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4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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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召见过仁多保忠之后,赵煦心里面又多了几分绝不议和的底气。此前无论谁说,毕竟只是一种愿望而已,他不想议和,但若战局逼着他要议和,他也无法可想。但仁多保忠是自两军交战的地方回来的,他既也说不当议和,又认为宋军能很快取得更大的优势,这便让赵煦的底气更加足了。因此,便连他的心情也变好了几分,而心情一好,思维又变得更加敏捷。他突然又想起石越前不久呈进的一份札子,依稀记得札子中石越曾提到给战损的几支禁军补充兵员的事,他连忙叫庞天寿帮他找出来,又细细读了几遍,脑子里面,不断的想起仁多保忠“假议和”的说法。
  “假议和”的说法是不可思议的,赵煦无法理解如果石越他们有这样的想法,怎么会不禀报与他知道。但这个想法,却又似生了根的,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议和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倘若能够通过和议达成目的,便最好不要采取战争的方式,这原也是理所当然的。当年太祖皇帝想要收复幽蓟诸州之时,不也是设想先通过交涉赎买的方式,要契丹不肯答应,才诉诸武力么?“兵凶战危”不是说着玩的。赵煦自小受的教育,也是“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每个人都会告诉他,不管拥有多么强大的军队与武力,也不可能保证战争一定会取得胜利。远的不说,对西南夷的战争就是一个好的例子。
  因此,赵煦也从不曾怀疑过他的宰执大臣们是可能将议和当成一个选项的。
  直到仁多保忠提出石越是“假议和”之后。虽然当时他觉得是不太可能之事,但事后再想想,却总觉得莫名的蹊跷。
  因为心里一直萦绕着这样的想法,下午的时候,御前会议向他报告石越请求在议和条款上做出重大让步,不再要求辽人归还掳获的财物,赵煦竟然也没有感到十分愤怒,更没有坚定的反对。
  赵煦的异常表现,被视为皇帝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让一些人松了一口气,又让另一些人开始紧张。但赵煦却浑然不觉,只是一直思忖着“假议和”的事。到傍晚时分,他又让人去唤来陈元凤,在便殿接见,询问他的看法。
  然而,陈元凤的回答却让他大吃一惊——“臣以为此亦大有可能!”
  “既是如此,那为何要瞒着朕?”他不解的追问。
  “恐陛下年幼泄机也!”
  陈元凤直截了断的回答,便如一根刺针,狠狠的扎在了赵煦敏感的自尊心上。但也让他立时明白了这可能就是真相。他年轻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身子气得一直发抖,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陈元凤却始终垂着头,仿佛全然没有感觉到皇帝的怒火,反倒是自顾自的发着议论:“此亦无足怪。本朝自熙宁以来,朝野儒者所宗,其大者不过道学、新学、石学、蜀学,而这四派,名则纷争,实则同一,最后不过归为两个字——‘宗孟’!汉唐之儒,都是宗荀子;本朝之儒,都是崇孟子,此即本朝与汉唐之大不同处。这亦是儒者最大的区别。宗荀子者,必然崇君,重君权;崇孟子者,便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陛下虽然是天下至尊,但是在本朝那些儒者看来,却到底还要排在祖宗社稷之后。此辈自相标榜,自以为为了黎民百姓、祖宗社稷,‘尊君’二字,竟可以不讲,至于触怒至尊,无君无父,更是引以为荣。这便是熙宁、绍圣以来儒者的风气!似韩维、范纯仁、韩忠彦辈,皆是本朝忠厚醇儒、老成可信之人,然此风所及,此辈竟皆为一干邪说所惑,明明是跋扈欺君,他却当成忠君爱国。开口祖宗之法,闭口社稷为重,可曾有一人将陛下放在心上?恕臣大胆,这等事情,若在汉唐,便是权臣乱政,虽三公亦可诛之。”
  “可在本朝,朕却只好忍了。对么?!”赵煦尖声讥刺道,陈元凤的这一番话,譬如火上浇油,然而却也句句皆是实话,赵煦气得手足冰凉,心里面却也清楚,他的的确确做不了什么。他或许可以用欺君跋扈的罪名来处分他的宰相们,但那只是成全他们的令誉,让他们在国史上面浓章重彩,然后,他还只能换上一群一模一样的宰相。这种事情,是不分新党旧党石党的,将吕惠卿、章惇召回来,又能好多少?除非他找几个三旨相公一样的人物来做宰相。
  而且,从现实来说,陈元凤口中“宗荀”的汉代,如汉宣帝那样的令主,也奈何不了霍光。他父皇留给他的几个遗诏辅政大臣,更不是他轻易动得了的。这个时候,赵煦不由得有点怨恨起他一直尊重的父皇来。大宋朝本无这样的家法,他却偏偏要多此一举,给他留下几个偌大的麻烦。
  “以卿所知,本朝可有崇荀卿的儒者?”
  “恐怕没有,便有,亦籍籍无名。”陈元凤淡然回道,一点也不理会皇帝口中的讽刺之意,又说道:“世风难易,陛下要振纲纪、尊君权,臣以为,不必远法汉唐,只需学先帝便可。先帝之时,儒者亦讲宗孟,然何人敢不尊君?”
  赵煦是最爱听人说他父皇的好话的,陈元凤这话,却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他立时便敛容相问:“这却又是为何?”
  “盖以先帝英武,而勇于有为,不烦改作,故大臣皆惮之。”
  “卿所言极是。”赵煦连连点头。“只是如今之事,又当如何?难不成朕也跟着装糊涂么?”
  陈元凤抬起头来,望了面前的皇帝一眼。这是一个急欲获得尊重与成功的少年,然而,这正是石越他们给不了的。他们天然的处在对立的位置上,而没有人愿意为他的成长支付代价。其实,陈元凤也能理解两府的宰执们,他们对于忠君有自己的理解。况且,再无私的人,要放弃到手的权力也是困难的。能让皇帝真正的“垂拱而治”的话,就意味着相权的最大化,他们纵然不是有意为之,却也很难拒绝这样的诱惑。
  而这却正是陈元凤的机会。
  将韩维、石越们斥为奸臣,那是拙劣的伎俩,皇帝年纪虽小,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分辨是非的昏庸之君。但是,在皇帝面前将他们描述成“祖宗之法”的维护法,孟子的追随者,而将自己打扮成君权至上的忠臣,这样的两种形象,却能正中要害,大获成功。
  小皇帝渴望权力,所以,他知道他需要哪一种忠臣。
  而他,甚至谈不上诋毁过石越。他说的全是实话。这不都是石越、桑充国们所鼓吹的么?只不过为了顾及皇帝的好恶,陈元凤小心翼翼的将桑充国划了出去。
  “此事是真是假,尚不能完全确定。只如今却有一要紧之事,臣不敢不言于陛下。”
  赵煦不由怔道:“有何要紧之事?”
  “臣风闻今日御前会议对辽国的和款又有让步?”陈元凤几乎是有些无礼的注视着皇帝,问道。
  赵煦点点头,讽刺道:“原来非止是朕而已,御前会议亦是守不住机密的。不过辽人是要朕‘赠送’他们钱币,虽是让步,其实分歧仍大……”
  “不然!陛下此言差矣!”陈元凤促然高声,连连摇头,道:“恕臣直言,此前的和议条款,臣也曾与陛下说过,虽是议和,陛下不必担心,辽人绝难接受那几条和款。但如今果真只是要重申熙宁之誓,罢耶律信,归还河北百姓,和议便不见得不能成了。”
  赵煦吃了一惊,“这是为何?”
  “因为辽人想要的,其实不过钱财而已。此前石越要辽人归还掳掠财物,便如同叫辽主胸口剜肉,辽主绝不会答应。想来石越亦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故此才又请将这一条去除。以臣之愚见,辽人接下来,必会要求将‘归还’二字,改成‘赎还’。只要朝廷肯答应这一字之别,辽主便也不会再要求朝廷‘赠送’他钱帛。如此一来,双方便等同于避开了谁胜谁败的问题,各自保全了脸面,些些分歧,亦不过是在‘赎金’之上。唯一的一个问题,便只是要不要罢免耶律信了!”
  “这……”这些日子以来,陈元凤没少在赵煦面前做过预言,几乎无不中的,这次说得合情合理,由不得赵煦不信。
  “此事若如仁多保忠所言,是右丞相假议和,则此为诱敌之计。是故意让辽人以为有谈成的希望,拖延时日。然万一是真议和,陛下又当如之奈何?”
  “这……”赵煦咬着嘴唇想了半晌,“朕便召见韩维、范纯仁,问个明白!”
  “不可。”陈元凤连连摇头,道:“韩、范两位相公,不见得肯说实话。”
  “那当如何?”赵煦此时,已是对陈元凤言听计从。
  “以臣之见,若是假议和,必是右丞相的计策。陛下要问个明白,须从韩师朴参政处入手。陛下只需写一封手诏,差人送至韩师朴处,责之以君臣之义,韩参政是忠厚之人,必然据以实告。”
  其实赵煦既然已经猜到,若召来韩维与范纯仁,二人也断无再隐瞒的道理。但陈元凤深知二人品性,一旦承认,必然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替石越与韩忠彦开脱。尤其是韩维,已是快要致仕的人,也不怕多担些怨恨。他若一口咬定这是自己的主意,虽说这件事颇犯赵煦的忌讳,但人走债消,赵煦也只得优容一二,最终不了了之。然而陈元凤心中知道,这等胆大包天的事,多半是石越的主意,他哪肯让石越占这个便宜?如此虽是舍近求远,大费周章,可这笔账,却也终究是记到了石越头上。
  4
  出宫之后,陈元凤特意绕道去了一趟州桥投西大街。陈元凤现在住的驿馆是新城西北,投西大街在旧城城南,两处原本是南辕北辙,但辽国使馆在投西大街街南,而韩拖古烈一行又住在街北的都亭驿,投西大街如今也算是汴京一个炙手可热的地方。不过陈元凤是没甚么借口去拜会韩拖古烈的,他心里面也并无这个想法,如今陈元凤在汴京,是以“知北事”、“主战”两件事而立身的,朝中如今除了那些因为吕惠卿事而怨恨他的新党,以及对他偏见很深的旧党,许多年轻力壮而渴望有为的官员,都十分亲近他,认为他是个“不党不阿”的君子,值得信任。而且,大家暗地里都觉得他既在宣台之中举足轻重,在皇帝与御前会议中,也颇受重视。陈元凤知道自己并无什么根基,反倒是政敌不少,因此也格外注重自己的形象,绝不肯在这个时候去私见韩拖古烈,招人非议。
  他去投西大街,只是因为李敦敏不久之前,刚刚把家搬到了投西大街。
  太府寺丞的确是个肥差,大宋朝官员薪俸虽然优厚,可州桥一带的宅子,也不是寻常官员买得起的,李敦敏才入京时,穷得连马车都坐不起,但几年下来,已是宦囊颇丰,难得的是,他官职虽卑,却没少得罪人,可御史台居然没找他麻烦。这一点让陈元凤十分羡慕。虽然也有人说那是阿沅颇善货殖之术,替李敦敏打理家产,生财有道,但这些话陈元凤自然是半点都不信的。那阿沅还是他送到李敦敏府上的,如今逢年过节,阿沅还要差人送些礼物到他府上,可他压根也不相信当年那个落魄的小丫头,懂什么货殖之术,便是那个“杭州正店”,陈元凤也认定全是因为石越关照,方能一直开下去。他当年将阿沅送回,其实也没安什么好心,原本他是希望这丫头能回到石府,再加笼络,可以帮他收集一些石府的阴私,哪料到阿沅脾气固执得很,竟然死也不肯回石府,让他如意算盘打空。虽说那阿沅一直十分感激他,但对陈元凤而言,她既不肯回石府,对他便全无价值,他又哪里会真的在乎阿沅这样的人的感激?相反,他心里面的歧视是根深蒂固的,因此也认定李敦敏必是因为做了太府寺丞,才能有现今的家产。
  而他因为得罪的人太多,此前虽然一直做地方官,却都十分谨慎,守着点俸禄过日子,虽然宋朝之制,地方官的各色收入远较京官为多,又兼之地方开销远低于汴京,在任之时,倒也不曾为那阿堵物发过愁。可他此番入京,一旦多滞留几日,便觉得囊中羞涩,十分支应不开。他虽是住在驿馆,兼之是国丧,声色犬马的开销已是省去不少,但石越与司马光改革驿馆之法后,对官员来说,的确是颇有许多不便。以前驿馆使费,官员只管混用,亏空往往要驿吏填补,如今连借个马车,都要先让管家把缗钱交到账房,否则这些驿吏便装聋作哑,不肯支借。尤其这又是在汴京,驿吏都是极混赖的老吏,千方百计讨要打赏,连晚上送点热水,都要“汤水钱”,要不然便连热水都无人伺候。这等事情,若发生在各路府州,早就一顿好打,但既在汴京,御史台虎视眈眈,官员们都要个体面,谁也不想为了几个铜钱成为同僚笑柄,也只好忍气吞声。
  陈元凤这次来京,随从带得稍多了点,十几口人加上坐骑住在驿馆,每日花销不菲。再加上总有些人情往来、赏赐打点,又免不了有打秋风的同乡故旧上门,他来汴京时带了三百足贯缗钱,竟然就花了个精光。迫不得已,数日之前,他只得找李敦敏借了五百缗交钞。谁知道偏有这般巧法,才一借到钱,便有几个河北的儒生,逃难至此,叫他在安远门碰着,他原做的是河北学政使,这些人都是当日他亲自考试过,拉到面前谆谆教诲过的,难道这时候见他们落难,他也装视而不见?只好咬咬牙,白送出二百缗。剩下三百缗交到管家手中,各家店子赊欠的账一结,已是一文钱不剩。
  没奈何,陈元凤只好又找李敦敏借了二百缗交钞。早上叫管家去李府取了钱,李府又跟着管家过来一个人,送了张帖子,道是晚上要请他吃顿便饭。陈元凤自是不好回绝,兼之他与李敦敏交情甚笃,虽是赶上皇帝召见,耽误了时辰,却仍不以为意,出宫之后,依旧往李敦敏府上去。
  虽然大宋朝现在处于战争之中,可是汴京的夜晚,依旧是灯火通明、金吾不禁。国丧之间,瓦子勾栏暂停营业,可其他的行商、住商,都照常经营,州桥一带,依旧是熙熙攘攘,除了偶尔听到报童叫卖,大声喊着前线的战报,偶尔能见到一些逃难的流民在沿街乞讨之外,陈元凤几乎感觉不到战争的气息。他骑着马到了投西大街,发现街南的辽国使馆,依然是在禁军的严密看管之下,偶尔有一两辆马车进去,都是蒙得严严实实,让人觉得神秘莫测。而街北的都亭驿,这几日间也是戒备森严,但驿馆外面的马车,明显就要多出许多。
  韩拖古烈在汴京毕竟是很有人缘的。尽管是两国交战,但还是有许多士大夫自认为心中坦荡,并不如何避讳,亲自来拜访的,送上诗文书信的,络绎不绝。而韩拖古烈也抓住一切机会,向这些人表明辽国议和的诚意。他竭尽可能的将这场战争描绘成一场可悲的意外,尽可能的在不丧失尊严的情况让人感受到他的歉意——尽管他绝不会宣诸于口,但仍然赢得了许多人的谅解。
  至少对他个人而言,汴京很少有人能痛恨得起来。汴京绝大部分的士大夫,都知道他是坚决反对这场战争的,人人都相信他对宋辽通好所抱持的善意与诚意。大概这也是为什么韩拖古烈来京不过数日,便能顺利的拜会御前会议的几乎全部大臣的原因吧。若是换一个人,宋廷多半会将他扔在驿馆晾个十天八天再说。
  无论有多么不可思议,但这的确是一个事实。汴京的士大夫们,直到这个时候,似乎仍然将韩拖古烈看成自己人。仿佛他们仍有一种共同的语言,能够互相理解彼此的无奈与痛苦。据陈元凤所知,即使在御前会议中,也有大臣相信,如果石越的议和条件能够成功让辽主罢免耶律信,而以韩拖古烈取而代之的话,那么宋辽之间恢复和平,依然是可以信任的。甚至可以这么说,假设宋辽之间要实现和平的话,那么韩拖古烈在辽国执政,便是必须的条件。即使是陈元凤,也是如此认为的。
  只不过陈元凤并不认为辽主会任由宋人来决定他的北枢密使人选而已。
  陈元凤才到了李敦敏的宅子外面,李府早有家人在门外候着,远远见着陈元凤,就一路小跑着过来,服侍着他下了马,将他迎进府中。便在同时,已有家人进去通报,李敦敏亲自迎出中厅,与陈元凤笑着叙过礼,也不在厅中奉茶,便将他往自己的书房里请。
  李敦敏的书房十分宽敞,陈元凤进到书房之时,已有家人在书房里摆下桌椅与各色点心,点起几盏明晃晃的大蜡烛来,待李敦敏与陈元凤落座后,又有侍婢送上温好的酒菜,李敦敏提箸请陈元凤吃了一口旋切鱼脍,一面喝着酒,一面便说些家常闲话。
  自从熙宁末年,陈元凤对吕惠卿反戈一击之后,七八年来,陈元凤都很少再享受声色犬马之事,他是一个将功名事业看得极重的人,为了搭上范纯仁这根线,巩固他对自己的信任,也为了不给朝廷中那些政敌把柄,这些年陈元凤一直过得小心谨慎。范纯仁自己很节俭,也不喜欢别人生活太奢侈,陈元凤就算远在成都,也要每十天才能吃一两次肉。这种状况,一直到他转任河北路学政使,才稍有改变,然而即使如此,在河北官员中,他也是有名的不爱口腹之欲。
  但李敦敏与陈元凤却是布衣之交,二人相知已久,李敦敏素知陈元凤未中进士之前,吃东西便已经是十分讲究的了,因此他办的几个下酒之菜,看起来寻常,却是特意去寻了汴京有名的厨子来府中做的,平常便是李敦敏自己也吃不起。
  他这点心思却也不曾白费,果然陈元凤口里虽然不说,但下箸极快,吃得甚为欢快。
  酒过三巡,李敦敏瞧见陈元凤已是脸色微醺,当下轻轻挥了挥手,他那管家见着,连忙打了个眼色,领着几个侍婢退出书房,李敦敏一面从袖子中抽出一叠交钞,轻轻放到陈元凤跟前。
  陈元凤原本就料到李敦敏请自己绝不是吃顿“便饭”那么简单,因此虽听陈元凤一直闲扯,心里却在等着他步入正题,只是他绝没料到,李敦敏竟是要送一大笔钱给他。他拿眼睛瞥了一眼桌上的交钞,全是五十贯一张,大约有二十来张,竟然有一千贯之多!
  他不由愣了一下,问道:“修文,这却是何意?”陈元凤的惊讶,倒的确是发自内心。他与李敦敏相交数十年,对他也算十分了解。李敦敏大半生为官都清廉自持,虽然这几年他做到太府寺丞,慢慢发起财来了,但说一下子堕落到要向他行贿,却也有些让他难以接受。
  却听李敦敏笑道:“履善兄,这些,是你应得的。”
  “我应得的?”陈元凤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解的望着李敦敏。
  “履善兄忘了种棉诏?若非是你在皇上面前力陈其利,又游说两府诸公,此诏哪能那么快颁行?”
  “可这和这些钱,又有何干系?”陈元凤依然糊涂。
  李敦敏嘿嘿笑了几声,道:“履善兄以为是谁最着急棉花的事?如今天下州县种棉花的已经不少,然而朝廷的考绩中,却一直只有劝桑麻的,这棉花究竟算不算在桑麻之内,朝廷却没有规定,各地各说各是。东南那些种棉花的州县,这几年没少闹出事来,县官要耕地,要桑麻,如此考绩才能优等,因此常常禁止百姓种棉花。而织棉布的作坊越来越多,各地经常为了抢棉花打个头破血流。需得运气好,碰上个好郡守,好县令,这事才能解决。这次朝廷又大举收购棉花,对许多作坊来说,更是雪上加霜。故此有几十家商行一道想了个法子,请人来找弟陈情。弟人微言轻,又能有何用?只得拜托履善兄与沈外府。履善兄自是不爱财的,然沈外府兄是知道的。那些商行一共筹了四千贯送到弟这里,已送了沈外府两千贯,此事弟无寸功,余下两千贯,自然是履善兄的。”
  陈元凤听得目瞪口呆,怔道:“原来这也能生财?只是为何此前却不曾听修文提过半句?”
  “弟知履善兄品行高洁,若事先说了,反而不美。我事先不说,履善兄向皇上进言之时,便全是出于公义,就算事后收了这笔钱,亦谈不上因私害公,可以心安理得。”李敦敏淡然笑道:“不是弟矫情做作,履善兄若果然如沈外府一般爱财,兄身为随军转运使,只须稍开方便之门,这区区两千贯,又何足道哉?”
  陈元凤连忙摇头,笑道:“修文说笑了。军国大事,我岂敢中饱私囊?”说着,用手摸了摸脖子,又笑道:“况且还在石子明眼皮底下,我这大好头颅,不想被他砍了去。”
  “履善兄说得极是。”李敦敏笑道:“不过这笔钱,取不伤廉。沈外府已然收了一半,这一半我断断不能退回去,否则大骇物情,便连弟也要受牵连。”
  陈元凤笑道:“既然如此,修文自己留下便是。”
  “奈何无功不敢受禄。履善兄莫要再辞。”
  陈元凤见李敦敏十分坚定,心里面又认定李敦敏必也收了一份,当下也不再推辞,将一叠交钞轻轻拢入袖中,笑道:“如此,便生受了。”
  李敦敏见他收了,这才放下心来,又敬了一回酒,笑道:“如今汴京议论纷纷,都说些议和之事。我知道履善兄是主战的,不过,依我之见,即便是议和了,亦维持不了几年。子明丞相不过是缓兵之计,辽人如此欺我,朝廷只要缓过这口气来,必要北伐。如今这些争论其实没甚意义。此事我原不该置喙,不过我实是不愿见到履善兄与子明丞相再起不必要的误会……”
  陈元凤没料到李敦敏话风一转,竟做起说客来,一时哭笑不得,却听他又继续说道:“其实子明丞相不会与辽人议和是明摆着的事,可惜连两府之中,有些公卿亦太糊涂。弟在太府寺,有些账目进出,看得清清楚楚,朝廷直到现在,都在增加各地的铁课、铜课,还有硫磺、硝石、牛皮、竹子……这些物什的和买采购,皆是平常年份的数倍甚至数十倍。朝廷还在准备打仗,这是明摆着的事。不久前,朝廷还下了一道密诏,河东路这几年的两税,一粒米一文钱都不出境。履善兄,恕我直言,屈指一算,我认识子明丞相已有二十余年,子明丞相每事皆深谋熟虑,绝非反复无常的小人。不论旁人如何说,我是绝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与辽人去议和。履善兄的才华,非弟能望项背,又得蒙皇上信任,若能与子明丞相同心协力,助子明丞相一臂之力,此非止是大宋之福,亦可使履善兄得以一展胸中抱负。还望兄三思。”
  李敦敏言辞恳切,陈元凤虽然心里嫌他天真,嘴上却不得不说得冠冕堂皇一些,笑道:“修文说得极是。我与石子明虽无私交,却也并无私怨,同为国事,自当要同心协力的。其实石子明是假议和,修文看得出来,难道我便看不出来么?只不过,朝廷上面,总要些人来唱唱反调才好。若没有人对辽主战,这士气民心,又要如何维持?”
  李敦敏望着陈元凤,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十分顺耳的,但是自他说话的神色语气当中,却又感觉不到半点诚意,他怎么也分辨不出陈元凤的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在京师,也听到一些传闻。履善兄有鸿鹄之志,我亦不敢勉强。但不管怎么说,于公,子明丞相是国家社稷之臣;于私,咱们也算是布衣之交。如今皇上对履善兄十分亲近信任,果然要如传闻说的那些,君臣之间有些嫌隙,不管是为公为私,还望履善兄从中多多周旋劝谏,使小人之谗不得行,如此我大宋中兴,方能长久。”
  陈元凤随声应和着,心里面想的,却已经是另一件事。便在此刻,他突然想到,石越的假议和,连李敦敏都看出来了,只怕也很难持续下去了。那么接下来,战火又将重新点燃,大概,皇帝会更希望他到石越身边去,他恐怕也难以推辞。想想又要离开汴京这等锦绣繁华之地,离开天下权力的中心,陈元凤不觉平生出几分怅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到这个地方,进入大宋的权力中枢,这段时间,他几乎有种心愿达成的满足感,然而,这个时间,还真是短暂。
  与此同时。
  投西大街街北,都亭驿。朔风院。
  韩拖古烈站起身来,亲自剪掉一根蜡烛的灯芯,只见灯花跳了一下,烛光顿时又明亮了几分。他又轻轻踱到下一根蜡烛前面,熟练的轻剪烛芯。
  都亭驿对韩拖古烈来说,熟悉得如同自家的后院,这次宋廷安排他独住的院子——“朔风院”,还是当年他在宋朝做使节之时取的名。当年都亭驿意外遭了一场小火灾,宋人重修之后,又换了个士人来主管都亭驿,其时辽宋交好,宋人因都亭驿也经常接待辽国特使,便特意请韩拖古烈给几座翻修的院子取名……这些,如今都已恍若隔世。但宋廷对韩拖古烈的礼遇,他还是能感受得到的。并非每一个出使宋朝的正使,都会被单独安排一座院子居住。而且,为了表示格外优待,尽管都亭驿外面,肯定有数不清的职方馆、职方司细作,甚而在都亭驿里面,也少不了这些人众,但在朔风院内外,宋廷连一个宋人都没有安插进来,侍候韩拖古烈的,全是他带来的辽人。
  韩拖古烈并不天真,他知道虽然表面上宋廷对并无限制,然而,每日他去了哪些地方,拜会了哪些人物,又有哪些人物来拜会过他,肯定都被宋人监视着,宋朝枢密院对他,甚至他整个使团的行踪,多半都是了如指掌的。能有表面上的尊敬与礼遇,他便已经心满意足。
  况且,若非有这表面上的礼遇,他要想见着面前的这个人,恐怕要更加困难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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