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37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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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惩罚萧佑丹,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消除未来的隐患,平衡朝中的势力;另一方面,更是为了给耶律信铺路。
  他心里早已经决定,要让耶律信接任北枢密使。
  “陛下欲伐西虏,必先征高丽;欲征高丽,必先服汴宋。宋自得意河西,常有轻我之心,其君臣觊觎燕蓟,非止一日。高丽王氏,本我家奴,以结亲于宋,亦阴怀凌主之志。此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宋丽不服,吾师西出,则王氏袭我东,宋人蹑我南,亡国不旋踵。故臣为陛下谋之,西虏为缓,王氏为急。西虏为远,王氏为近。陛下得西方之地,终不能守,即行封建,亦非急务。至于高丽,其国虽小,河山千里;人民虽寡,不下百万。若兼并其国,此秦之并巴蜀,赵之灭代,亦一时霸业之基也。臣谓王氏所恃者,不过宋也。故欲并王氏,必先加兵于宋。不先服宋,则宋必援之,而王氏知有宋援,必死战,未易胜也。伐宋胜,则南人知惧,宋惧则高丽无援,吾得全力攻伐,彼则君臣动摇,其国易取……”
  耶律信的这封密折,他常常会取出翻阅,记得一字不落。但耶律信除了单独奏对之外,对任何人都决不提东征高丽一字。是以天下之人,只知他想伐宋,却不知道他的深谋远虑。耶律濬也听他谏言,朝中军中,凡有献取高丽之策者,一概批以“荒唐”二字,痛加斥责。这几年,凡有高丽使者至辽,他必特别抚慰,令其不以过往之事为嫌,假意令天下人以为他已经接受高丽现在的局面……
  为了这一切,他已经暗中准备得太久太久了。
  这中间,惟一让他有点遗憾的是萧佑丹。萧佑丹在他的臣僚之中,功绩之高,无人可比。而且也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材,对他来说,更是亦师亦父。
  只不过,他耶律濬不是刘禅,不需要一个诸葛亮——要想平平常常罢掉这个德高望重的萧佑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如若让萧佑丹在北枢密使的位置上再这么干下去,就算他支持自己的雄图霸业,迟早也会真正的尾大不掉,更何况萧佑丹还坚决反对他对宋朝开战。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萧佑丹继续当北枢密使,往好里说,他就是诸葛亮第二,往坏处想,他未必不会成为赵匡胤第二。但是,他却既不想当刘后主,也不想让阿果当刘后主,更不愿意做周世宗,尸骨未寒,江山易姓……说不得,只能委屈委屈萧佑丹了——这还真是个难得的把柄,一举两得,既可以罢掉萧佑丹,又有了兴兵攻宋的借口。至于萧佑丹,再怎么说,倘若他是真忠臣的话,自然是不会介意用何种形式向他尽忠的。
  不过,此事仍然令他感到为难。
  真要将萧佑丹赐死,无论如何,他都有点于心不忍。若要留下他的性命,倘若他心怀怨望,以萧佑丹之能,即便在野,也能让朝中不得安宁……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这虫还没死!而且,他还要拿捏朝中各派的分寸,终究不能因萧佑丹一人,而闹得朝中纷扰,各成朋党,交相攻击。
  在这方面,耶律濬不能不羡慕南朝。宋朝宰相、枢密使多是文臣,皇帝若要罢免宰相、枢使,比起他来,要容易得多,南朝的宰相们在州郡与朝廷中上上下下,也习以为常。因此,南朝皇帝只要不自寻烦恼让一个武臣去做枢密使——他们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祖宗之法”,武臣只要做到枢密使,非有大故不能撤罢——那就不会有耶律濬这样的麻烦。
  人性总是很软弱的。耶律濬曾经指望过萧佑丹自己请求辞相,为了对天下交待,萧佑丹力辞,然后他这个皇帝百般挽留,以示不是他容不得功臣,最后萧佑丹仍然坚持让贤……这样就皆大欢喜了。但是,即便聪明如萧佑丹,仍然免不了会贪恋权位,他虽然提出过辞相,但只要耶律濬稍加挽留,他竟然也就继续留任了——耶律濬直到现在都不是很清楚,究竟萧佑丹是真的想过辞职呢,还是只是学王安石做做样子,给他施加压力……
  所以,萧佑丹的确也是让他失望了。
  “陛下!”
  “唔?”近侍直长耶律虎思的禀奏将耶律濬拉回到现实中,“有何事么?”
  “陛下,南院大王萧岚、北院宣徽使马九哥求见。”耶律虎思用契丹话说道,他听得懂汉话,但平时极少说汉话。
  耶律濬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们来做什么?今日又不曾宣过他们。”
  但他知道耶律虎思是不会回答他的——撒拨给他选的侍卫,个个都与撒拨一个性子——沉吟了一会,命令道:“宣他们进来罢。还有,你让人去宣耶律冲哥,朕要见他。”
  “是!”
  3
  “马九哥,你胆子还真不小!”耶律濬坐在他的御座之上,一面听着萧岚的禀奏,一面阴着脸盯着马九哥。
  虽然一直是低着头,但是,马九哥仍然能够感觉到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甚至知道皇帝此时的表情是怎样的——他是耶律濬继位之初就一手简拔的官员,追随他的皇帝已经有十几年了,这种能力是他能得到皇帝的赏识,十几年来历经风浪而始终不倒,反而步步高升的本钱。揣测皇帝的心思,对于马九哥来说,几乎是一种本能。
  他知道当耶律濬这样看着一个人之时,意味着什么。
  他感觉到自己脸部的肌肉绑得紧紧的,小腿一阵阵的抽搐,幸好此时他是跪在皇帝的面前,衣服会掩盖住这些的细节,不会被皇帝发觉。
  他了解皇帝,所以知道不能让皇帝察觉到他的紧张。
  今日之变,的确是他始料未及的。
  昨日他甘冒奇险,私见唐康之时,已经知道是瞒不了多久的。但他素与萧岚相厚,又知道萧岚觊觎北枢密使之位已久,如今萧佑丹正是失势之时,大辽朝中人人惧怕萧岚,因此,他算定在这个时候,绝大部分的大臣是不敢轻易下注的。所以,最坏不过是被萧佑丹的死党弹劾——而他们不可能有多少真凭实据。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会是萧岚翻脸不认人!
  而且,时间只不过过了短短一个晚上——萧排亚率人来时,他正与几个心腹在帐内商议进一步的行动,结果被萧排亚不由分说,就带到了南院大王大帐。到了那里,又被萧岚一通质问,然后几乎被萧岚挟持着前来面君。
  这一连串的变故,打了马九哥一个措手不及。
  马九哥非常的了解萧岚——这个年轻的新贵,最大的本领与自己是一样的,他们都是最懂得揣摸、迎合皇帝的人。
  以萧岚与他的关系,这样翻脸,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萧佑丹。
  萧岚一向都是顺承耶律濬的旨意行事的,所以,他如果这么做,只能是因为他知道皇帝并没有真正想要将萧佑丹置于死地!
  而这也正是马九哥此前所一直担心的。
  也是他要冒险的原因。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置萧佑丹于死地而后快。
  所以,他必须逼得皇帝骑虎难下!
  虽然他也计算过退路,报了这不共戴天之仇后,若得侥幸不死,他已经暗中联络好了一个高丽海商,到时候便设法远赴南海,以他的才干,在南海诸侯国中,富贵仍是唾手可得……
  但是,若有必要,即便与萧佑丹同归于尽,他也在所不惜!
  虽然局面极为不利,虽然心里有难以克制的慌乱与紧张,但是,他也绝不会就此认输。
  马九哥心里很清楚,如今能够暂时保住他性命的办法,只有一个。
  他咬咬牙,扬起头来,望了一脸怒容的皇帝一眼,旋即一面使劲地叩着头,一面放声哭道:“陛下!臣确无所惧!君父之仇,不共戴天。父死贼手,为人子者却懵然不知,以仇为亲,此匹夫知其辱,何况天子?臣闻‘主辱臣死’,陛下有此奇耻大辱,臣死且不惧,更有何惧?!惟陛下父仇未报,为天下所笑,臣虽死,亦无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放屁!”一瞬间,耶律濬的脸色更加难看,他腾地从御座上站起来,怒声吼道:“马九哥,你还敢胡说八道!”
  “罪臣万死!但是陛下!臣已查明,南朝前职方馆知事——云阳侯司马梦求即是当年卫王引荐给陛下之马林水!”
  金帐之内,瞬间死寂。
  过了一小会,便听耶律濬恶狠狠地问:“证据呢?”
  “唐康已经亲口承认!”马九哥硬着脖子回道。
  但他话音刚落,已听萧岚厉声喝斥道:“马九哥,你敢当面欺君?!”
  马九哥毫不示弱,马上顶了回去,“罪臣万死亦不敢欺君!若陛下不信,请召唐康,御前当面对质。臣若欺君,愿受车裂之刑!”
  无非就是一死!
  就看皇帝敢不敢将此事闹得天下之皆知!若真能将这风浪掀起来,皇帝一时半会,更不会杀他。
  “陛下!”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事不关己,但萧岚此时仍然是又惊又惧,他这时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狗急跳墙”,什么叫做“困兽犹斗”——唐康有没有说过那些话,真相不难查明,而皇帝也绝对不会舍不得马九哥一条小命,但马九哥仍然不顾一切地挑衅着皇帝……
  萧官奴、杨引吉他们是对的,若他果真想要阻止一群疯狗去咬人,结果只会让那群疯狗来咬他自己!
  然而,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制止住马九哥这条疯狗。
  “陛下!马九哥实已是丧心病狂,陛下岂能听此疯言狂语,便轻易召见南朝使节,辱及先帝,为天下万邦所笑……”
  但他话未说完,已被马九哥声嘶力竭地打断,“陛下,卫王勾结南朝,铁证如山!”
  马九哥一面叩头如捣蒜般,撞到地面砰砰直响,一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放声大哭,“陛下试想,若非卫贼私通南朝,暗中早有交易,为何我大辽内乱之时,南朝不乘我之弊,反而去攻打西夏?为何五六年之前,南朝疲弊,国内骚然,卫贼使宋觑其虚实,回来反而力陈宋之不可伐?为何今日南朝复振,便欲毁约,而卫贼却又敢与朴彦成私订密约?陛下!陛下!陛下不可再为此贼所欺!”
  萧岚终究还是年轻,马九哥摆出这不顾一切同归于尽的架式,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攀咬,他一下子竟是舌头打结,想不出什么词来驳斥。
  但耶律濬却早已听得勃然大怒,“放肆!”他一掌击在御案之上,怒声喝道:“来人!”
  帐中侍卫立时应声而出。
  耶律濬指着马九哥,怒道:“将这无父无君的奸贼押出去,送夷离毕!”
  “陛下——”马九哥被几个侍卫如狼似虎般扑过来,他还要挣扎,耶律濬已是双眼喷火,又喝道:“把他的狗嘴给我塞了!”几个侍卫不由分说,从马九哥身上扯下一个鱼袋,一把塞进他嘴里,连拖带拉,拖出帐去。
  “萧岚!”耶律濬余怒未消,又转向萧岚,几乎吓得萧岚一个哆嗦,“臣在!”
  “你立即给朕查清楚,马九哥还有没有余党?全部抓起来,一个也不要漏掉。”耶律濬沉着脸,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你听清楚,朕不想再听到任何胡言乱语,令先帝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领旨!”萧岚连忙应道,叩头退了出去。
  人在突然陷入绝境后的愚蠢与疯狂,往往会令正常人无法理解。
  离开皇帝的金帐之后,萧岚仍禁不住后怕,他一面暗自庆幸自己的果断——若是给了马九哥充裕的时间,真不知道他会惹出多大的乱子来无法收拾。而且,这个乱子,到时候毫无疑问会被算到他的头上。搞不好,连皇帝也会疑心是他暗中纵容、唆使。所谓“瓜田李之下之嫌”,有时候的确是有口难辩的。
  另一方面,萧岚这才算是真正明白了萧官奴、杨引吉们的先见之明。其实,他到现在,仍然无法理解马九哥为何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要胁皇帝?这是萧岚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他却不得不来处理这种蠢事。
  人人都说他萧岚是个没有坚持的人,但他自己知道,他虽然不是什么忠臣义士,但还不是那种对大辽的命运完全漠不关心的人。所以如马九哥所策划的这一类事情,即使与他的利益无关,他也是一定会阻止的。
  然而,同时,便如萧官奴、杨引吉们所告诫的——他绝对不能得罪那些与马九哥站在同一边的人。
  他现在无比认同这一点。
  他恍若觉得自己如杂耍艺人一般,正踩在一根悬在高空,又细又长的竹竿之上,须得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平衡,否则,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4
  “也就是说,韩林牙算对了,咱们应当可以安枕无忧了。”
  耶律昭远放下手中的《谋略例说》,抬起头来。与大部分的契丹人不同,他的帐内,除了一张胡床,一个书案,最显眼的,是那几箱子书籍,全是从南朝或买或抄回来的。
  “但愿如此。”和耶律昭远说话的人坐在他的右下首,长相平凡,从穿着来看,似个高丽商人——至少他的表面身份如此,这个叫王淳的人,有一个高丽姓氏,能说一口流利的高丽话与契丹话,但耶律昭远并不是很相信他是个高丽人。
  谁都知道高丽商人比宋商更加方便。
  大辽皇帝为了表达他对能带给他丰厚税收的商贾们的欢迎,每年都会允许一些外国商人到广平甸与他的臣下贸易——但宋商会受到严格的限制,而高丽人则因此受益。他们是大辽最活跃的商人之一,充当着大辽与宋朝、南海诸侯、日本国之间的中介。
  辽丽之间的关系复杂,做为一个曾经长期臣属于大辽,被大辽视为“家奴”的国家,即使他们现在倒向南朝一边,但近百年的纠葛不可能一夜之间完全切断。两国在地理上更加靠近,而高丽如今对大辽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臣礼,大辽对高丽亦更加怀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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