的“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与嵇康《绝交书》中“非汤武而薄周孔”是“异曲同工”。我以为此说难以成立。其一,探春的话与嵇康的话并非“异曲同工”,而是相距甚远:探春的话是说要做官或经商就不得不违背尧舜孔孟之道,只是委婉地为做官或经商辩护,并非否定尧舜孔孟之道;而嵇康的话却是直接批判并根本否定汤武周孔之道。其二,嵇康正因“非汤武而薄周孔”而被杀,是封建社会离经叛道、大逆不道的人物,探春怎么可能用他的话来与宝钗辩论呢?我认为除非有人能够证明实有《姬子》一书,否则只有俞平伯先生《读〈红楼梦〉随笔·九·姬子》(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第二辑)一文中的解释比较合理,故予以简要介绍。简而言之,俞先生的结论有三点:其一,《姬子》是“作者杜撰”,并以第三回的《古今人物通考》也是杜撰而作为佐证。其二,“这原来是一个笑话”,是探春“拿姬子来抵制”宝钗用以压人的朱子和孔子,而“比朱子孔子再大,只好是姬子了。殆以周公姓姬,作为顽笑”。其三,“有人或者要问为什么净瞎捣乱,造书名?我回答:这是小说。”俞先生的论述比较详细,有兴趣的读者可查看原文。​
“登利禄之场”四句──这当然也是探春(实为作者)杜撰的,为的是反驳薛宝钗的话,证明自己所说有根有据。其大意是:人一旦掌管经济事务,就会身不由己,唯利是图,连圣人尧、舜也无法使其醒悟,不惜与孔孟之道背道而驰。
登、处:都是进入、陷入之意。
运筹:算计。
穷:尽。这里指无话可说,无能为力。​
断章取义──章:篇章,文章,章节。
语本《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卢蒲癸曰)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恶识宗?”原指截取《诗经》某一篇章中的诗句,借以表达己意,并不管全篇的原意。引申以泛指只根据自己的需要,任意摘引别人文章或谈话中的片言只语,而不顾其全文或原意。​
暴殄(ti
ǎn舔)天物——暴殄:残害,伤害,滥杀,灭绝;糟蹋,浪费。
天物:天生的万物。指自然界的一切生物和资源。
语出《尚书·周书·武成》:“(周武王伐纣誓词)惟有道曾孙周王发,将有大正于商。今商王受无道,暴殄天物,害虐烝民,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商王受:殷纣王名受。烝民:众民。)本义为残害灭绝万物。引申为任意糟蹋东西而毫不可惜。​
三年之内,无饥馑矣──似化用了《礼记·王制》和《淮南子·主术训》中的两段话。《礼记·王制》曰:“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以三十年之通,虽有凶旱水潦,民无菜色。”《淮南子·主术训》曰:“夫天地之大,计三年耕而馀一年之食,率九年而有三年之畜(蓄),十八年而有六年之积,二十七年而有九年之储,虽涔旱灾害之殃,民莫困穷流亡也……故有仁君明王,其取下有节,自养有度,则得承受于天地,而不离饥寒之患矣。”(离:遭受,遭遇。)贾探春本来是谈论大观园花木管理的微末小事,薛宝钗却借此生拉硬扯,引经据典,大谈国计民生的大事,显然隐含有对薛宝钗自矜自夸,炫耀博学的讥讽之意。​
“幸于始者”二句──幸:侥幸。
怠:松懈。
嗜:贪,贪求。
这两句意谓抱着侥幸心理想发财的人,往往不能善始善终;善于花言巧语的人,大多唯利是图。​
宝相——花名。蔷薇花的一种。《广群芳谱·花谱二一·蔷薇》:“蔷薇,一名刺红……他如宝相、金钵盂、佛见笑、七姊妹、十姊妹,体态相类,种法亦同。”​
冰床——又称“拖床”,俗称“冰排子”。冰上交通和游览工具,或拉或推,或以竿撑之,均可在冰上滑行。明·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水关》曰:“冬水坚冰,一人挽木小兜,驱如衢,曰冰床。”可见至迟在明代已有冰床,但似乎只能一人独乘。至清代更有所改进。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拖床》曰:“冬至以后,冰泽腹坚,则十刹海、护城河、二闸等处皆有冰床。一人拖之,其行甚速。长约五尺,宽约三尺,以木为之,脚有铁条,可坐三四人。雪晴日暖之际,如行玉壶中,亦快事也。”​
承悦——用奉承话取悦别人。​
单丝不成线──语本元·无名氏《锦云堂暗定连环计》第二折:“说甚么单丝不线,我着你缺月再圆。”意谓一根丝搓不成线。比喻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成不了气候。​
独树不成林──语出南朝梁·无名氏《紫骝马歌》(见《乐府诗集·卷二四·横吹曲辞三·〈紫骝马〉》题解引、《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横吹曲辞》):“独柯不成树,独树不成林。念郎锦裲裆,恒长不忘心。”意谓一棵树成不了森林。也是比喻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成不了气候。​
蔺相如、司马相如──蔺相如:战国时赵国人,因机智勇敢,为赵国取得两次外交胜利:其一是秦王强索赵国传国之宝和氏璧,蔺相如使其得以保全;其二是赵王与秦王渑池之会,蔺相如使赵王免受秦王之辱。因而官至上卿。《史记》有传。
司马相如:西汉人,使他闻名后世的是其铺张扬厉的辞赋及其与寡妇卓文卓成婚的故事。《史记》和《汉书》皆有其传。
此二人不但同名,而且都很有名,故史湘云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货——事见《史记·孔子世家》:阳货(一作阳虎)为春秋时鲁国大臣,为人专权残暴,曾残害匡(在今河南长垣县西南)人,其相貌又酷似孔子,以至于有一次孔子路过匡地,匡人误认为阳虎,将孔子围困达五日。​
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话说宝玉听王夫人唤他,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拜甄夫人去。宝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见甄家的形景,自与荣、宁不甚差别,或有一二稍盛的。细问,果有一宝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宝玉方信。因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戏,请过甄夫人母女。后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辞,回任去了,无话。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线,便上来问他:“昨日夜里咳嗽的可好些?”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急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抹了一抹,说道:“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账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的房里去了。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像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会呆。因祝妈正在那里刨土种竹,扫竹叶子,顿觉一时魂魄失守,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一顿饭的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
偶值雪雁从王夫人屋里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头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着腮颊,正出神呢,不是别人,却是宝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肯犯病,敢是他也犯了呆病了?”一边想,一边就走过来,蹲着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做什么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
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屋里。黛玉未醒,将人参交给紫鹃。紫鹃因问他:“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也睡中觉呢,所以等了这半天。姐姐,你听笑话儿: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坐在下屋里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么话说,原来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绫子袄儿。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这地方去,恐怕弄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穿。借我的,弄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费多少事,别误了你老人家出门,不如再转借罢。”紫鹃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儿倒也巧:你不借给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他这会子就去呀,还是等明日一早才去呢?”雪雁道:“这会子就走,只怕此时已去了。”紫鹃点头。
雪雁道:“只怕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那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紫鹃听了,忙放下针,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要问我,答应我就来。”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径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么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一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弄出病来还了得!”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到这里,自己伤起心来了。”
紫鹃也便挨他坐着。宝玉笑道:“方才对面说话,你还走开,这会子怎么又来挨着我坐?”紫鹃道:“你都忘了?几日前头,你们兄妹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走进来,你们才说了一句燕窝就不说了,后来也总没提起。我才想了起来,所以来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妹妹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也太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要告诉他,竟没告诉完。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
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家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去。”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母,无人照看,才接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撒谎了。”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香人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给亲戚,落人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了。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点在那里呢。”
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紫鹃看他怎么回答,等了半天,见他只不作声。才要再问,只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在这里。”紫鹃笑道:“他在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天,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罢。”说着,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涨,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了,只说时气所感,热身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了这样,一时忙乱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要差人去请李嬷嬷来。
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天。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上摸了摸,嘴唇人中上着力掐了两下,掐得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头放身大哭起来。急得袭人忙拉他说:“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李嬷嬷捶床捣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袭人因他年老多知,所以请他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实,也哭起来了。
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伏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话?你瞧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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