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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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越笑道:“君为乾、臣为坤,父为乾、子为坤,夫为乾、妻为坤,兄为乾、弟为坤,若推而及之,那么为什么朋友不可以有阴阳之配呢?”
  楚云儿听到他这番谬论,不禁瞠目结舌,只好苦笑着摇摇头。因见他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便说道:“这几日坊间多流传着石公子的长短句,东京城的姐妹们,莫不以争唱石词为荣。不知石公子可否赐一首词给奴家,奴家以后也可以在姐妹面前夸耀。”
  石越见楚云儿向他索词,不由勾起了胸中不快,他摇摇头,长叹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他没有注意楚云儿的身份,随口感叹,竟把楚云儿羞得无地自容。她自然不知道石越最近最烦的就是诗词歌赋。因为石越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有二十多首“词作”流传于汴京,而且每首都可以传之千古,由于他的词风格各异,更让人啧啧称奇,那些书生歌女,都称他“石九变”,可以说词名传遍汴京。所以楚云儿向他索词,本也是平常之举,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恭维。不料竟然就被讥成“不知亡国恨”了。
  若是他人,楚云儿早就出言回讽。偏偏这个石越,她却开不了这个口,只低着头默不作声,心里只觉得委屈,泪珠儿涌到眼眶里,却又要死死忍住,不让它落下来。这么多年来风尘里承欢作笑,要哭也只是暗里哭,她也是第一次忍不住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情绪。
  石越话一出口,猛的醒悟过来,心里其实就已经后悔了。这时见楚云儿这副模样,心里更是没了谱,他没什么对付女孩的经验,只好红着脸,一脸歉意的说道:“楚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有感而发……”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楚云儿更想哭了,可又觉得自己和这个石越也不过两面之缘,因此硬生生强忍住泪水,幽幽说道:“这不干石公子的事情。是奴家失礼。”
  石越见她这样子,不由得更加过意不去,口不择言的说道:“不是,不是,是我不好,我本来是骂那帮书生的,我实在是无心之失,不过总之是我不好……”
  楚云儿听他说什么“是骂那帮书生的”,却不知是什么意思,依然只低着头含泪不语。石越愈发着急,红着脸,也不知道想些什么话来安慰她。无论如何,只是说不出来的笨拙……结果他干脆也就红着脸坐着,两个人真是“相对无言”了。
  两个人就这么红着脸干坐着,一个低着头不停的弄着衣角,一个歪着脖子看着窗外。上来伺候的小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一个个只觉得好笑。
  这么坐了十来分钟,楚云儿已知道石越脸薄,可自己又实在难以开口。眼前这个人,比不得别人,自己没来由的就要腼腆几分。正胡思乱想间,见石越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轻轻放在她前面的桌子上,温言说道:“楚姑娘,方才我实在是无心之失。这本小册子是我平日没事写的词儿,也有三四十首,算是我给你赔罪吧。今晚我还有朋友醉了酒在车中要照料,就此告辞,改日我再来碧月轩给楚姑娘赔罪。”说完便“噔噔”的逃也似的跑下楼去。
  楚云儿怔怔的待石越走了好久,才轻轻拿起那本小册子,小心翼翼的翻开,见上面的毛笔字写得难看无比,勉强也就像个字而已——不由得扑哧一笑,她书法妙绝,哪里想得到石越才高如此,字迹却如蒙童?又想起石越方才的窘态,自己的委屈,双手捧着那本小册子宝贝似放入怀里,仿佛要连同一片女孩儿的心事一起收好一般。
  楚云儿不知道,从这个晚上之后,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石越填词;而石越当时也不知道,从这个晚上之后,楚云儿最常唱的词变成了“石词”;而他虽然不再填词,也不再“借用”古人的词作,但是他“石九变”的外号随着歌女的歌声从汴京流传到杭州;从青楼传入了皇宫,便是连年轻的皇帝赵顼,也能唱几句“男儿心似铁,纵死亦千钧”。
  6
  辞了楚云儿,扶着唐棣回到桑宅之后,石越在黑暗中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如果没有发生变故,他又能耐住寂寞的话,他本来应当成为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他在历史方面的才华无庸置疑。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他来到了近千年以前的时空,如果说他还有人生的话,他也决定重新选择。
  现在的他,生存已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生存?!
  “也许我没有本事凭一个人的力量去扭转历史的转轮,没有本事凭一个人的力量去拯救这个世界、这个文明,但是既然我来了,我就一定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我的印记!”石越决心要接受一种挑战。上天既然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就一定要还给上天一个“惊喜”!
  “反正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无所谓。”石越对自己说,“别说是再死一次,就算应了那个签,死九次我也不后悔。”
  “无论在哪个时空,我都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是石越并没有意识到,他“想做的事情”,也许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
  天色微白的时候,石越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
  做大事业的人,绝不应当求田问舍。
  7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聚在一起准备吃饭的时候,石越对唐甘南、桑俞楚说道:“二叔、伯父,晚辈有一件事想与二位商量。”
  唐甘南眯着小眼睛笑道:“贤侄且说无妨。”
  石越沉吟一会,微笑道:“前些天曾与二位长辈说过木棉与棉布,侄儿不才,于这些事情略有涉及。如果二叔和伯父有意的话,我或者可以让棉布制成的工艺变得相当的简单易行。”
  唐甘南嘻笑道:“我素来相信贤侄的本事。不过民以食为天,先吃饭,吃过饭再谈不迟。”
  桑俞楚也笑道:“贤侄连这些方面都有涉猎,真是奇才。你二叔说得不错,吃过饭,我们再详谈此事。”
  唐棣却耐不住好奇,急道:“饭是天天吃的,不如先说了再吃饭也不迟。”桑充国也点头称是。桑梓儿却睁着大眼睛,好奇的看着石越。桑家并不把石越当外人看待,因此桑夫人与桑梓儿,都不回避。桑梓儿更是整日“大哥”、“大哥”地叫个不停。
  石越淡淡一笑,道:“还是二叔和伯父说得是,这事且不急,棉花谷雨下种,大暑立秋摘实,也不是说差等立办的事情,先吃饭吧。”
  唐甘南一本正经的说道:“毅夫你知道什么,子明侄儿不是池中之物,他知道的东西多着呢,若是听他说事却不去吃饭,只怕你饿死了他的本事也没有露出一半来。”一句话把众人说得都笑了。
  但是毕竟心里有事,一顿饭众人三口做两口吃完,早有仆人把茶端上来。众人却都不约而同的望着石越。
  石越要了文房四宝,方说道:“这木棉本来不是中土之物,今日种植,主要也是在崖州及岭南、松江一带,中原很少见。而且一般也不用来纺纱织布,主要不过用来放在被子里面,衣服里面,为保暖之效。但是依侄儿的看法,这棉花的用处,主要还在于纺纱织布。其比之桑蚕,无采养之劳,有必收之效;比之苎麻,免缉绩之工,得御寒之益,可谓不麻而布,不茧而絮……”
  接着石越便将王祯《农书》中记载的木棉的种植方法,以及黄道婆的搅车、椎弓、三锭脚踏纺车等物,《天工开物》中记载的花机、腰机等等,细细讲来,说不明白的,他就随手折断一根筷子,沾了墨水在纸上画出形状。虽然画工粗糙,却也能略具其形。这样足足说了有半个时辰。那唐棣等人倒还罢了,桑俞楚和唐甘南却是深明其中关键的,此时听石越一一说来,两人听得又惊又喜,知道一宗大大的财富送到了自己手上。
  说完之后,石越生怕自己记忆有误,又说道:“这些东西有些小侄也是凭空想像而来,因此还须找一些有经验的纺户、木匠,让他们依着这图纸试制,反复试验,方能成功。若仅依我这图纸而作,只怕只是纸上谈兵,误了大事。”
  桑俞楚捋着胡须,乐呵呵的笑道:“贤侄不必过于谦逊。凭贤侄这个想法,已是巧夺天工了。便有一点点不当,也能解决。你方才说的确实是老成之言,这个冬季我们就可以找人试制你所说的机械,明年开春,我们再安排人往松江一带收购棉花,招收纺户。”
  石越见他这样安排还算妥当,又说道:“据说这些法子,崖洲夷人女子早就会了,如果有什么差池,可以着人去那里花重金买几个夷人女子来,两相补益,可保万无一失。”
  “我们这就安排人去办。”
  石越点点头,又笑道:“小侄另外还想到一种机械,但只是粗具模型,改日我画成图纸与说明,二位伯父可以找人去试制一下。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他说的却是珍妮纺纱机。
  唐甘南和桑俞楚对他的能耐已是十分的相信,当下连忙点头答应。
  石越喝了一口茶,见梓儿托着腮出神的望着他,不由冲她向微微一笑。他似乎是在下棋一般,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决定了如何布局,暂时便可以落子如飞了。与唐甘南、桑俞楚说了织布机的事情后,他转过身来,又对唐棣和桑充国说道:“毅夫、长卿,你们可先去书房,等下我还有事情希望你们帮我。”
  二人一向敬服他,见他吩咐,答应一声,便起身而去。梓儿忽然仰着头问道:“石大哥,我有什么能帮你吗?”石越笑道:“当然能,这样吧,你也先去你哥哥书房等我,好吗?”梓儿脆脆地应了一声,兴高采烈的走了出去。
  唐甘南是老狐狸了,此时见他支开三人,便眯着眼睛笑道:“贤侄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石越淡淡说道:“不过我听说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二叔和伯父要做这些东西,所请的人,一定要能保密才好。否则流传出去,钱就赚不到了。”
  唐甘南和桑俞楚相顾一笑,说道:“那是自然。贤侄所虑甚是。”
  石越见他们早已想到这件事,便不再说什么,起身告退。走到大门口,忽听唐甘南唤道:“贤侄且慢走。”
  石越停止脚步,回转身来,问道:“二叔还有何吩咐?”
  唐甘南注视他一会,忽然一笑,道:“贤侄不是池中之物,蒙你不弃叫我们一声二叔、伯父,如果有什么事用得着我们两家的,只管开口。”桑俞楚也在旁微笑着点了点头。
  石越闻言一怔,也笑道:“二叔、伯父尽管放心,你们不把我当外人,我也断不至于把你们当外人。”说罢长揖到地,便往桑充国的书房走去。桑、唐二人自在那里商议怎么样请纺户、工匠,怎么安排作坊等事。
  8
  石越到了书房,见桑充国、唐棣、桑梓儿都坐在那里等候。他微微一笑,径直走到桑充国书桌旁边,找出一本《论语》,随手翻得几页,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三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静静等待。
  好一会,石越忽然笑道:“真是天助我也。”
  桑梓儿柔声问道:“石大哥,什么天助你也呀?”
  石越拿起那本《论语》,朝着三人亮了一亮,笑道:“自本朝赵普赵相公号称以半部《论语》治天下以来,《论语》便深受士子的重视,现在流传的注释却是汉代何晏的《集解》,网罗的是汉儒旧义,只怕离孔子之道相差甚远,而皇侃《义疏》更有太多谬误。在下不才,对《论语》却颇有涉猎,自以为理解颇近于孔圣的本意,我想写一本《论语正义》刊行于世,岂非美事一桩?”
  这一番话说出来,桑梓儿不知道厉害倒也罢了,桑充国与唐棣却是面面相觑。二人都是读书人,知道读通一经,至少需要五年,但若要精通一经,却可能要一辈子。想要著书立作,写《论语正义》,没有几十年的经学功底,广泛涉猎经史子集,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他们见石越不过二十多岁,居然说出这种大话,怎能不惊?诗词写得好,那只是才气,可是写《论语正义》需要的,就是学问了。
  石越看二人神态,便已知他们心中所想。他也不多说,只继续说道:“只是我的书法是毅夫、长卿都知道的,所以我需要你们帮助,一来这字还得你们来写,我以口授为主;二来字句有不够雅训处,或者我记忆有误的地方,还要二位帮我纠正过来才好。却不知道毅夫、长卿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二人虽然心中将信将疑,却也认为石越高深莫测,既然他开口求助,自是满口答应。唐棣知道这件事工程巨大,想了一会,又说道:“仅凭我们二人,人手可能不够,我把陈元凤、李敦敏和柴氏兄弟请来帮忙,集六人之力,可能更加容易一点,子明以为如何?”
  石越思忖一会,笑道:“便是这个主意。我的这部《正义》,体例和前人略有不同,而且可能要写上一二十万言,我又想一个月内完成底稿,多几个人也好办事些。只是他们若不愿意来,毅夫你也不要强求。”
  唐棣和桑充国听他说“一二十万言”,几乎吓了一跳,又听他说要在一个月内完成底稿,更觉匪夷所思。桑充国叹道:“愚弟本来不信有生而知之者,今见子明兄,才相信古人不曾骗我。”
  石越脸上微微一红,心里暗叫一声“惭愧”,想到自己无所顾忌的欺世盗名,实在谈不上什么正人君子,而且还要欺骗这些相信自己的人,更是过意不去。然而自己要做的事情过于艰巨,不能不借助自己千年之后所学到的知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正失神间,却听桑梓儿撒着娇说道:“石大哥,那我帮你做些什么呀?”
  石越本来没有想过给这位大小姐什么差使,但是既然已经答应她了,也不好反悔,灵机一动,笑道:“有件大事要妹子帮我做。”
  梓儿一听有大事要她做,高兴的问道:“是什么事?快说,我一定帮你。”惹得唐棣和桑充国都不禁莞尔。
  石越笑道:“你帮我想一个《论语正义》的封皮出来,要古朴典雅,合乎这本书的身份,如何?”
  桑梓儿见不过要她设计个封皮,心里老大不乐意,嘟着嘴说道:“这是什么大事呀。”
  石越连哄带骗的笑道:“妹子可别小看这封皮,要做到别出心裁又不失典雅古朴,是很难的事情,你再自己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而且这一本书的封皮就如同书的脸面和衣着,也是很重要的。”
  桑梓儿低着头想了想,似乎觉得石越说得有理,这才破颜笑道:“也是。石大哥你放心,我做的这个封面,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计议已定,众人便开始分头行事。唐棣去请诸人,除陈元凤推脱自己学术不精,要安心读书备考外,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都欣然前来,桑充国便禀告了父亲,收拾几间厢房,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安置在自己家里住了。
  9
  从十月二十六日开始,一直到十一月二十六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由石越口述为主,唐棣、李敦敏、桑充国分班纂录,最后统由柴氏兄弟撰写定稿,六人忙了个马不停蹄。终于在计划的时间里,将一部《论证正义》的初稿写出来。石越因为过份耗费心智,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这部《论语正义》是以后世钱穆《论语新解》、程树德《论语集释》为基础,由石越回忆写出。整部书虽然杂取二家释义为主,却也颇有一些石越自己的理解与解释,同时石越对钱穆的许多现代思想也做了更委婉的处置,因此公平的说,这部书同时也是石越本人智慧的体现。当时朱熹尚未出生,这部《论语正义》因为以钱、程二家学说为本,所以自然也网罗了朱熹以降许多学者的卓见,在当时来说,完全称得上是极具创见的学术著作。
  这部书在写前面一半时,唐棣等人还偶尔会问难辩疑,到了后半部,石越越说越熟,五人几乎已经把他当成生而知之的圣人转世了。
  石版《论语正义》全篇洋洋二十余万言,是以类似于朱子语录的白话写成,体例仿照钱书,先是集解释义,然后阐叙论语大义。其书最为独特之处,就是石越在这部书里采用了一整套标点符号!
  石越又与桑充国一起撰写了两个前言,一篇介绍全书的体例与作者的用心,一篇则是倡议采用标点符号,并且详细解释各种标点符号的用法。虽然古代的“者也”之类的语气助词实际上有标点符号的作用,而且也有简单的标点符号——但是应用并不广泛,甚至还受到一些读书人的抵制。所以断句不一引发的歧义,始终存在,便是这部《论语正义》里,石越对某些话的断句在其后甚至引发了士林大辩论,较著名的例子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历代断句,都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而石越用钱穆的断法,读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整句话的意义顿时截然相反!凭借着《论语正义》巨大的学术声誉,以及类似辩论带来的震撼性影响,标点符号后来很快得到官方的认可并风行于世。
  这部书还有一个小小的附带作用,那就是石越完全确立了自己在唐棣等五人心目中的地位。
  对于这部书,还有一个戏剧性的说法。
  在《论语正义》尚未正式定稿的时候,这部书的名声就已经悄悄传开了。唐棣等人突然消失在举子们的应酬聚会当中,引得举子们打听相问,唯一知道内情的陈元凤用揶揄的口气回答道:“唐毅夫等人在桑府帮助石越撰写《论语正义》,欲取代何氏《集解》为天下士子必读之书。”
  这个传闻于是便在京师悄悄的流传开了。
  众举子对于这几人如此“不务正业”都表示不解,虽然知道石越的才气,但是听说他二十多岁就想著书立作,还是要忍不住要嘲笑一番他自不量力。六人闭门写《论语正义》成为熙宁二年十一月份时举子们酒席间的一个笑话,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这部“大作”的刊行,以期看到一个更大的笑话。只有极少数人谨慎的相信石越或者真有过人的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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