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4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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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官未知丞相以为是古之匈奴、突厥强,还是今之契丹强?”
  “自是契丹强。”
  “下官亦以为如是。”折可适点点头,侃侃而谈:“契丹之强于匈奴、突厥者有二,契丹无部族争立之祸,而兼得耕牧两族之利。自古胡狄易除,盖因胡狄之属,莫不乘中国衰败之机而兴,凡中国强盛,则其自败。若契丹是匈奴、突厥,以我大宋中兴之盛,当逐北千里,斩其名王,封狼居胥,非如此不得谓成功。然下官以为,契丹却不得以胡狄视之,而当以大国视之。自古以来,要攻灭如契丹这样的大国,又正逢其鼎盛之时,非有十数年乃至数十年之大战,绝难成功。”
  “朝廷若欲攻灭契丹,亦下官所乐见。然下官以为,每场战争,朝廷上下,只能有一个目标。否则,便容易进退失据,举止纷扰。以今日之事而言,我大宋与契丹战争之目的,只是将契丹赶出国家,并伺机歼灭南侵的辽军,让辽人从此数十年间,只要听说‘河北’二字,便忆起今日之疼,再不敢存南犯之心!便是收复燕云,此时亦不必去想;至于攻灭契丹,更不必提。便果有此等志向,亦待做完了眼下之事,再去想下一步未迟。大饼须一个一个的吃。眼下我们尚只是看得见第一个饼,饼都不曾咬到嘴里,吞进肚中,便老老实实想着如何吃完这个饼再说。无论旁人如何想,丞相万万不能一时想着驱除辽人便可,一时想着还要收复燕云,一时又想着要攻灭契丹,如此患得患失,实是用兵之大忌。”
  “大饼须一个一个吃。”石越低声重复着折可适的话,叹道:“知我者,遵正也。”他在房中踱了几步,手里拿着一柄如意,轻轻在左手掌心不停的击打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如此,吾意已决。”
  “只是……”折可适想起自己对范翔的许诺,又说道:“下官听说朝廷之意……”
  他正待将范翔的担忧转告石越,不料才说了这么一句,便已被石越打断,“是范仲麟罢?他连你那也游说过了?”
  折可适偷偷看了一眼石越的脸色,见他并无恼怒之意,才笑着说道:“范仲麟所虑,亦并非全无道理。朝廷之欲,亦不能不考量。自古以来,皆是要内外相和,大军才能打胜仗。”
  石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折可适,忽然笑道:“遵正,你以为如今我军已然稳操胜券了么?”
  “那却未必!”问起军事上的事,折可适立即敛容回道:“下官一直以为,而今宋辽两军,在河北实不过半斤八两。我大宋占着天时,辽人占着地利,至于人和,那是一半一半。辽人固然进退两难,可是我大宋稍有不慎,同样可能满盘皆输。”
  “遵正说得不错。形势上如今我军的确已渐渐有利,然而打仗不是说形势有利便一定可以获胜的。”石越点了点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如今便有不少人,见我大军会师,军容颇盛,辽人已是进攻乏力,便以为局面鼎定,迫不及待要弹冠相庆了。他们关心的是报捷的时间,高谈阔论的是如何反攻辽国,收复幽蓟,甚而攻灭契丹,混一南北!”
  “士心民心乐观一点,未必全是坏事。然而在这宣抚使司之内,本相却仍是战战兢兢,生怕犯下半点错误。大错铸成,到时候再去悔叹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便已经晚了。”石越言辞说得宽容大度,语气中却已经带上了讥讽,“非是本相不想去面面俱到,然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旁事和光同尘,亦无大要紧。这兵戎之事,我便是殚心竭智,亦不敢说万全。便是古之名将,如白起、乐毅辈,若他们打仗之时,还要想着顾着朝廷中各色人等的喜好,只恐亦难全其功业。更何况论及知兵善战,我只怕未能及其万一。方才遵正说得好,饼须得一个一个的吃。这其中道理是一样的,以我的才智,如今亦只能顾着一面。顾好了这一面,我便算问心无愧,死后亦有面目去见高宗皇帝与太皇太后。至于其它的,只好顺其自然。”
  以石越此时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已经是形同发牢骚了。折可适自小从戎,其时宋朝武将,大多都要受制于地方文臣,这世上,通情达理的上司,总是要少于求全责备的上司,折家虽然几乎是一镇诸侯,代代世袭,然而同样也免不了要受许多这样的气,或是监军,或是钦差,或是诸路长官……而他所见的,所听闻的,就不免更多。故此,石越的牢骚,事有大小,官有高低,然而境遇却其实是相同的。他听到耳里,不免亦心有戚戚焉。
  只是二人毕竟身份悬殊,折可适既不好说什么,却又不能什么也不说,只好干笑几声,在旁边说道:“丞相过谦了。以下官看来,如今我大宋君明臣贤,便犹昔之燕昭与乐毅。实是下官等多虑了,朝廷委丞相以专阃,举天下之兵付之,军国之事,无不听从,大事无不成之理!”
  “是么?”石越又看了一眼折可适,忽然嘿嘿冷笑了几声,道:“倘若我是乐毅,却未知谁又是骑劫?”
  这一下,折可适却是也再不敢接口,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是尴尬的站在那儿,却听石越又哈哈笑道:“遵正休要为难,本相不过顽笑而已。便算真的有骑劫,我大宋亦非燕国,我也没有赵国好投,只能学诸葛武侯,死而后已。”
  折可适连忙跟着干笑了几声。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觉得这玩笑有什么好笑的。
  此时的折可适,并不知道石越正承受着怎么样的压力。待他辞出书房之后,石越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还有寂寞感。他突然间,有些后悔没有将潘照临带来。尽管他知道那样并非明智之举,如今潘照临的名头太大了,那会给他招更多不必要的麻烦。这一点,潘照临自己也很清楚,大宋朝的历史上,就有过一位这样的幕僚,他当时的声名,可能还远不及潘照临现今在汴京的名气,那个人,叫赵普。
  不管宋朝如何的开明,倘若有那种举世公认的人中英杰,竟然不愿意臣天子,出来征辟当官,反而愿意“臣臣子”,去甘心当一个大臣的幕僚,那也是上至皇帝,下至朝廷百官,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事。可以和司马梦求一样出仕,成为天子之臣;也可以如陈良一样去教书;或者象潘照临现在这样,游历天下,大隐隐于市……这样,已经是开明的极限。至于继续公然留在石越幕府中,皇帝当然不能用这个来治罪,但是台谏一定会让石越下野,而朝廷当中,石越也不会有任何同情者。
  这就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意思。
  所有的人,你可以当做天子的臣子,这个叫“本份”;也允许你去做逍遥世外的隐士,不给皇帝当官,这个叫“开明”。除此以外,就叫“叛逆”。
  做为石越的幕僚,潘、陈二人谢绝过许多次荫封的机会,但当高太后与司马光几次向石越流露出想要正式下旨,征辟潘照临与陈良的想法之后,石越问过二人想法后,便只好让他们离开府中。这也是间接向朝廷表明忠心,说明自己并无蓄积羽翼之意。而高太后与司马光知道二人无意出仕,又已经不在石越府中之后,便也打消了征辟的念头,算是成全二人。
  缺少了二人的辅佐,石越有过一段时间的不习惯,但这个时间很短,毕竟,他那时候的身份地位,已经完全不同了。他已经很熟悉大宋朝的运转,他的其他幕僚,其实也是很出色的人物,只是无法与二人相比而已。
  渐渐的,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了曾经他凡事都要与潘照临、陈良商议而后行。他很快习惯了与另一种“幕僚”打交道,这些人都是朝廷的官员,并不总会事事考虑到他的利益,每个人关心的角度都不一样……如现在宣台的众多谟臣,包括折可适,甚至范翔,莫不如此。
  这些人也都算是一时俊彦,他并不能说出什么不是来。
  但是,就是突如其来的,如潮水一样涌来,石越感觉到一种无以言喻的寂寞感。别说痛骂,便连讽刺几句,发几句牢骚,他现在都找不到人来说。
  因为他知道,身边的每个人,都会过度的解读他说的每一句话。就象是折可适,素称爽直豪侠、不拘小节,但是,在石越面前,二人地位上的巨大差异带来的鸿沟,还是能轻易的让他尴尬得不知所措。他现在很能理解,为何贤明如李世民,也公然宣称身边需要有佞臣。但他没有这样的资格,也不敢如此。他正在打仗,与对西夏的战争不同,这不是一场策划已久、准备充分,对敌人了若指掌的战争,当年的西夏,是远不能与如今的辽国相提并论的。尽管与宋朝一直打仗的是西夏,可是宋朝真正的劲敌,却是和平了几十年的辽国。他谨小慎微,都生怕犯错,自然也不允许在宣台之内,出现任何不能称职的人。
  但这样一来,也让他几个月来,整个人一直都象一根绷紧了的弦。
  身在后方指挥的紧张感,有时候是比在前线厮杀的将领们还要有过之的。当年征讨西夏之时,他还可以与潘照临下下棋,发发牢骚,听听潘照临的讥讽、嘲笑……这都可以很好的纡缓压力,更重要的是那样有一种心理暗示,潘照临的讥刺,能让他产生一种他并不需要担负所有责任的错觉。那让他觉得他并不是最了不起的一个人,他犯点错也没什么,反正有人会指出来,有人会帮他弥补……而现今在大名府,却完全不同,他被所有的人寄予厚望,无人真正质疑他,所有的人都仰望着他。他要担负全部的责任,也就要担任全部的压力。
  所以,他需要一直演戏。
  不仅要在众多的下属、将士、百姓面前表演他的镇定自若,还要在朝廷面前表演,安抚、解释、劝说,让他们保持信心……当他不需要表演的时候,便只有他一个人了。
  如果他怀疑了,担心了,动摇了,紧张了……他都只能自己去承受,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倘若只是如此,倒还罢了。
  但如今朝中形势,亦远不及熙宁之时。表面上看来,他声望之隆,官爵之高,权力之重,都远远超过熙宁之时,但实际情况却是,如今他反倒不似熙宁之时那样可以没有后顾之忧。
  朝廷之上,是燕昭王还是燕惠王,真是很重要的!
  辽人此番南下,的确没有象真宗时那样顺心如意,宋军也抵住了压力,渐渐站稳阵脚,将战争拖到了对于宋朝更有利的僵持拉锯中来。但是辽军的实力并没有多大的折损,或许在辽人看来,与拱圣军、骁胜军、甚至慕容谦部、田烈武部相逢,都是恶战连连,打到心里发凉。可是石越其实也是一样的感觉,拱圣、骁胜、横山蕃军,皆是宋军精锐之师,碰上辽军,不仅难求一胜,反而连连损兵折将,拱圣军更是全军覆没……账面上,他可以觉得自己没有亏。但是,打仗又不是算账。
  如今河北虽然诸军齐聚,可真要与辽军决战,以骑兵为主的辽人占据地利,胜负之数依然难说。不要说万一失败,就算是最后拼个两败俱伤,道理上是宋朝国力更强,可是实际却并非如此。辽国损失了南下精兵,国力自然大损,对各部族的控制力会减弱,但他还可以迅速的征召一只数十万人的军队,虽然不可能再如此精锐,可也是来之能战。而战败波及到各部族的反叛,至少也有一两年时间,甚至更长,毕竟那些有实力的部族,同样也被辽主绑在南征的战车之上。他们的精壮男子,也一样会受到损失。但宋朝呢?要重新培养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最快也要两三年,若要形成精锐之师,没有五年以上,几无可能。辽军大概是没有能力再南犯了,即使辽主能再征召一支大军出来,他的文武百官,国中百姓,也会怨声载道,不会随他南下,若他执意南下,以辽国的国情与历史经验来看,大约辽主会死于某次政变之中。可如果石越将宋朝的这点底子也拼光了,休说恢复燕云、攻灭辽国,他要拿什么来震慑西夏?
  李秉常现在是在安心经营西域,愿意与宋朝维持和平,两不相帮,可那是有前提的。如若中原空虚至此,西域再好,又有何用?他若不挥师东返,那李秉常就一定会死于某一次政变之中。
  到那时,宋朝别说保不住西夏故地,连陕西也会陷入危险。而带来的连锁效应是,倘若李秉常东犯,辽主就又有可能说服国内的反对声音,再次南侵。
  所以,石越既不肯便宜放辽人回去,却也绝不愿意轻易的与辽军决战。因为他觉得自己还只有五成的胜算。
  他要想方设法,不惜一切,将辽人拖在河北,能拖一天算是一天。聚蓄更多的对宋军有利的因素,就意味着增加更多的对辽军不利的因素。他不是一个能临阵指挥若定的将军,也不能保证率领军队打赢每一场恶仗。他能做的,就是争取尽可能多的对于他的将领们有利的东西。
  既然现在辽人是骑虎难下,而宋军进未必有功,僵持则一定可以无过,那就拖着好了。时间站在宋朝一边,从短期来看是这样,从长期来看,也是如此。那他就犯不着冒险。
  从来战争都是这样的,只是你自己不失败,敌人就一定会失败。
  但石越的如意算盘,现在却有点拨不响了。
  皇帝三番五次催促决战,还有一个陈元凤不断的上书,大谈辽军之不利,宋军之必胜。自古以来,人情都是如此,喜欢听对自己有利的事,不爱听灭自己威风的话。陈元凤素称“能吏”,熙宁以来的几次战争,他都有参予,在陕西、在益州,如今又在河北,汴京上至皇帝与文武百官,下至士子、百姓,都认为他是知道宋辽两军底细,且又知兵之人,他既然大言辽军可以战而胜之,若石越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员、士子、百姓,大约也会愿意相信他的话。况且他又极聪明,绝不说石越半个不字,反替石越辩解,声称此前石越持重,是因为兵力犹有不足,兵凶战危,不得不谨慎一些。如今河北又增五万大军,击破辽人,指日可待。
  他更悲天悯人的宣称,朝廷与宣台都体恤河北数百万百姓,受辽人蹂躏,流离失所,因此,想要将辽军赶出河北,让百姓重返家园的心情,实与数百万河北百姓一样的急迫。他屡次提及皇帝的手诏、诏令,将小皇帝描绘成一个爱民如子,完全体谅河北百姓心情而急于与辽人决一死战的明君。
  这样的说辞,无法不让小皇帝龙颜大悦,更无法不让各家报纸争相转载,士子百姓交口称颂。当大半个河北受到辽人侵略的时候,不要说那些河北的百姓,大宋朝所有的百姓,谁不盼望朝廷能出圣君,大宋能有救星呢?
  而且,救星是不嫌多的。
  石越固然是个好丞相,可若小皇帝也是个明主圣君,岂不更加符合大家心里面的期待?
  至于河北的百姓,那是什么样的心情,那是石越可以想见的。
  据说横塞军中的将士,许多人都主动在脸上刺上了“忠义横塞”四个字!
  朝廷、百官、士子、百姓,都翘首以盼石越早一点击破辽军,让河北百姓重返家园。便是在御前会议中,尽管众人都还支持石越,但是韩维与范纯仁毕竟没有真正带过兵,在他们心里,未始不会想,若能早一点结束这场战争,至少也可以为替国库省下大笔的开支,而那些都是百姓的血汗钱……石越能明显的感觉到,来自御前会议的支持变得没那么坚决了。
  他们不会相信小皇帝的话,也不会随便就相信陈元凤的话,但这样的态度,开始只是陈元凤一人,可是很快,就是许多人在说。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听到一些话,开始只是别人的观点,但是当他们转叙时,就有意无意的将之变成了自己的观点,然后,在别人的认同与反对中,他都会更加坚定,从此彻底的相信,那就是自己的观点了。本来现在人们最关注的就是这场战争,而关于这场战争的话题,只要宋廷允许,就会迅速的流传。更何况是如此打入每个人的心坎,让所有人都愿意听到,愿意相信的话。
  现在,在宋廷的上层还好,在中下层,特别是市井当中,若有人提出些些质疑,就会受到扑天盖地反驳、围攻,简直便如同过街之鼠一般。
  你们怎么可以怀疑石越打不赢耶律信?怎么可以怀疑宋军战胜不了辽军?怎么可以怀疑皇帝的英明?你再号称自己知兵,你能有宣抚判官兼随军转运使陈元凤知兵么?甚至没有人相信陈元凤是贪功冒进的人,因为这时候人们会翻出去过去的事情来,当年便是陈元凤中止了在益州的错误。谁会相信这样的人,会不够谨慎呢?
  而当这样的论调迅速的流传开去以后,又会影响到御前会议的判断。这时候,在御前会议的眼中,便不只是小皇帝这么说,陈元凤这么说,而是有数不清的人,都在这样说。而这中间,免不了会有他们平时亲近的、信任的人,从而影响到他们的判断。
  便是石越也不得不承认,陈元凤这一次,干得极为漂亮。
  这是真正的阳谋,他从胸前,而不是背后扎向自己的这一刀,让他疼到心里,却还只能笑脸相待。
  皇帝赵煦没能做到的事,陈元凤做到了。
  现在就算石越大声宣称他还不能保证击败辽军,也没有人会相信。他能看到的,只会是河北百姓不解的目光。更何况,他根本做不到“大声宣称”。这也是他作茧自缚。现在是战时,所有的报纸关于对辽战事的文章,都要经过审查,陈元凤的话,那是有利于小皇帝的形象,可以振奋士气民心,当然可以登。但石越辩解的话,那就是军国机密,最后能看见的,只不过御前会议那些人而已。
  如今,他就与耶律信一样骑虎难下。
  进兵决战也不是,不进兵决战也不是。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对他不利的信息,还不止于此。
  南面行营的四五万人马,是分批前往大名府集结的,宣武二军走的是隋唐以来的驿道,由汴京出发,经封丘、长垣、韦城而至澶州濮阳津过河,经清丰、南乐而至大名府,如今已至南乐;而骁骑军是自洛阳出发,走的是唐代以来的驿道,自河阳渡渡河,经卫州往东北而行,如今也已经到了相州汤阴县境内。走的最慢的则是横塞军,他们走的是正北最短的一条道,由封丘向北走直线,经滑州白马津过河——可是,石越刚刚收到的报告,因为官道阻滞,走了这么久,横塞军竟然刚刚过了白马津,赶到黎阳县。横塞军的前锋部,也才到临河县。
  可是,喊得最响的,也是南面行营。尽管南面行营麾下三支大军,说得刻薄一点还是“天各一方”,但他们却斗志最为高昂。他们还身在最后方,却不断的向石越请战,要求担当先锋,誓与辽军决一死战。
  南面行营这样做,是间接的刺激其他行营诸军。按着宋军在河北渐渐完备的军事制度,宣台会汇总各行营的最新情报,然后发到各个行营的高级将领手中。战时军队行踪不定,有时候更需要保密,不能完全做到这一点,但如今河北两军僵持,没有大的战事,各大行营与宣台之间联系无碍,石越终不能故意将南面行营的这些事情瞒了下来。其他行营诸军的将领,心中的不忿,可想而知。
  先锋轮到谁,也轮不到南面行营诸军,他们如此请战,分明就是骂他们胆小,不敢与辽人决战。尤其对自负精锐的西军诸军将领来说,是可忍,熟不可忍?
  一面是高级将领们越来越盛的请战之风,而另一方面,耶律信仿佛是故意在撩拨宋军一般,从各方面不断传来情报,显示辽军似乎已经有意撤军。
  首先是往北回运的车马,明显增加了,甚至超过了南下的车马。这或许表示有更多的辽国显贵意识到战争将要结束;而他们并不能轻易的退回国内,所以开始提前打算。
  辽军一直在往国内运送劫掠所得的财货与伤兵。但此前,由于辽军的构成方式,决定了那能送回去的财货,只会是极小的一部分。哪怕是宫分骑军,谁也不会将自己辛苦抢来的东西,交到别人手里带回国去,这都是卖命得来的钱,关系到一家子今后十年甚至几十年的命运,谁又能信得过旁人?辽国没有保险业,而路上丢失是不可避免的,万一被人以路上丢失了的名义侵吞了,也是他们承受不起的损失。他们能信任的,除非是自己的亲戚、邻里、家丁。但战争没有结束,家丁只要没有严重受伤,还要跟着他们打仗。能碰上亲戚、邻里能够因伤提前回国的,那也只会有极少数的幸运儿。为了避免过多的分兵,辽军显然会选择将伤兵们聚集在一起,将来随着大军一起归国。因此,辽军运送归国的财货,多半是辽主与达官贵人掳掠所得。也只有他们,才能借用回国运粮的运粮车,将自己的财物送一些回去。
  但现在情况似乎发生了变化。北归的车马超过南下的车马,就意味着辽人调动了运粮的空车以外的车辆……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除此以外,还有报告称辽军在河间、深州一带调动频繁,他们开始重新聚结,有细作打探到肃宁一带,辽人的大车成千上万的聚集在一起。另一个迹象则是,真定、定州,甚至高阳关、博野一带,都已经没有辽军出现。沧州、清州的辽军,也彻底的北撤到了霸州境内……
  任何人综合这些情报,都会判断辽军是已经打算撤兵了。
  因此,宣台中的谟臣中,各军的主要将领中,也有不少人认为该动手了。包括何去非,都力主要与辽军打上几仗,扰乱他们的部署,再拖一拖辽军。连河间府的章惇与田烈武,也主张出击。
  但是,王厚、慕容谦与折可适三人坚决反对。
  石越心里面是很愿意信任他们三个的。但是,他如今算是腹背受敌,上上下下都在催促着他速与辽军决战。就在这一天的早上,他吃过早饭,见给他送菜的侍婢怯生生的看着他,似乎有什么难处,他当时心肠一软,主动问了一句,没想到,那个女孩问的,却是他冬天之前,能不能将辽人赶出河北?!那个侍婢是定州新乐人,因为家境贫赛,由一个商人介绍,签了三年的契约,到大名府给人做下人,如今期限已近,她在新乐还有老父老母,前些日子听到同乡的消息,说她双亲依然健在,只是生活艰难,这个冬天,只怕十分难捱。但倘若战争不能尽快结束的话,她即使再有孝心,也是难以回去照顾双亲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确承受不起让辽军全身而退,从容撤出河北的结局。
  石越靠坐在一张黑色的交椅上,闭目养神,心里面却如同一锅沸水一样不停地翻滚着。连石鉴何时进来的,他都没有注意。
  “丞相。这是开封来的家书。”
  “哦。”石越微微睁开眼睛,接过石鉴递上的信函,看了一眼信皮,不由惊讶的“噫”了一声,原来这封家书,却是金兰写来的。他连忙拆开,打开细读,金兰信中,除了给他问安之外,说的却是十来天前,她与高丽使馆已经给高丽国王上书,力劝高丽参战,夹击辽国之事!此前宋辽之间的和议,因为也涉及到高丽,曾经让高丽使馆十分紧张,但在确定宋朝绝无出卖高丽之意以后,他们显然都松了一口气,也意识到是他们表明态度的时候了。石越知道,金兰的算盘是打得很精的,这时候表态,是因为她已经看到了战争的天平已向宋朝倾斜,但同时她也留有余地,等她与高丽使馆的奏章到高丽国,又是一两个月过去了,态势就更加明显了。到时候,高丽既可以反悔,也可以参战,而且还显得他们并不是因为大局底定才加入宋朝这一方的。因此,他们开出的条件,也显得“理直气壮”。除了要宋朝保证高丽国的安全,在辽国报复时出兵援助之外,还要求做为出兵的补偿,宋朝要免除高丽国的全部债务,同时若能攻灭辽国,宋朝同意将辽国的东京道,划归高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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