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火星上(校对)第128部分在线阅读
唐跃愣愣,“我知道。”
这世上只有极少的事会让你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回头,它要么关乎你能否活下去。
要么关乎你为什么活下去。
“但你不知道她这么疯狂:麦冬小姐甚至提出可以让空间站或者猎户座飞船撞击彗星,以此来改变彗星轨道。”老猫说,“这丫头在心底是个非常大胆且有魄力的人,敢付出任何代价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结果呢?”
“不可能。”老猫回答,“我跟她说这是不可能的,无论是猎户座二号还是联合空间站,质量都太小了,远远不足以影响彗星的运行轨道。”
唐跃点点头,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猎户座二号飞船加上联合空间站,总质量也不超过一千吨,但彗星彗核的总质量高达一百零二万亿吨,前者的质量只是后者的千亿分之一,这个质量对比,比蚂蚁与鲸鱼之间的差距还要夸张,一只蚂蚁的撞击,如何能改变鲸鱼的游动方向?
但这只小蚂蚁已经是唐跃麦冬手中的所有底牌了。
“你睡不着是因为焦虑失眠了么?”
“不。”唐跃摇摇头,“我只是想看看日出而已,毕竟我接下来最多只有三十六次日出可以看了,看一次就少一次……三十六天之后太阳就看不到我了,我真为它感到惋惜。”
“除了看日出,在死亡来临之前,你有没有想过尝试一些以前没有试过的新鲜事?”
“比如说?”
“比如说在室外脱裤子大号。”
唐跃吓了一跳,“我还想多活两天。”
“那你可以在彗星落地的一瞬间脱下裤子冲着它大号……”老猫说,“这么做有助于保持遗体的完整。”
“为什么?”
“当你屈起身体,屁股朝向彗星落点时,你是在以身体中最坚实的部位抵抗最剧烈的冲击,这就好比是飞船返回舱的隔热大底,你仔细想想,两者是不是非常类似?你的臀大肌上会形成激波,气流会顺着你的后背流走,这样能显著降低你的身体所受到的力。”老猫满口胡言乱语。
唐跃目瞪口呆。
“那我为什么不干脆挖个坑趴下去?”
“很显然卧倒的姿势不够酷炫。”老猫说,“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如死得震古烁今一点……就跟当年维苏威火山喷发时,庞贝古城中那个最后还要*一发的少年一样,火山灰把他那一刻的英姿永远定格在了时间长河中,供后人瞻仰。”
“如果你趴着,后人将你挖出来时,只会说‘哦,这是个死于彗星撞击的人’。”
“但如果你冲着火星抬起屁股,那么后人将你挖出来时,会无比惊叹:哦,天呐,这是个提臀迎……”
“打住!”唐跃打断它,天知道再往下说老猫还能吐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污言秽语,老王究竟教了它些什么东西?
“我看日出去了。”
“距离日出还有三个多小时。”老猫指了指气闸室的舱门。
“那我先出去等着。”
唐跃起身,取下挂在墙壁上的明光铠舱外服,把它撑开钻进去,老猫上前来帮忙,唐跃努力钻进宇航服的头盔里,老猫帮他把拉链拉上,安装生命维持系统,拍打着明光铠的手脚,绿色的指示灯一一亮起,各个模块工作正常。
“我走了。”唐跃拍拍老猫的肩膀。
“可别一去不回了。”老猫耸肩,“Good
Luck.”
第二百八十四日(4)彗星来临之前
唐跃穿过气闸室,离开昆仑站,在身后合上厚重的舱门。
黑色的荒漠在他眼前展开,伊希地平原本质上是一个巨大浅显的撞击坑,在三十九亿年前形成,它在火星上存在了漫长的时光,但三十多天后它将会被另外一个巨大的陨石坑所覆盖。
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唐跃再次想起了自己当初特训时和老王在戈壁滩上烤火,谈论那个名为彭加木的男人。
夜幕下的荒漠对唐跃忽然产生了某种致命的吸引力,他想像彭加木那样走进荒漠,把一切都抛在身后,这会是一次没有归途的探索,走向何方并不重要,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终点只有一个。
死亡或许并不是一堵上下左右无边无沿的巨墙,而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荒原,所谓死亡,就是在某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你熄灭电灯,打开家门,竖起衣领,呵着暖气瑟缩着走向了远方的地平线,从此不再归来。
“唐跃!”
老猫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打断了唐跃的思绪。
“你没事吧?”
“没事。”唐跃回过神来,他忽然有点担心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双腿,真的不管不顾地走进了眼前那片沙漠,这种冲动类似于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总想纵身一跃。
鹰号登陆器的下降级依旧屹立在不远处,仿佛星空下古老的高塔,另一个显眼的东西是切洛梅号探测器,老猫上次把切洛梅号拖了回来,把它留在了昆仑站里,这台年迈的探测器仍旧在工作——拆掉温控处理器之后的探测器少了一半功能,但它仍旧每天孜孜不倦地给地球发去问候。
唐跃从车库里取出一把长柄铲子,绕着登陆器和切洛梅号走了一圈,和它们分别告别,接着找到了自己之前给自己挖的墓穴。
这是一个浅浅的坑,刚好可以容纳平躺的唐跃,他抄起手中的铲子,把这个坑扩大加深,老猫说撞击产生的巨大冲击有可能会将他彻底撕碎,为了让老猫收尸时比较方便,唐跃还是想尽量保证自己尸体的完整。
他重新修改了自己的遗书,并把它保存在昆仑站的电脑中,在彗星撞击的那一天计算机会把这封信发送给麦冬和老猫。
在遗书中,唐跃这样说:
“死亡是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命运,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富豪也好,乞丐也好,政客也好,囚犯也好,在死亡面前一律平等,但这并不意味着死亡不可怕,你要是问我怕死么,毫无疑问我怕死,而且怕得要死。
但我却无从探求这种恐惧的根源——除了生物本能上的趋利避害性,在火星上的孤寂生活实际上生不如死,但我在内心深处却仍旧畏惧死亡,我拼尽全力地生存下去,尽管我明知道即使熬过难关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看过一部很经典的老电影《活埋》,不知道你们看过没有,电影中的角色仅仅只有一个人,一个被活埋在地下的人,他必须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克服恐慌与绝望,利用有限的工具逃出生天。
我实际上也是个被活埋的人。
但你可以逃离棺木,却永远不可能逃离这个宇宙。”
唐跃奋力地挖掘着墓坑。
“我小时候读《魔戒》,约翰·托尔金曾经在书中说,我们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那些小人物们反抗强大命运时那坚不可摧的勇气。
我想勇气与恐惧并非不可共存,一个人可以懦弱,羞怯,贪生怕死,但他也可以勇敢而无畏,在人类过去的漫长历史中,无数勇敢的小人物前赴后继,为了更崇高的理想而前进,这是人类文明最辉煌最伟大之处——勇气自恐惧中诞生,勇者不是不知畏惧,而是战胜畏惧。
作为这个星球上的最后一个人,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扪心自问,我变成一个勇敢的人了么?
我希望届时在那里有一个声音回答:
是的,你很勇敢。”
另一只铲子忽然插进唐跃眼前的沙土里,他抬起头,发现老猫也抄着铲子来了。
“你来干什么?”唐跃问。
“挖墓。”老猫回答,把浮土从坑底挖出来,它正在把墓穴的边缘扩张。
“挖那么大干什么?”
“躺不下。”老猫说,“两个人有点挤。”
“去去去,坟坑你也要跟我抢吗?就不能给我一个单人寝室?你又不用躺在这里,赶紧滚蛋。”
“但我迟早是要回来的,所以坑当然得先占着。”老猫没有挪位置,把坑继续加大,然后丢开铲子跳进去平躺下来,还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唐跃跟它一起躺下。
唐跃有点无奈,看来这只见鬼的猫是赶不走了,他把铲子插在一边的沙地上,紧挨着老猫躺下来。
套着明光铠躺在地上确实硌得厉害,背后的生命维持系统又大又硬,唐跃挪了挪,好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
临死之前还想着要舒服一点,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唐跃无声地笑笑,这就好比某些上吊自杀的人不希望绳子卡到自己的头发,因为拉扯头发很疼。
他和老猫睁着眼睛望天。
“我能看到那颗彗星吗?”唐跃问。
“我能看到。”老猫说,“但你还不行,因为它的亮度还不够高。”
“它是什么样的?”
“一个黯淡模糊的小光点。”老猫回答,“很小很小。”
唐跃的身体完全放松下来,有种与大地融为一体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任由思绪在时光中信马由缰。
他看到茹毛饮血的智人在非洲草原上追逐猎物,古埃及第四王朝的工匠们用圆木拖动巨大石块建起宏伟的金字塔,古希腊雅典城邦的学者们在长廊下漫步,奥斯曼土耳其的士兵用巨炮轰开了君士坦丁堡的城墙,哥伦布的圣玛利亚号在西班牙巴罗斯港扬起风帆,伽利略在塔楼上收起望远镜,在纸上记录下木星的第四颗卫星。
人类的历史在他的眼前闪回。
唐跃睁开眼睛,看到老猫的爪子正搭在自己的面罩上。
“你在干嘛?”唐跃扭过头来。
“你怕死么?”老猫张开双臂,“怕的话我抱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