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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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任何一种制度,有好处必有坏处,只有清醒的知道这种制度存在的坏处,才能真正执行好这种制度。”
  苏轼点点头,忽然端起酒来,笑道:“石公子,为这句话,苏某当敬你一杯!”说罢一饮而尽。石越连忙端起酒来,口称不敢,却也是一口干了。二人望着手中的空酒杯,相顾大笑。
  此时苏轼对石越已是惺惺相惜,二人交杯畅饮,无所不谈。李敦敏等人又说起《论语正义》的事情,更让苏轼咋舌不已。几个时辰之后,苏轼已经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竟与石越称兄道弟起来。
  2
  第二天一大早,桑充国就将睡眼矇胧的石越给闹了起来。
  “子明,给我们说说议会吧?”石越勉强睁开双眼,迷迷糊糊见到眼前有几个人影,头一歪,又睡着了。
  桑充国等人哭笑不得。昨日苏轼与石越对饮,二人仗着酒量好,说话投机,竟然旁若无人,喝得酩酊大醉。今日却无论如何,也爬不起床来。偏偏桑充国对所谓的“议会”非常好奇,昨晚已是心痒难耐,想了一个晚上,今天却是非要石越解说一遍不可。
  桑充国正一筹莫展时,唐棣已经吩咐书僮端了一盆冷水过来。他摆摆手让桑充国让开,自己掬起一捧水来,猛的洒在石越脸上。此时尚是冬天,冰冷无比的水落在石越脸上,便见石越“啊”的一声大叫,一个激灵,反射似的弹了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书僮连忙递过毛巾,给石越擦了脸。桑充国便一面问起议会的各种问题,石越只得无可奈何的一一解释着。不料众人知道得越多,疑问反而越多。
  桑充国首先问道:“子明,以我看来,议会虽然是个好办法,但是如果议会成员全部是地方乡绅,他们未必便不会和官府一起上下其手,鱼肉乡里。”
  李敦敏也忍不住插嘴道:“我也觉得议会虽然看起来有种种好处,但要靠它解决所有的问题,心中总觉得有很大的漏洞。”
  “不错,士绅和官府狼狈为奸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若有议会,他们反倒可以用民意的借口来对抗官长了。”唐棣也有疑虑的地方。
  石越的头立时又疼了起来了——这次却不是因为酒醉。
  他自觉从三代之治发挥到民主议会制度,堪称天才的猜想,心里自有几分洋洋得意。却不料连这些最好的朋友也无法说服。将醒未醒之间,不由随口说道:“你们的疑惑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也不是不可以解决的。可以用三级会议的形式嘛……况且,还有报纸的舆论监督呢。”
  “三级会议?那是什么?”
  “什么是报纸?”
  石越顿时冒出了冷汗,整个人也清醒过来。瞧瞧自己说了些什么呀?此时只得小心翼翼地说道:“三级会议,就是议会组成由普通的农户、地方士绅名流、各行业代表等等,各按一定的比例组成,这样就可以避免劣绅和官府一手遮天了。”
  “三级会议也难称尽善尽美。农民虽是国家之本,但是大字不识,在议会上肯定说不过读过书的乡绅,而且乡绅大部分是族长族老,谁又敢和族长冲撞?”柴贵谊的见识又让石越吃了一惊。让一个农民和他的族长族老在议会上对立,那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正待回答,却听李敦敏说道:“景中兄是尽往坏的一面去想了。我们在《论语正义》中说过,孔子所谓的礼,其要义便是一个‘和’字。依我看,议会的要义,也是一个‘和’字。如子明所说,议会的作用,是监督地方官横行不法,欺下瞒上;督促地方官在政绩上有所作为,防止庸碌之辈窃居高位——这就是一个扩大了的御史台。就算仅仅是士绅组成议会,只要能保证议会不被打击报复,还怕一县之士绅,个个良心丧尽吗?既便某处坏人居多,好人也可以向上一级议会和官府申诉……”
  众人细细思忖,无不点头称是——在主张人性本善的孟子最受重视的时代,人们是不可能相信一个县中的士绅都是坏蛋的。石越虽然不以为然,却也不愿意继续“布道”下去了。毕竟民主议会制度不是单独的东西,不是单独放在任何地方可以行得通的。
  他微微笑道:“修文说得不错。何况还有报纸,只要报纸敢说真话,便没有谁能一手遮天。”于是细细的把报纸的作用说了一遍,众人无不拍手称赞。桑充国兴趣尤大,笑道:“我倒觉得这报纸比议会更有用处。如此看来,子明买下这印书坊,竟是另有深意的。”
  3
  石越很快就忘记了关于议会的讨论,春节尚未过完,木活字印刷技术的研发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精力。让他有点意外的,是桑充国竟然会主动来帮他的忙。
  从泥活字发展到木活字,技术困难并不大。在石越的指导下,能够大大提高排版效率的转轮排字架也很快设计了出来。全部仅仅用了二十天左右,石越所设想的木活字印刷机全套设备都已制成样品。桑充国第一次参预到一件新技术的发明之中,显得非常的热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印书坊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少东家能干、和气,这些设备能够这么快制造出来,和桑充国调动起来的劳动积极性,也是分不开的。
  但在石越看来,木活字印刷仍然是一种简陋的技术。
  既然技术上暂时无法有飞跃式的提高,那就应当通过更先进的管理手段来提高生产效率。石越设想了一个几百人规模的大型印书坊,有些人专门制造活字,有些人专门排版,有些人专门校字,有些人专门印刷,有些人专门装订成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工资,完全按流水线作业——如果规模足够大的话,二十万字的书二十天内就可以印刷出品。考虑到当时的书籍市场并未完全开发,许多人出书都是自己出钱雕版印刷,这样一座印书坊的利润是完全可以保证的。
  按照石越的建议,桑氏印书坊制定了木活字标准尺寸,然后送到其他的雕版印书坊,向他们订货,每家各订木活字若干,桑氏印书坊则只须要请几个师傅以备不虞。由此不仅制造木活字的问题迎刃而解,整个印书坊的成本也大幅下降——这种方法很快就被印书坊行会所普遍接受,仅仅一年之后,活字标准尺寸就不再由桑家制定,而是由行会统一制定。
  ……
  4
  “这么说来,石越的《论语正义》,便是由木活字印刷的?”王安石望着手中印刷装帧精美的《论语正义》,惊讶的问道。
  曾布摇摇头,笑道:“相公,据我打听石越的出身来历,竟是一个全才。但让木活字印刷得如雕版一样精美,他却还没有这个本事。”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本《论语正义》,笑道:“相公请看,这本才是木活字印刷的。相公手中的,是第一版,却是雕版印刷。”
  王安石接过书来,比照半晌,叹道:“也相差不太远了。”感叹一阵,沉吟道:“这部《论语正义》署名是六人合著,据我看来,这石越出现之前,似桑充国默默无名,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不过一举子,岂能有这般见识学问?必是石越一人所著无疑。”
  “听说苏轼与石越相交甚厚,或者他知道端详。”
  “苏轼?”王安石皱起了眉头。他因为苏轼老爱唱反调,故意把苏轼调到开封府做推官,想用琐碎的公务困住他,不料苏轼处理公务精干明了,反而声名更盛,惹得王安石甚是不快。
  “爹爹,区区一个石越,何必如此费心?依我看,也是浪得虚名之辈。”曾布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必是王安石的爱子王雱。
  王安石悖然作色,怒道:“浪得虚名之辈?限你两天之内读完这本《论语正义》,再说人家是不是浪得虚名!”
  王雱嘴角微翘,冷笑道:“我早已看完,‘莫问湘江桥下水,此生羞作无情死’,石九变也不过尔尔。”他引的却是石越流传坊间的词句。
  曾布早知王安石此子,从小聪明过人,号称“神童”,十三岁上听陕西士卒谈起洮河一带形势,便说:“此地大宋不抚而有之,若沦于敌手,则敌强不可制矣。”还未行成人礼,就写了洋洋数万言的策论——甚至王安石变法,也多是他从中策划。这样的人,年轻气盛,又怎肯轻易服人?
  “天下讲《论语》的,无人能出其右,你敢说‘不过尔尔’!你二叔生平未尝赞许别人,独独夸赞这个石越,你便敢说‘不过尔尔’?欧阳修、司马光、孙觉、程颢、苏轼赞不绝口,你竟敢说‘不过尔尔’?”王安石瞪着王雱,怒斥不已,“且去将《论语正义》抄三遍,看你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王雱从未见王安石和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立时不再说话。只是叉手静侍一旁。
  一直默不作声的吕惠卿却知道王安石这顿脾气,并非专为王雱而发。自从推行新法以来,可以说事事难以尽如人意。朝野中反对之声浪潮汹涌。起先反对的,还只是吕诲这样顽固不化的老头,自均输法[9]和青苗法[10]推行之后,温和的如苏轼、苏辙兄弟,以及原本支持新法的程颢都开始表示反对;渐而发展到韩琦这样的三朝元老也上书批评青苗法——皇帝因此召王安石质问为何原本在农村发放的青苗钱居然连城镇居民也要强行认购,王安石竟然强辞夺理说:“如果他们愿意借青苗钱,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一时间元老大臣纷纷支持韩琦,被称为“拗相公”的王安石则称病不出,逼迫皇帝做出选择。皇帝让司马光写诏书催王安石复职,与王安石交好数十年的司马光在诏书中皮里阳秋,指责王安石惹得“士夫沸腾,黎民骚动”,结果王安石更是怒上加怒,抗章自辩。皇帝不得已亲自写手诏解释——这还是吕惠卿亲自来宣读的诏书。这么几历波折,王安石才重新上朝视事。
  身为王安石最亲信的人之一,吕惠卿自然知道司马光的不合作对王安石打击有多大——皇帝想重用司马光为枢密副使,九次下诏,司马光九次辞还,一心一意要求皇帝罢制置三司条例司[11]、青苗法、助役[12]。王安石与他书信辩论数次,意见却终不能合——于是,王安石执政仅一年左右,不仅没有得到一个有名望的大臣的支持,反而招来了诸君子的一致反对。只有吕惠卿才知道,王安石有多么渴望得到别人的支持!
  皇帝在崇政殿表露出来的关切再一次浮上了吕惠卿的脑海。“王介甫也想招揽这些年轻人,特别是那个石越!”一个念头飞快的闪过脑中,吕惠卿轻轻咳了一声,笑道:“相公,自从《论语正义》问世以来,不过月余的时间,京师中举子争购,士林交口称赞,一时竟然洛阳纸贵——便是皇上,也甚是赞许,学生忝为崇政殿说书[13],便有数次听皇上亲口问起《论语正义》的事情。以学生的浅见,有这样的人才,如果能够支持新法,岂非相公一大臂助?”
  吕惠卿话音刚落,便听到王雱冷冷的哼了一声。他知道王雱一向不喜欢自己,也不介意,只微笑着注意王安石的反应。
  王安石瞪了王雱一眼,沉吟道:“吉甫说得有理。我想先奏明皇上,由朝廷下令推行标点符号,至少可以使公文更加清晰明了。哪位替我走一趟,去看看这个石子明?”一面说一面将目光投入王雱,王雱却赌气似的将头撇向一边。曾布连忙站出来,笑道:“我很想认识一下这位石九变,便由我去一趟吧。”
  王安石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知子莫若父:王雱聪明绝代,便嫌心胸太小了些。一面朝曾布勉强挤出个笑脸,道:“如此有劳子宣。《论语正义》一书,依我看来,虽然言必称三代古圣,却是托先王之名行立法之实。这样的人才,应当好好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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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论语正义》刊行之后,第一版三千册很快被一抢而空。除了桑氏印书坊全力复印,应付从京师到各地源源不断的订货,各个印书坊也毫不客气的印起了“盗版”。一夜之间,石越六人的名声,传遍了大河南北。
  但是石越反而越发的深居简出起来。但凡慕名来访的人,大抵都由桑充国、唐棣等人去接待。他自己则全心全意构思另一部更加惊世骇俗的著作——《论语正义》的成功,给了他极大的鼓舞。改变一个世界的关键,在于改变其思想;改变其思想的关键,在于占据道德制高点。《论语正义》如此顺利的取得成功,已经悄悄的将石越推到了一个道德高度之上——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没有人的时候,石越喜欢静悄悄的一个人坐桑府后花园的水池边,望着水面飘浮不定的浮萍——他觉得自己很象它们,没有根的稳固,却也无惧于任何风雨的吹打。每当石越泛起“思乡”之情时,他便会来看浮萍。他用一根竹竿轻轻的挑拨它们,把它们打向远方,这个时候,一身绿衣的梓儿便会托着香腮,静静的坐在旁边观察他。
  有时候,她也会问上一句:“石大哥,你为什么喜欢它们?”
  “嗯?”
  “我是说,浮萍。”
  石越便会微微叹气,自嘲似的笑道:“因为它们没有野心,不会做自不量力的事情。他们听天由命,安乐于天地之间……”
  梓儿的眼中充满了迷惘,“可是我听我哥哥说,男子汉是应当在天地间做一番大事业的。”
  “是啊……”石越的回答总是不那么确定。
  6
  朝局依然在石越的掌握中,历史依然按照它原本的轨迹前进。王安石复出视事之后,立即劝皇帝中止了对司马光的任命,九次辞还的诏书终于没有再一次发下去。王安石对皇帝说:“司马光一向反对新法,让他做枢密副使,是为朝中反对新法者立旗帜,使他们全都聚于此旗之下。”他似乎没有想过,司马光这面旗帜是为什么而存在的。新党与旧党的矛盾越发的激化,张方平出外,韩琦削职、范镇罢官、司马光请辞……石越静静的观察着这一切,“与我的记忆完全相符。”
  但是历史也一定出现了小小的偏差。《论语正义》的发行;在石越的点拨下,唐棣等人顺利通过了省试;唐甘南带着大批工具远赴杭州,创办真正意义上的棉纺工业……
  “子明。”桑充国匆匆的脚步打乱了石越的思绪。
  石越站起身来,将竹竿丢到一边,笑道:“长卿,有事吗?”
  “有个大人物要见你。”桑充国嘻笑道。
  “哦?”石越淡淡的应了一声。
  桑充国重重拍了一下石越的肩膀,笑道:“你不想知道是谁吗?大前天是苏辙,前天是王相公的弟弟王安礼,昨天居然是侍御史陈襄,今天,猜猜看是谁?”
  “啊?我们家以前来个知县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呀……”梓儿在旁边讶声道。
  石越被梓儿天真的惊叹逗得一笑,在身上胡乱擦了一下手,无可奈何的说道:“凭他是谁,总是不能不见,是吧?”
  桑充国笑道:“只怕确是如此,看曾布的神态,竟是非见你不可。”
  “啊?”石越霍地盯着桑充国,问道:“你是说曾布曾子宣?”
  桑充国倒被石越的神态唬了一跳,“正是曾布。”
  “王安石最坚定的追随者、新党的核心成员……”石越的心中闪过几个名词。“我去见见他。”
  历史上的王安石变法最终以失败告终,这是它历史的宿命。但是我来了,历史就还有机会。石越不会错过任何一次亲身了解王安石的机会。从曾布身上,可以折射出一个王安石;正如从王安礼身上,也可以折射出一个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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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语正义》在下已经拜读,十分钦佩。请恕在下冒昧,不知足下以为如今国事如何?”桑府后花园水榭之上,石越和略显瘦小的曾布把酒论政,桑充国等人则在一旁作陪。酒过三巡之后,曾布开始投石问路。
  “诚如王相公《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所说,现今大宋,隐患重重,若励精图治,则是贤臣良佐大有为之日,非守成之时也。”石越不假思索的回道,措辞却十分谨慎。
  “那么以石公子之见,若要励精图治,当以何事为急务?”
  石越微微一笑,此时他已知曾布来意,当下笑道:“本朝之冗兵、冗官、冗费,有识之士,无不知之,自当以此三者为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吏治,亦未可轻易。”说完凝眸注视曾布的反应。
  曾布果然摇了摇头,不以为然的说道:“公子的话虽然有理,却还没有找到真正的关键所在,若依下官之见,则其关键只在理财。”——这分明便是王安石的论调,“国家不可以无兵无官,若有善于理财之人,那么充足的财政收入足以解决这些问题。”
  石越不过是抱着试探的目的,自然不去与他争论。不置可否的一笑,反问道:“曾公,难道吏治的问题也可以用理财来解决吗?”
  “吏治之事,省官益俸养廉,祖宗之法甚佳,只须依法而行,并无大碍。”曾布轻描淡写的回答道。
  “在下却听说,治国需得贤臣,如若地方守吏与各部监官员不贤,虽有良法亦不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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