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4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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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煦又哭了起来,抹着眼泪,泣道:“朕方寸全乱,但听丞相安排。”
  但在这一刻,他的眼泪,却已经不是悲伤,而只不过是演戏。他心里还留着对高太后的怀念,但是,这些约定俗成的戏码,他演起来,也毫不生疏。
  稍早,七月七日凌晨,深州。大雨滂沱。
  自七月五日城破,深州又苟延残喘了一日一夜。
  这并非是因为拱圣军如何坚韧,实际上,经历过七月五日的血战,深州的军民,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重兵方阵与守城最大的区别,就是城墙这种永久坚固工事,能够最大幅度的节省士兵的体力。在敌人进攻被打退后,城墙上的士兵可以抓住空隙休息一会,但对于重兵方阵来说,这是不可能的。阵形上出现任何的松懈,结果就是整支部队的灾难。列阵与敌人苦战一天与坚守城墙一天,士兵的辛苦程度,有着天壤之别。
  七月五日的晚上,深州的宋军便已经体力透支,这时只要有一支辽军突袭一次,便可能造成宋军的崩溃。但是,辽军也累了,韩宝与萧岚为了防止黄雀在后,不愿意冒险让士兵们无节制的消耗体力。以防万一次日还要与西边的那支神秘宋军恶战。
  而七月六日,当韩宝准备一举击破拱圣军的时候,却又面临了意外的变化。
  耶律薛禅突然来报,他的西方出现大量的烟尘与旗帜。没多久,韩宝又接到报告:有数百骑穿着契丹宫卫骑军服饰的军队向耶律薛禅那里仓皇逃来,耶律薛禅派出数百骑前去接应,结果遭到突袭,双方一阵混战,各死伤了十余人,那支假冒宫分军的军队,才悻悻而退。
  但韩宝仍然不敢大意,留下萧岚指挥部族属国军与汉军攻城,自己带走了全部的宫分军,前去增援耶律薛禅,到了那里之后,才发现不过是宋军的疑兵之计。萧吼率队抓获几个束鹿的契丹溃兵——这几人曾随慕容提婆在晏城大战,韩宝这才知道宋军不过数百骑而已。他恼羞成怒,一面令韩敌猎率数百骑回静安,通报萧岚,自己则亲率主力,前去夺回束鹿。
  韩宝久历戎行,知道拱圣军已不足惧,只要稳定诸部族属国军之军心,以萧岚的兵力,夺取深州易如反掌,因此才如此安排。
  但是,他料不到七月六日的中午开始,深州竟突然下起雨来。
  这场雨实是难说是好是坏,在得知辽军大举来攻之后,姚雄、任刚中知道寡不敌众,束鹿城垣最多防防山贼,无法对抗契丹大军,立即弃城而走,临走之前,二人放火焚烧束鹿积蓄,不料一场大雨突然淋下来,束鹿积蓄,十停中没烧了二停,大火便被烧灭。二人无法可想,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些积蓄,又落到韩宝手中。
  而大雨也耽搁了韩宝的行军速度,虽然他兵不血刃,夺回束鹿,还出乎意料的抢回了大部分积蓄,但他到达束鹿之时,天色已晚,只能下令全军便在束鹿休息一晚。而对深州城的萧岚来说,虽然韩敌猎带回来的消息稳定了军心,但他麾下诸军,全都不习雨战,在发动试探性的小规模攻击被打退后,只得仍旧围住深州,等待天气放晴,再行攻城。
  但对姚兕来说,这却无异于一场救命雨。
  虽然北城的小土墙被雨水一冲刷,便已经出现滑塌,但这种土墙,原本也就只能挡挡弓箭,总不能对它期待过多。而这场大雨,却是让姚兕与深州的宋军,赢得难得的喘息之机。
  利用这场大雨,他重整了麾下的军队。包括身负轻伤的在内,还能够骑马作战的,只余下了拱圣军六百余人,深州巡检、百姓两百余人,加在一起,不到九百人。除此以外,便是五六千名残兵伤兵——这其中包括了半数的巡检、参战的深州百姓。事实上这些人已经无法打仗,人人身上都有严重的刀伤、箭伤,因为缺医少药,许多人的伤势还在恶化。
  所有的人都眼巴巴的望着姚兕。但姚兕心里明白,他已经真正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不会再有援军,用光了所有的火器,连箭矢都不多了,他再也抵挡不住辽军任何一次真正的进攻,现在已经是秋天,他甚至不能指望这大雨能连绵不断的下下去。
  他必须抓住这个老天赐予的好机会。
  能做到大宋朝的统军大将,姚兕有一颗冷酷无情的心脏。如熙宁间的狄郎一般,在坚守环州失败之后,用自己的人头,换取全城百姓的性命,在姚兕看来,那只能证明“人样子”不是一个合格的将军。
  为什么有些人能统率千军万马,而有些人不能?前者最大的独特之处,便是他们能够驱使成千上万的人去送死,而心中不会有丝毫的波澜。哪怕这些人中,有他们的至亲骨肉。
  姚兕最初是为了为亲人复仇而战,但戎行数十载,死亡与牺牲,对他来说,早已经司空见惯。
  当确定深州已不能坚守之后,当这场及时雨落下来之后,他马上便做出了决定。
  他必须率军突围。
  只有活着才能再次卷土重来,而所有能够活着回去的将士,都将是大宋朝最宝贵的财富。这些人是经历过考验的战士。
  而凡是不能骑马作战的人,都有义务为此牺牲。
  哪怕这些人中间有姚古!在守城之时,姚古不慎被一枚震天雷炸伤——这是常有之事,在混乱的战场上,总有些原本该往城下扔的震天雷,最后却莫名其妙的在城头爆炸了。
  事实上,他必须抛弃他的大部分将校,包括他所喜爱的荆离。如今他的麾下,还能够骑马作战的将校,已只有三人:李浑、刘延庆、田宗铠!
  在大雨与夜色的掩护下,姚兕率领着仅余的不足九百名将士,牵着战马,悄没声息的穿过了土墙,越过壕沟与北城的断垣残墙。远处,辽军的营地一片寂静,营中刁斗之声,也全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所掩盖,隔得远些,便几乎全然听不到;望楼上的哨探,举着昏暗的灯笼,四处张望,但他们所能看见的区域,不过方圆数十步,也就能勉强防备下敌人偷袭而已;便是巡逻的士兵,也没有人愿意冒着大雨,离开自己的营地太远,谁都明白,在这样的天气里,若你离敌人太近,便意味着离死亡更近。实际上,也没有人想过宋军可能从北边突围——深州的北面,到处都是辽军,姚兕若是脑子正常一点,便应该往南边逃跑,而在那儿,有一条早就挖好的大沟等着他们。至于北面,做了防范宋军偷袭的部署,便已经是萧岚过份的谨慎了。
  为了不让辽军觉察,姚兕亦是不顾一切的孤注一掷。他的八百余骑,全都偃旗裹甲,钳马衔枚,直到快要接近辽军北营与西营的结合部不到五十步,众人几乎能听到辽军营中的口令声,姚兕才突然跃身上马,鞭马疾驰。
  辽军立即便发现了这支宋军,两面大营之中,立时喊声大作,鼓角齐响。辽军皆以为宋军是要偷营,未得号令,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各自把住寨门,一队队的兵丁迅速地冲到木栅后面,朝宋军放箭。宋军早得号令,并不还击,只是用手盾遮挡着箭雨,拼命鞭打着战马,只是低头跟着姚兕向前疾冲,虽然一路之上,又有数十人中箭落马,但待到辽军发现宋军原来是要突围,众人早已冲过了辽军营寨。
  这时候把守结合部的突吕不部详稳娑固才被从睡梦中叫醒,披挂整齐出来,突吕不部与他部不同,它是契丹诸部之一,并且是耶律氏胞族,对大辽忠心,自远非室韦、阻卜、女直诸部可比,娑固见着宋军是往西北突围,一面着人通报萧岚,自己却点齐本部兵马,穷追不舍。
  姚兕冒险突围,全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连日来发现辽军不断往西北调兵,便推测西北方面可能会有友军,况且往南突围,仓促之间无人接应,他也难以渡过苦河,终究还是只能向赵州逃跑,倒不如干脆搏上一把,求个出其不意。冲过辽军营寨之后,一来雨夜难辨道路,二来本也不知该往何处跑,只是粗辨方向,转而向西。他自以为是向西,但雨夜又无星月,怀中又没有指南针——便有也无暇停下来看清楚,结果却跑了个南辕北辙,眼见天色渐明,大雨也慢慢停了下来,他却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了一条绝路上。
  拼命跑了四五十里路,横在姚兕面前的,竟然是一条大河!
  他们跑到了北面的滹沱河边!
  此时才真是人疲马乏,八百余骑一夜疾驰,掉队掉得已只剩下五百多人马,胯下战马,全都累得口吐白沫。回头南顾,辽国追兵渐近,喊杀之声,清晰可闻。
  姚兕狠狠的朝着滹沱河啐了一口,跳下马来,让战马歇息片刻。众人也纷纷下马,聚拢过来,姚兕这时清点人马,才发现刘延庆、李浑皆已不知去向,也不知是生是死,身边只有田宗铠犹在。
  “太尉,拼了罢!”田宗铠一手提枪,一手持弓,大步走到姚兕跟前,高声道。
  姚兕环顾众人,见五百余人,虽是疲惫不堪,但望着自己的眼神中,皆无惧色,方缓缓点头,沉声道:“好儿郎,好儿郎!算是没白跟俺姚兕一场。咱们今日便死在这滹沱河边,亦不算葬身异乡……”
  他正要开口说“忠烈祠见”,忽听有人指着西边喊道:“太尉,那是什么?”姚兕便将这四个字到了嘴边的字又吞回了肚子里,他循声望去,却见沿着滹沱河的上游,一队人马,正缓缓而来,这些人皆打着辽军旗号,穿着辽军服饰,队伍中还跟着数十驾马车,有人斜卧在马车上,口里叨着乐器,吹着悠扬的曲子,细听旋律,绝非汉音。实是象极了一支外出打草谷的辽军分队。
  田宗铠不屑的冷笑道:“反正都是死,来多少辽狗都是来,有甚好惧!”
  却听那队人马中,有人已然看见众人,一人站在马上,用带着浓重绥德口音的官话高声喊道:“前面的却是哪路人马?”
  田宗铠却听不出这口音,怒声骂道:“你家爷爷大宋拱圣军姚太尉在此!”
  他话音刚落,便听那边人马中,有数骑骑士飞驰而出,跑在最前面的那人一面挥鞭疾驰一面高声喊道:“果然是爹爹在么?”
  田宗铠一愣,又听那边有人高声喊道:“那边的拱圣军将士毋惊,俺们是横山蕃骑!奉慕容总管之命,前来援救深州。”
第二十八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
  1
  三天后,大名府。
  对于大名府的宣抚使司众人来说,他们经历了自开府以来,最为紧张抑郁的三天。七月八日,冀州急报,深州城失守,拱圣军被全歼,辽军屠城,姚兕生死不明。没晚多久,从汴京的使者,带来了一个让石越与他的谟臣们皆寝食难安的噩耗——高太后驾崩了!
  当此大战之际,古往今来,在外面统军的方面之臣,最担心、最惧怕的,便是中枢的政治剧变。而这世界上,还有哪种政治剧变,大得过最高统治者的更替?!况且,这还是由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换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依照惯例,石越一面下令诸军戴孝,一面立即上表请求回京奔丧。
  这算是大宋朝制度的一个优越性,当皇帝换人的时候,宰相也罢,在外统兵的方面之臣也罢,都有一系列的制度,让他们自动交出权力,留任与否,则取决于下任皇帝。从负面的角度来说,这是为了强化君权;而从积极的角度来说,这有利于政权的稳固。每个皇帝都有他亲近宠信的人,他登基或亲政之后,反正是要换人的,与其让皇帝在这方面绞尽脑汁,甚至做出许多令人心寒的事情,倒不如将之制度化。宰执大臣们在诸如山陵使这样的位置上各有一席之地,而这些差使,总要花费至少几个月的时间,这几个月的时间,表面上是宰相们在营建山陵,办理丧事,实际上却是进行政权的交接过渡。几个月后,丧事办完,宰相们便请辞,新皇帝以办丧事有功为名,加以厚赏,然后便可以任用自己的宰相……
  太皇太后高滔滔的地位,与皇帝是一样的。这一点,从皇帝已经下诏她的陵寝为“山陵”,便已可确证,这是对皇帝陵墓的称呼。
  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平时皇帝如果大举换人,宰执们有条不紊的过渡权力,将重心转移到山陵的营造上,那没什么不好。但如今却在战争之中!
  倘若中枢大举换人,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石越相信皇帝年纪再小也不会这么蠢,他相信就算他想这么干,朝中也一定有人会阻止他。但是,谁又能肯定皇帝会做什么?这个世界上,惟一比女人更不可预料的,便只有皇帝这种生物了。而无论大宋朝的制度多么完善,文官势力多么强大,大宋朝始终都是一个君主制国家。皇帝若真要干点什么,就算最后被阻止了,那也是在造成了混乱之后。
  平日混乱一点也就罢了。
  但此时……
  而七月九日接到的诏旨,让石越证实了自己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
  亲政才一天的小皇帝,竟然给他下了一道“内降指挥”!
  如今大宋朝的制度,凡是不经过学士院、两府、门下后省的诏旨,皆是非法的。任何官员在理论上都可以封还诏令,拒不执行。但是,却仍有一个很大的弊政,可以突破这种制度,那便是“内降指挥”,亦即是“手诏”、“御批”,此类似于唐代所谓的“墨敕斜封”。所不同的是,唐代的“墨敕斜封”,只是皇帝不经过门下省任命官员,而宋朝的“内降指挥”,却是事无不预。
  这种弊政,是由宋仁宗时开始泛滥的,宋仁宗天性柔弱仁厚,凡是身边的人说情请求,他性格上不能当面拒绝,完全没有皇帝的威严可言,于是往往却于情面答应他们的要求,但是他更害怕宰相们的拒绝,便滥批手诏,可他心里也明白这种行为不对,便又告诉宰相们,凡是他的内降指挥,都不能马上执行,让宰相们来把关做恶人。所以仁宗之朝,内降指挥的弊病倒并不明显。至熙宁朝,赵顼乃是一个英主,凡是英主,便不免对于一个个的命令都要经过层层讨论审议而不耐烦,他倒不是因为耳根软,而是为了追求效率,于是也经常内降指挥。然而,赵顼毕竟是一个英主,他心里也明白这种行为是不对的,自官制改革,便厉行限制“内降指挥”,但赵顼与石越也并不能彻底杜绝这种弊政,虽然熙宁朝政局渐趋稳定之后,除了一些小事,凡是军国大事,赵顼便没怎么动用过手诏。
  石越心里也明白,在君主制下,想要从制度上完全去除这种弊政是不可能的。制度规定得再如何完善,照样都会被突破。如内降指挥这种东西的效力,更多的是取决于政治传统、外朝与中朝的博弈,以及整个文官阶层的觉悟。
  在绍圣间,高太后执政七年,所有内降指挥,便是全都局限于礼仪制度上的烦琐小事,但凡涉及官员任免、军国之事,从无一事不经两府。
  七年了,石越几乎已经忘记“内降指挥”原来还可以直接干涉军国大事。
  小皇帝的这道手诏,是催促石越尽快进兵,救援深州。
  而石越的回复是,令使者将手诏送回京师,并且给小皇帝上了一道奏章,告诉他:“不经凤阁鸾台,焉得为敕?!陛下既以河北之事委臣,便当任臣信臣,凡诸军赏罚进退,皆当断于宣台,否则,臣不敢受此任。”
  但是,石越可以不客气的拒受皇帝手诏,他却不能不担心,大部分武将可没有这个心理素质。大宋朝大部分的文臣敢于毫不客气的把内降指挥丢到皇帝的脸上,但是,有这个本事的武将,那是百中无一。
  因为武官们的地位,远比文臣们要敏感。
  皇帝不会跟一个拒绝他手诏的文臣计较,因为那危害不大,事实上中主以上,都明白这是对他的统治有好处的,而秋后算账成本太高。但是,对于敢于拒不听从他命令的统兵将领,那在皇帝的心中,便是与谋反之臣无异。
  将领们会宁可听从皇帝的指挥打败仗,也不会拒绝执行皇帝的手诏。
  这一点,大宋朝已经有不少先例在前了。
  石越不怕皇帝给自己下手诏,却不能不怕皇帝绕过自己,直接去指挥军队。但他也不能下令诸军将领不得听从皇帝的指挥,只得给汴京的两府诸公写了一封信,严厉的指责他们失职,没有好好规劝皇帝。
  七月十日,石越倒是接到汴京一份正式的诏书。诏书中拒绝了他回京奔丧的请求,皇帝并且重申了石越的功劳,国家对他的倚重与信任,并且表示军国之事,一以委之。这份诏令发出时,汴京已经得知了深州失守的消息,委婉的表示希望他能尽快进兵,以夺回深州,慰太皇太后在天之灵。
  让石越稍稍安慰的是,皇帝挽留了韩维,太皇太后的遗体,暂安于大相国寺,等战争结束,再营造山陵。皇帝并向天下颁布了亲政诏,宣布大赦天下,表示他将墨缞治事,誓要将契丹驱逐出境,甚至继承先帝之遗志,矢志收复燕云。
  但是,在接到这些诏令的同时,他又接到了两府的札子与皇帝的手诏。
  两府的札子表面上是询问他应对契丹使者之策略——在得知太皇太后大行之后,辽国肯定会遣使致哀,两府询问石越的意见——这个使者,究竟是接纳还是不接纳?石越自然看得出,两府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而皇帝的手诏更象是一份密诏,要求他凡有契丹遣使,一概拒之。
  从这两份互相矛盾的命令中,石越与他的谟臣们,到此时,才总算猜到汴京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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