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10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0/104

冷香丸──作者虚拟的丸药名,以隐寓薛宝钗冷酷无情而才貌出众。
按:薛宝钗制作所谓“冷香丸”的方法完全是曹雪芹的调侃,别的不论,只那雨水、露水、霜水、雪水,在没有冷藏设备的当时,几天之内就会变成臭水,何来“香”味?吃了这样的冷臭丸,不死也得大病一场。​
秃歪剌——对尼姑的戏称。
秃:指光头。
歪剌:亦作“歪剌姑”、“歪刺骨”、“歪剌货”、“歪货”。骂人话,意谓心术不正的坏东西。​
月例香供银子──施主按月施舍给寺庙、道观的香火银子。下面的“月例银子”为其省称。​
放了把邪火──比喻暗中造谣诬陷他人。​
解九连环——是一种智力游戏。九连环为玩具,由一个狭长方形金属框与九个金属环构成。其玩法是:将套在框上的九环逐一解下,以解下环数的多少与时间的长短决胜负。​
溜湫着眼儿──即斜着眼睛瞧看。是一种调情的眼色,暗示贾蓉与王熙凤有暧昧关系。​
“状元及第”的小锞(kè课)子──即铸有“状元及第”字样或状元及第后披红挂彩图样的金锭。因用作送人的礼物,故铸有此类吉祥文字或图样。
锞子:金银铸成的锭子(块状)。​
抹骨牌──亦称“打骨牌”。即以骨牌为工具按一定规则游戏或赌博。
骨牌:又称“牙牌”、“牌九”。用兽骨、象牙、竹、木筹制成,牌的一面刻着从一至十二个点子。此牌产生于北宋末年,不断发展变化,一直流传至今。明·张自烈《正字通》说:“牙牌,今戏具。俗传宋宣和(宋徽宗年号)二年臣某疏请设……(宋)高宗时诏如式颁行天下,今谓之骨牌。”明·栖筠子《牌统孚玉说》说:“宣和旧制官牌二十四扇,杂牌三十二扇,今增之为大牌四十八扇,全牌六十四扇,共为四牌。”清·梁章钜《浪迹续谈·卷五·骨牌草》说:“骨牌之戏,自宋有之。《宣和谱》以三牌为率,三牌凡六面,即骰之变也。近时天九之戏,见于明·潘之恒《续叶子谱》,云近丛睦好事家,变此牌为三十二叶,可执而行,则即今骨牌掽糊之滥觞也。”​
羊羔美酒──即“羊羔酒”。古代美酒名。产于山西。元·宋伯仁《酒小史》所介绍的名酒即有“汾州乾和酒,山西羊羔酒”。​
拐孤——指人的性格孤僻古怪,不近人情。​
业师──语本《孟子·告子下》:“(曹)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旧时对自己老师的称谓。因老师传授学业,故称。
辞馆──辞去家塾或私塾的教职。
馆:指家塾、私塾。​
义学──专为贫家子弟设立的免费学校。其资金来自官府、家族或个人。因免费办学为义举,故称。至少在唐朝已有义学。《新唐书·王潮传》:“(王潮)乃作四门义学,还流亡,定赋敛,遣吏劝农,人皆安之。”​
戏酒的东道──做东道请人看戏并设酒席款待。
东道:“东道主”的省称。典出《左传·僖公三十年》:“(烛之武说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原指东路上的主人(郑国位于秦国之东,郑国接待秦国使臣,故称“东道主”)。后世借喻款待宾客的主人。​
爬灰──亦作“扒灰”。即公公与儿媳私通。典出清·王有光《吴下谚联·卷一·扒灰》:“翁私其媳,俗称‘扒灰’,鲜知其义。按:昔有神庙,香火特盛,锡箔镪焚炉中,灰积日多,淘出其锡,市得厚利。庙邻知之,扒取其灰,盗淘其锡,以为常。扒灰,偷锡也。‘锡’、‘媳’同音,以为隐语。”若此说不错,则“扒灰”为“偷扒锡灰”的简称,而因“锡”与“媳”同音,故“偷扒锡灰”就是“偷扒媳灰”。若简称为“偷媳”则太直白,故简称为“扒灰”,以隐晦的方式表示公媳偷情。又因“爬”与“扒”同音,故亦称“爬灰”。这里指贾珍与儿媳秦可卿私通。​
养小叔子──即小叔子与嫂嫂通奸。据脂批,这里似指秦可卿与贾蔷之间的暧昧关系。​
胡唚(qìn沁)
——亦作“胡吣”。骂人话,较之胡说八道更重,略近于“满嘴喷粪”。
唚:同“吣”。牲畜呕吐。​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
话说宝玉和凤姐回家,见过众人,宝玉便回明贾母,要约秦钟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愤;又着实称赞秦钟人品行事,最是可人怜爱的。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改日秦钟还来拜见老祖宗呢。”说的贾母喜欢起来。凤姐又趁势请贾母一同过去看戏。
贾母虽年高,却极有兴头。后日,尤氏来请,遂带了王夫人、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王夫人本好清净,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而罢。
却说宝玉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还要回去看戏,又恐搅的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起宝钗近日在家养病,未去看视,意欲去望他。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恐怕遇见别事缠绕,又怕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个远儿。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不曾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边府中看戏,谁知到了穿堂儿,便向东北边绕过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赶上来笑着,一个抱着腰,一个拉着手,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做了好梦呢,好容易遇见你了。”说着,又唠叨了半日才走开。老嬷嬷叫住,因问:“你们二位是往老爷那里去的不是?”二人点头道:“是。”又笑着说:“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一面说,一面走了。说的宝玉也笑了。
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管库房的总领吴新登和仓上的头目名叫戴良的,同着几个管事的头目,共七个人从账房里出来,一见宝玉,赶忙都一齐垂手站立。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宝玉的安。宝玉含笑伸手,叫他起来。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越发好了,多早晚赏我们几张贴贴。”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给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
闲言少述。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进薛姨妈屋里来,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一把拉住,抱入怀中,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沏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没在家么?”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呢!”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那里比这里暖和,你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来和你说话儿。”
宝玉听了,忙下炕来。到了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宝玉掀帘一步进去,先就看见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黑漆油光的儿,蜜合色的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坎肩儿,葱黄绫子棉裙:一色儿半新不旧的,看去不见奢华,惟觉雅淡。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看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经大好了。多谢惦记着。”
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下,即令莺儿倒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又问别的姐妹们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捧珠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块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过,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过去,便从项上摘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在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看官们:须知道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幻相。后人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本来真面目,幻来新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面。但其真体最小,方从胎中小儿口中衔下。今若按式画出,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费眼光,亦非畅事,所以略展放些,以便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不至以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为诮。
通灵宝玉正面
通灵宝玉反面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也嘻嘻的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央求道:“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呢?”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錾上了,所以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儿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了出来。宝玉忙托着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字,两面八个字,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金锁正面
金锁反面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和我的是一对儿。”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等他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宝玉此时与宝钗挨肩坐着,只闻一阵阵的香气,不知何味,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没闻过这味儿。”宝钗道:“我最怕熏香。好好儿的衣裳,为什么熏他?”宝玉道:“那么着这是什么香呢?”宝钗想了想,说:“是了,是我早起吃了冷香丸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冷香丸’,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呢。”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完,黛玉已摇摇摆摆的进来,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笑道:“这是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这是什么意思?”黛玉道:“什么意思呢?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热闹。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便问:“下雪了么?”地下老婆们说:“下了这半日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黛玉便笑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走了。”宝玉道:“我何曾说要去?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便说道:“天又下雪,也要看时候儿,就在这里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儿罢。姨太太那里摆茶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点头。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散了罢。”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食,留他们喝茶吃果子。宝玉因夸前日在东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薛姨妈连忙把自己糟的取了来给他尝。宝玉笑道:“这个就酒才好。”薛姨妈便命人灌了上等酒来。李嬷嬷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笑央道:“好妈妈,我只喝一锺。”李妈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喝一坛呢。不是那日我眼错不见,不知那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喜欢,给了你一口酒喝,葬送的我挨了两天骂。姨太太不知道他的性子呢,喝了酒更弄性。有一天老太太高兴,又尽着他喝;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喝。何苦我白赔在里头呢?”薛姨妈笑道:“老货,只管放心喝你的去罢,我也不许他喝多了;就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命小丫头:“来,让你奶奶去,也吃一杯搪搪寒气。”那李妈听如此说,只得且和众人吃酒去。
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暖了,我只爱喝冷的。”薛姨妈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要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改了呢,快别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烫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管抿着嘴儿笑。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来给黛玉送小手炉儿,黛玉因含笑问他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了一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理他。薛姨妈因笑道:“你素日身子单弱,禁不得冷,他们惦记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那不叫人家恼吗?难道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儿的打家里送了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还只当我素日是这么轻狂惯了的呢。”薛姨妈道:“你是个多心的,有这些想头;我就没有这些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了,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个心甜意洽之时,又兼姐妹们说说笑笑,那里肯不吃。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杯,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今儿老爷在家,隄防着问你的书。”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悦,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
黛玉忙说道:“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只说姨妈这里留住你。这个妈妈,他又该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悄的推宝玉,叫他赌赌气;一面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妈也素知黛玉的为人,说道:“林姐儿,你别助着他了。你要劝他,只怕他还听些。”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了一口,想来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吃,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利害。”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的这个颦丫头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薛姨妈一面笑着,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到这里,没好的给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吓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有我呢。索性吃了晚饭去;要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烫些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去换了衣裳就来。”悄悄的回薛姨妈道:“姨太太别由他尽着吃了。”说着便家去了。
这里虽还有两三个老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妈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乐得讨宝玉的喜欢。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几碗,又吃了半碗多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喝了几碗茶,薛姨妈才放了心。
雪雁等几个人也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说着,二人便告辞。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把头略低一低,叫他戴上。那丫头将这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了,罢了!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别人戴过?等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过来,我给你戴罢。”宝玉忙近前来。黛玉用手轻轻笼住束发冠儿,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把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详了一会,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儿。”宝玉道:“我们倒等着他们?有丫头们跟着就是了。”薛姨妈不放心,吩咐两个女人送了他兄妹们去。
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叫他自回房中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又令人好生招呼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众人不敢直说他家去了,只说:“才进来了,想是有事,又出去了。”宝玉踉跄着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儿。”
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道:“好啊!叫我研了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扔下笔就走了,哄我等了这一天。快来给我写完了这些墨才算呢。”宝玉方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我贴在门斗儿上的。我恐怕别人贴坏了,亲自爬高上梯,贴了半天,这会子还冻的手僵着呢。”宝玉笑道:“我忘了。你手冷,我替你焐着。”便伸手拉着晴雯的手,同看门斗上新写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见是“绛芸轩”三字,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样好了?明儿也替我写个匾。”宝玉笑道:“你又哄我了。”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儿。宝玉看时,见袭人和衣睡着。宝玉笑道:“好啊!这么早就睡了。”又问晴雯道:“今儿我那边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儿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要了,只说我晚上吃,叫人送来的。你可见了没有?”晴雯道:“快别提了。一送来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饭,就搁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去给我孙子吃罢。’就叫人送了家去了。”正说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还让:“林妹妹喝茶。”众人笑道:“林姑娘早走了,还让呢。”宝玉吃了半盏,忽又想起早晨的茶来,问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这会子怎么又斟上这个茶来?”茜雪道:“我原留着来着,那会子李奶奶来了,喝了去了。”宝玉听了,将手中茶杯顺手往地下一摔,豁琅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我小时候儿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惯的比祖宗还大!撵出去,大家干净!”说着,立刻便要去回贾母。
原来袭人未睡,不过是故意儿装睡,引着宝玉来怄他玩耍。先听见说字问包子,也还可以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锺,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劝。早有贾母那边的人来问:“是怎么了?”
袭人忙道:“我才倒茶,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锺子了。”一面又劝宝玉道:“你诚心要撵他也好,我们都愿意出去,不如就势儿连我们一齐撵了,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方才不言语了。袭人等便搀至炕上,脱了衣裳。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眉眼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袭人摘下那通灵宝玉来,用绢子包好,塞在褥子底下:恐怕次日带时,冰了他的脖子。那宝玉到枕就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也就不敢上前,只悄悄的打听睡着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钟来拜。”宝玉忙接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喜欢,便留茶留饭,又叫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爱秦氏,见了秦钟是这样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给了一个荷包和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一时冷热不便,只管住在我们这里。只和你宝二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家禀知他父亲。
他父亲秦邦业现任营缮司郎中,年近七旬,夫人早亡。因年至五旬时尚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下个女儿,小名叫做可儿,又起个官名叫做兼美。长大时,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秦邦业却于五十三岁上得了秦钟,今年十二岁了。因去岁业师回南,在家温习旧课,正要与贾亲家商议,附往他家塾中去,可巧遇见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司塾的乃现今之老儒贾代儒,秦钟此去,可望学业进益,从此成名:因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边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少了拿不出来。因是儿子的终身大事所关,说不得东拼西凑,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带了秦钟,到代儒家来拜见。然后听宝玉拣的好日子,一同入塾。塾中从此闹起事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清客相公──专门在官宦人家以帮闲凑趣混饭吃的无聊文人,故又称“帮闲”。“相公”是对他们的尊称。曹雪芹为其取名詹光(谐音“沾光”)、单聘仁(谐音“善贫人”,即善于贫嘴的人),也具嘲讽意味。​
斗方──指一尺见方的单幅或册页书画。因斗(量粮食的器具)口大约一尺见方,故称。这里指单幅书法。​
“罕言寡语”四句──罕言寡语:语本“沉静而寡言”,出自《大戴礼记·文王官人》:“顺与之不为喜,非夺之不为怒,沉静而寡言,多稽而俭貌,曰质静者也。”意谓沉默寡言,很少说话。
装愚:装傻。
安分随时:安守本分,顺应流俗。
守拙:典出晋·陶潜《归田园居》其一:“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意谓安于愚拙,不学巧伪,不争名利。
这四句直译就是:众人都说薛宝钗少言寡语是装傻,她自己却说安分随时是恪守朴质的美德。这是曹雪芹的曲笔,讥刺薛宝钗表面上装作老实本分,实际上心机细密,以“守拙”为手段,欲博淑女之美名。​
落草──这里是婴儿出生之意。因古代妇女生产时要铺草席,婴儿生于草席之上,故称。​
顽石幻相──由女娲炼石补天剩下的那块石头变化出来的模样。​
“后人有诗嘲云”诗──这是具有全书提纲性及预示性的文字。
女娲炼石:参见第一回“女娲氏炼石补天”注。
第一个“荒唐”为荒谬之意,第二个“荒唐”隐寓颠三倒四的人世间。
演大荒:是指女娲弃在大荒山青埂峰下的那块石头变化为贾宝玉,演绎了一个荒唐的故事。
“女娲”二句是说女娲炼石补天已经很荒唐,而她补天所剩那块石头变化为贾宝玉,又到人间经历了一番,尤为荒唐。
幻:变化。
臭皮囊:是释道对人的躯体的蔑称,这里指降生人世的贾宝玉。
“失去”二句是说贾宝玉降生人世得不偿失,因为这使其从一块“通灵宝玉”,变成了一副“臭皮囊”。
好知:应该知道。
运败、时乖:皆寓贾府将彻底败落。
金无彩:隐寓薛宝钗的悲剧性结局。
玉不光:隐寓贾宝玉的悲剧性结局。
“好知”二句隐寓由于贾府将土崩瓦解,故薛宝钗、贾宝玉的“金玉良缘”将以悲剧结局。
公子与红妆:暗指贾宝玉和大观园的女儿们。
“白骨如山”二句隐寓四大家族家破人亡的大悲剧,尤为悲惨的是贾宝玉和大观园的女儿们。​
狼犺(kāng康)──亦作“狼抗”、“狼伉”、“狼亢”。笨重之意。
诮──这里为讥笑、嘲笑之意。​
“通灵宝玉正面”的篆体镌文:横行者为“通灵宝玉”,竖行者为“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这是曹雪芹的曲笔:这里说通灵宝玉上刻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的吉祥语,而上面的嘲讽诗中却断定其将是“玉不光”的结局,即贾宝玉在与薛宝钗婚后不久,便毅然出家为僧,弃薛宝钗如敝屣,任凭她苦守活寡。​
“通灵宝玉反面”的篆体镌文:“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和祸福。”这仍然是曹雪芹的曲笔,因为后来的描写显示,这块“通灵宝玉”只招来麻烦,并未给他自己及其家庭带来任何好处。​
排扣──指中国传统的布纽扣。由纽环与纽结组合而成,分别缝在左右衣襟口上,扣好后呈现整齐的两排,故称“排扣”。​
“金锁正面”和“金锁反面”的篆体镌文──“不离不弃”和“芳龄永继”。此与“通灵宝玉正面”的篆体镌文“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恰好相对偶。曹雪芹的这种设计也是曲笔:这里说金锁的正反面刻有“不离不弃”和“芳龄永继”的“吉谶”,
而上面的嘲讽诗中却断定其将是“金无彩”的结局,即将来薛宝钗虽然战胜了林黛玉,夺得了“宝二奶奶”的宝座,终究被贾宝玉抛弃,只落得守活寡的凄惨下场,足见“吉谶”实为凶谶。​
斗篷──亦称“一口钟”、“一裹圆”。是一种披在肩上而宽大无袖的罩衣,用以御寒或挡风。​
醒脾——本为中医术语,意指治疗脾虚之症的方法。引申为取笑,取乐,寻开心。​
碧粳——一种略带绿色的优质大米,产自河北玉田县。清·谢墉《食用杂咏》诗注:“近京所种,统名京米,而以玉田县所产为良,粒细长,带微绿色,炊时有香。其(粒)短而大、色正而不绿者,非真玉田(产)也。”​
绛芸轩——“绛”是一种红色的草,“芸”是一种可以驱虫的香草,“轩”为房屋,故“绛芸轩”是又红又香的房屋之意,表示贾宝玉喜欢香艳之物,与喜欢女孩儿是一个意思。​
枫露茶——是曹雪芹杜撰的茶名。“枫露”谐音“风漏”,隐寓小小的一场风波。​
文星和合——和合:有双关之意:
“荷”与“和”谐音,“和合”又为喜庆吉祥之神名。关于“和合”神有三种说法:一说即万回哥哥。见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委巷丛谈》:“宋时杭城以腊月祀万回哥哥,其像蓬头笑面,身著绿衣,左手擎鼓,右手执棒,云是和合之神,祀之,可使人在万里之外亦能回家,故曰万回。”二说和与合是两位天神。见明·杨致(一作“志”)和《西游记·哪吒行兵收华光》:“哪吒大怒,欲自己出马。又有和、合二神禀曰:‘不须本官出马,某二人愿往。’”结果把华光收进了“宝珠果盒”之内。三说指唐代高僧寒山和拾得。见清·翟灏《通俗编·神鬼》:“今和、合以二神并祀,而万回仅一人,不可以当之也。国朝雍正十一年封天台寒山大士为和圣,拾得大士为合圣。”
“魁星”既为主司文运的“文星”,而“荷包”既有“和合”之意而又含神名,所以同时佩带魁星金像和荷包,便被认为是“文星和合”。无非取其文星高照、功名顺达的吉祥之意。​
养生堂──亦称“育婴堂”。是一种收养弃婴和孤儿的慈善机构。​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0/104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