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36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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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嘉此时心里已明白八九分,宗泽虽说得客气,而如为何会募不到战士她也不甚明白其中究竟,但她却也知道他们将要花费的钱,只怕将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目。但宗泽最后的一段话,她却没有听懂,奇道:“这战船车马,倒是免不了要找海商,这兵甲器械,难道不是向朝廷买么?这却与海商有何相干?”
  宗泽却只是笑着摇头,只管望着曹友闻。
  柔嘉心觉蹊跷,不由奇怪的将目光转向曹友闻,却见曹友闻欠身笑道:“不敢相瞒县主,兵甲器械,自可找虎翼军去买,朝廷亦有明诏,南海诸侯国若要买兵器,凡朝廷许可者,有司皆不得推诿抬价。只是其中若有海商相助,却可让邺国买到价格低廉,打造上乘的兵器盔甲,种类应有尽有,无论邺国想买多少,都能充足供应……”
  “啊?!”柔嘉简直难以置信,不禁眨了眨眼睛,然后看向宗泽,但宗泽的神情间却是毫无异议,全然默认了曹友闻这番话。她自这一刻真正明白了海商们拥有的势力,也明白了为何诸侯们纷纷要与海商联姻,“那这卢家……”她有些迟疑的问道:“却是很有钱?他家难道也卖兵器?”
  问出这样的话,宗泽顿时松了口气,显然,柔嘉已经明白了要害所在,这位县主虽然为人粗枝大叶了点,以北方的标准看来,亦有些离经叛道,不守礼节,全无大家闺秀的模样,但毕竟还是聪明的。而且,她一旦明白过来,便如此直率的相问,毫无掩饰之意,更令海船水军出身的宗泽大生好感。
  但他却摇了摇头,笑道:“卢家的确算得上富甲一方。不过,据下官所知,他家却没得兵器卖。”
  柔嘉见他一面说,目光却一直望着曹友闻,心中一动,又转头望向曹友闻,道:“莫非……”
  却听曹友闻早已接过话来,笑道:“卢家虽然不造兵器,但他家却有几宗生意,对邺国大有助益。卢道传第三子卢安甫在婆罗洲有一处极大的庄园,乃是南海少有的几个大粮商之一,邺国所在的金洲,土地肥沃,气候适宜,将来自是不愁粮食不足,但建国之初,养兵养民,这粮食却是至关重要。此外,卢家六娘子的婆家,拥有泉州有名的船坊,如今李承简既已在雍国当了官,只怕……如今朝廷大举封建诸侯,海船供不应求,有了这层亲戚关系,不仅买船时更加方便,他日邺国迟早也须有自己的造船坊,此亦是一大助力。而且,最重要的是,卢家这等家族,从东南至海外,亲朋戚友众多,连根错节,邺国若欲招募战士水手,若无几个这样的大家族襄助,势必事倍功半。南海海商,一直苦于人力缺乏,而卢安甫竟能在婆罗洲垦田,并非他有甚过人之能,实是因卢家之势力使然。若仅以此而论,便是唐家亦有所不如。在东南诸路,若无本地宗族势力之支持,仅仅有钱,亦是募不到甚人手的。”
  “唔……”柔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此时,她心里面也猜得到,如卢道传这样的富商,多半也买了一个开国子的爵位,从名义上来说,亦算是体面了。她心里也清楚,这门亲事,她已没有多少反对的余地——即使她再任性,她也绝不会拿她一族人的身家性命去任性。如今的她,已经懂得考虑后果。
  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的,她心里对迎娶一个商人的女儿进门这种事情,始终感觉一种说不出来的讨厌。
  她其实没有那么看不起商人。
  但她心底里,却始终有那么一种难以忍受的感觉……
  只是,柔嘉心里面也明白,世上之事,断不可能只凭着她的心意而运转的。
  在她的人生中,大部分时候,都只能接受着那种不如人意。
  这件事情,即使她从汴京逃到杭州,逃到那万里之外的金洲,亦无法改变。
  4
  “主桅、前桅、后桅,全部再仔细检查一遍。王春,你去看下淡水和酒,小陈珠,你给俺滚一边去,别碰那指南针,那是你动的么……”
  时方五更,夜色犹重,但杭州港内,已是一片喧嚣热闹的景象。卫棠站在甲板上,耳里听到杂事的呦喝,一面留神着纲首[185]与几个市舶司官吏在船头那里交涉着什么,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张市舶司发下来的出海公凭,对着几市舶司小吏点头哈腰的赔着笑,另一只手正悄悄的入那几个小吏手里塞着花花绿绿的交钞,又说了好一阵好话,那几个小吏才转身下船。
  卫棠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腥味的空气,远远望着犹笼罩在黎明薄雾中的杭州,心情竟是无比的愉悦。
  终于要离开这个国家了。
  他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船舱口,那里面,他的三个“战利品”正在舆洗。这次在杭州虽然逗留了许久,但他却并未能替雍国招募到多少人才——要令士大夫们背井离乡,举族迁移,前往海外的夷人之地,并非易事。凭他费尽唇舌,想尽办法,也免不了经常碰壁。
  卫棠倒并未因此而灰心。
  除了少数野心勃勃之辈,士大夫若未遭大变,的确不至于轻易就会受到诸侯们的官爵诱惑。要让他们感觉南海诸岛并不算天涯海角,让他们不将南海诸岛与野蛮、瘴疬等同起来,亦非一朝一夕之功。相比那些海商而言,大部分士大夫,更缺乏勇气,更瞻前顾后。海商们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可图,他们全无畏惧,亦很少有人会在乎是做宋国的臣民还是做诸侯国的臣民,但是士大夫就不同,东周时代游士的风范,在他们身上早已荡然无存。他们心里担忧的,是汉代的故事——西汉为了打击诸侯国,曾经下达过歧视在诸侯国担任官职的士人的法令。
  卫棠原本说服了五个人,但有两个人最终因为晕船而退缩了。不过卫棠并不沮丧,他们要去的地方,他们要做的事业,也不需要这样软弱的士人。
  他也不需要道德君子,雍国需要的是为了功名利禄什么苦都肯吃的才智之士。这愿意随他去雍国的这三个士子中,一位才学过人,但运气欠佳,屡试不第,最后只能靠算命糊口;一位却是“鬼迷心窍”,家徒四壁,却偏偏去西湖学院学什么格物学,全不求安身立命之道,结果欠了一屁股的债。这两人皆是因穷途末路,见到卫棠,才下定决心去雍国谋取富贵。至于剩下的那一位,却是卫棠重金相聘延致——此君原是白水潭沈括的入室弟子,其后曾入兵器研究院,颇受重用。但他好酒、好美食、好狎妓、好关扑,终于债台高筑,因试图盗窃兵研院的黄铜,被扫地出门,其后改名换姓,偷偷跑到杭州投靠同窗,在译经楼谋了个差使,但他到了杭州,又是整日流连青楼勾栏之间,很快又欠下几百贯的巨款……此番卫棠无意中听到他的事迹,千方百计寻到此君,他虽不愿终老异域他乡,但卫棠答应他为雍国效力五年,即酬以千两白银,却终于将他打动。
  兵器研究院的人,在大宋朝并不见得有多高的地位。但果真要想招揽一个这样的人,却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卫棠觉得自己能招募到此君,实是雍王的运气。这样的人,若是以前,便连卫棠亦觉得是个无可救药的小人,在大宋朝自免不了被人唾弃。但对雍国来说,他的德行如何,那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君的的确确知道许多兵器的造法。
  想到这里,卫棠对雍国的前途,更抱信心。
  雍国的确是有天命庇佑的。
  “官人,马上就要开船了。”
  一个“僮仆”走到他身后,提醒道。卫棠轻轻唔了一声。这小孩又黑又瘦,个头也不高,卫棠问过他年纪,差不多有十一二岁,但看起来,却好象只有七八岁。船上一共有三十多个这样的小孩,都是杭州附近的乞丐孤儿,这也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除了挑出两三个来权当僮仆使用,其余的都是偷偷带上船来,和货物一道藏在船舱里。
  对于诸侯国来说,人丁太少,是显而易见的问题。虽然宋朝明发诏书,允许诸侯们招募部众,但实际上这个问题并没那么容易解决。这一面是因为能安居乐业的人不愿意远赴异国他乡,另一方面,朝廷的诏令,与地方官员的利益,也有极大的冲突——大宋朝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一条主要根据,便是当地户口丁口的增长,因此,地方官员不愿意本地的人口流失,因而百般阻挠,亦是情理当中之事。他们在这方面掌握着极大的权力,就算平时有宋人想出海,无论是做水手或是做海商,都必须有乡里的头面人家或者数户邻居担保,才可能让地方官员开具公凭。而倘若没有这凭证,是不被允许登船的,否则被市舶务查到,就会被视为贩卖人口,那在宋朝,是极严重的重罪。
  这些内情,是卫棠到了杭州以后,才慢慢弄清楚的。为了得到几张出海的公凭,他费的力气并不比招募人手时少。但如这些乞丐孤儿,若在杭州没有势家大族支持,想得到公凭却是千难万难。他花了好大气力,才弄到几张卖身契,将几个小孩当成他的僮仆光明正大的带到船上。其余几十个小孩,却只得冒一回险了。
  也许以后真的只能用吕渊所说的办法——花钱买人。只要有利可图,自然会有胆大包天的海商,去诱骗拐带人口到雍国来。
  “起桅啰!起桅啰!”
  十余个大汉的声音齐整宏亮的叫了起来,顿时唤回了正在出神的卫棠,他不由转过头去,只听见桅杆下的转轴发出“嘎嘎”的巨大声响,但这声响瞬间就被淹没在众多水手们兴奋的叫喊声中。帆船上的三根桅杆在转轴的带动下,数丈高的后桅、高达七八丈的前桅、还有那根十丈有余的粗大主桅,缓缓的竖了起来。
  “啊,哦,哦!”带着无从想象的惊叹,一个尖锐的孩童声音大叫了起来,顿时吓了卫棠一跳,他看着身边的这个“小僮仆”,但这个“小僮仆”却全然忘记了他,又是兴奋,又是震惊的呆呆望着眼前巨大的主桅,嘴里不住发出单调的叫声。
  这个来自市井的小乞丐,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激动之中,早将刚刚学会不久的所有规矩抛到了脑后,完全是脱略形迹的开始又叫又跳。卫棠既觉得好笑,但又有几分理解。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海船起桅出海,虽然他见过更加高大的桅杆与船帆——最大的海船,甚至有七桅甚至九桅之多,但在主桅竖起的那一瞬间,他仍然能感觉到震撼——如此高大的巨物,便在的眼皮底下耸立而起,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船上的水手开始忙碌起来,桅杆下的绞盘不断发出“嘎嘎、吱吱”的声响,棕色的船帆被十几个水手合力挂上桅杆,身处巨大的主帆与前帆之间,卫棠几乎感觉自己被暮云笼罩着,他双手紧紧握住舷墙,竭力平抑着自己的心情。
  这是他前半生永远都无法体验的感觉。甚至连想也想象不到。
  但是,此时,他心里的感觉却是如此鲜明,又如此的矛盾。他既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人力的卑微,又能清楚的感受心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感受自己的雄心!
  能造出这样的庞然巨物,能驾驭这样的海船跨越那看起来无边无际的海洋,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征服的?!
  卫棠的心里,仿佛有一处洞口,訇然中开。
  由东北而来的凛洌晓风,掠过大海,仿佛揭开夜幕的利刃。微晞的晨光踏波而来,仿佛只不过是那么一个瞬间,突然曙光绽放如水波四散,渐之而来的光明令得原本青黑色的水面渐渐泛白。
  卫棠凝目远处,此时朝阳未现,但依稀已有的万丈霞光耀得他几乎要流下泪来。他说不清此时扯动他心里的那东西究竟是伤感还是激动,是惆怅还是留恋,在这么一瞬间,他没法控制这种东西,只能纵容着它在身体里东奔西突,不得安宁。
  一艘驶得飞快的小船箭一般的滑到他们船旁,上面有人正向他们挥舞旗帜——那是杭州港内的指挥船只,正在引导他们驶出港口。
  帆船仿佛行得很慢,但身边却似乎有许多东西在飞快的消逝,落在后面,越来越远。譬如杭州港,卫棠假装自己正在观看前方的风景,马上便要日出了。他曾经看到过海上的日出,红日出海,霞光万斛,宛如千里熔金,如同希望,如同未来,如同美好,所以——不必回首。
  “右舷!右舷!”忽然有水手大声的吼了起来,帆船被后面递涌而来的波浪推拥着,微微倾斜。卫棠侧过脸,原来是一只浩荡的船队,正从后方驶来。它们的船行速极快,不过盏茶的时光,那只船队的首船便已经赶了上来,然后一艘接一艘,各式的旗帜在它们的甲板上方高高飘扬——“虎翼军第一军”、“虎翼军第二军”、还有“邺”!
  卫棠顿时明白了这只船队的身份,原来是邺国公的船队,原来他们竟然是在同一天出海!竟然是在同一天,将远离了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国,赴那据说将是他们新的家国,那个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从此,这里只是故土,这里只是故国,而那个故人……卫棠突然自嘲的笑了起来,因为他突然想到,她其实并不会认为自己是故人。
  那些被抛落的东西仿佛又被波浪推拥而来,他不自禁的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次相见,长安街头,石越帅府,那一个骄横的少年……他回忆着,却又情不自禁的叹息了一声,都是极遥远极遥远的以前了,那个年少轻狂、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一掷千金的少年郎真是自己么?那真是陌生,陌生得几乎都不象是往昔,简直就是一个消逝已久的旧梦,残破得只剩下碎片。
  而她呢?那个骄狂、任性、跋扈的“少年”,卫棠的心里面,其实也很想知道,想知道她是否依旧如当年那般,还是也如自己一样,已在岁月中悄然改变……为此,他曾不止一次控制不住冲动想要去拜访她的父亲,或者,竟或是能亲口问一问她,是否还记得当年长安街头的旧事?他甚至常常会想,也许还可以亲口告诉她,当年在长安的相见,给他留下了如此深刻的记忆,还有那之后多少次的苦苦寻觅,却觅之不得的怅惘……
  但他终究按捺下了这份冲动,时移势转,如今的他,早已经不是当年轻狂的少年,如何再能有如此轻狂的行径?何况除了正式的拜访,他还是有许多机会看到她的,默默的在某个角落,远远的,如无数的路人一般。他知道她是不会注意到他的,所以他把每一次看到她的机会都当做最后一次,而将心事沉埋。
  又是一艘战船从面前驶过,很近很近,伴着那艘战船的,是一艘飘着“宗”字将旗的战船。他的心突然猛得跳了一下,然后,天地在这一瞬间停顿下来。便在他们交错而过的这一刻,他看得很清楚,柔嘉就站在船头,船头的劲风吹得她袍袖飞舞,她罕见的换上了女装,明香黄地缠枝莲龟背纹的重绵衣裙耀眼生辉,白玉腰带束着她纤细的腰身,日出的霞光落在她的脸上,却不知道是哪一份明艳更加动人?
  旁边的战船上有人大喊了一句,却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卫棠听到船上水手们的哄笑声,那个大喊的人于是掣出旗帜打出旗语,原来是在问他们的目的地。杂事老实的挥着旗帜回答了,那边立刻以旗语回复,却是祝他们好运。
  “好运,好运!”卫棠听到船上的水手们扯大了嗓门大声回道,顿时引得那战船上的人也高叫了起来,“好运,好运!”
  他们共同的呼叫声压过风声,响彻大海,在他们的叫声中,卫棠看到柔嘉也转过脸也向他们船上扫了一眼,但他还来不及感觉到柔嘉是否也已经看到了他,战船便已经迅速的超过了他们。她并没有回头。
  卫棠默默的站着,望着那远去的船影。“最后一次了,”他在心里说道,“最后一次,好运。”邺国的船队一艘艘的超过了他们,最后渐渐消失在他视线之中。痴站了许久,他终于回过头望向越来越远的海岸,看着他所有的过去都在慢慢消失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后终将什么也看不见。
  碧空天净,从此人各一方,天各一方。
第十九章
黄金错刀白玉装
  1
  得到制糖的秘方后,我并没能马上回国,而是在这个国家滞留,原因是我听到传闻,南海发生战争,强大的室利佛逝帝国试图挑战这个帝国在该区域的权威,显然这是个愚蠢的错误。战争很快结束,我原本计划在冬月较好的天气归国,但是却又碰上了一些生意上的麻烦,我在杭州唐家预定的一艘九桅中国帆船,因为他们的诸侯要前往自己的封国,因而到处买船,结果就是我的船受到了拖延。而这样的大船若离开了杭州,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能买得到。唐家派了一个人来向我解释,并承诺为表示道歉,将赠送我十担茶叶,因为他们同时还是很重要的贸易伙伴,而且道歉又很诚恳,我决定接受。因为等待这艘船,以及取得出海公凭,我在这个国家等到了四百七十八年十月二十九日[186],用这个国家的历法是二月一日,才和我载满货物的船队离开杭州港。虽然知道这个月份出发将会遭遇可怕的暴风雨,但真主保佑,我若再不出发,就将在这个国家再滞留一年。而这是不可接受的。
  ……
  我们离开杭州港时,已经看到一只庞大的船队,搭船的宋人告诉我,那是一个叫“邺”的诸侯的船队,但这个诸侯很有势力,有许多战舰对他保护。他们问过我们的身份,知道我们没有恶意,于是允许我们照旧航行。而到泉州时,我们又碰上了这只船队,他们在这里逗留,而我们亦要采办一些货物,以让我们的船不要留下空仓位。并且决定,在海上航行时,跟随这样一支大船队是有很多好处的,所以我去和他们交涉,结果发现一个叫曹官人的海商也在他们船上,我们曾经有过生意往来,此人在南海以贩卖兵器出名,因为这个关系,他们很快答应我们,允许我们加入他们的编队。邺国的王并宴请了我,告诉了我他的封国的位置,原来是在金洲,原来室利佛逝帝国的一部分,邺王并请我日后能去他的国家贸易。我表示答应,如果我再次来这个国家贸易的话,因为我并不能肯定我是否还会回来这里。宴会后,曹官人又告诉我,邺国将来会有制糖业,如果我愿意,他愿意给我一定的份额。因为邺王已经和他达成协议,他承包了邺国三十年的市舶务。我礼貌的接受了他的好意。若在以前,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但我已经有了制糖的秘方。但是,曹官人的建议也让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如果能在南海的岛上种植甘蔗,发展制糖业,那将有巨大的收益。但这只是个想法,因为我知道我们找不到劳力,船上的那个宋人船客对我说,诸侯们将优先种粮食。因为这是他们世世代代的想法,而且对于诸侯们来说,也确实很重要。
  几天后我们从泉州出发,邺国的船队又多了二十艘四桅帆船,用这个国家的标准,每艘船都有“一千料”那么大。这些船是当地一个船坊主赠送给他们的,因为邺王的第十子,在杭州娶了这位船坊主的一个亲人。
  此后几日,风力非常适合,邺王还请我上过几次他的座船,那是一座七桅帆船,但又象是楼船,因为在甲板上方,他的座船还有三层船舱,这使得他的座船非常高大,看起来象是一座在海上移动的城堡。但这种船不便宜,如果用来贸易的话,也并不实用,他们一共拥有三艘这样的船,以展示他的气派。
  我还见到了王的美丽女儿,她就象个男人一样,佩戴武器,大声呵斥命令船上的每个人,这在这个国家非常罕见。如我之前的见闻,在南方,这个国家的女子也常常如男子一样抛头露面,即使有钱人家的女儿也常常这样,但在北方,帝国的中心,有钱人家的女儿,通常都会呆在家里,非常温柔。而邺王的女儿则是一位公主,后来有人告诉我,这个国家也只有一位这样的公主。因为她很受宠爱,连皇帝也喜爱她,所以她才变得很骄纵。在汴京,她的行为会受到指责,因为宠爱才免于被严厉处罚。但是,到了南方,指责就会变少。而将来到了金洲,当地的土人,经常是女人当家,出来与人贸易,室利佛逝帝国甚至还有女王,就更加没有人敢指责她了。有人悄悄告诉我,这位公主拥有极大的权势,她的父兄要么宠爱她,要么惧怕她。
  船上还有一位宗将军,他很年轻,但名声很大,因为正是他带兵攻破了室利佛逝帝国的都城。宗将军很得邺王与公主信任。因为他们是北方人,从未见过海,有许多人晕船,还有一些人生病,很严重。尽管如此,宗将军还是帮助邺王训练他的部众。他甚至要求邺王的王子去帮助操帆,打扫甲板。很多人怨恨他,但他并不在意。我的船客告诉我原因,乃是因为宗将军是隶属于皇帝的将军,他比这些王子更有权力。
  这个旅途并不是一直如此风平浪静。
  在我们离开广州后一天,邺王的某一个妻子死掉了。虽然有医生很好的照顾,但是依然没能救活。他们将她的尸体抛进海里。如前所说,他们中大部分此前从未见过海,而这晕船与疾病让他们感受到恐惧,对于死后尸体要扔到海里,他们对此似乎比对死亡本身更加害怕。
  他们的士气变得低落。只有那位美丽的公主整天都笑呵呵的,她依然不断的喝斥,打骂船上的人,但她的活力的确也振奋了一些人。我的船上原本流传着一些谣言,因为有人觉得女人上船是不吉利的事,而邺王那位妻子的死更证实了这一点,但这位公主却让水手们不再谈论这点。他们很乐意靠近她的船,也尽力想到甲板上来,因为每个人都想看到她。
  但灾难并未就此结束。
  两天后,船队遭遇了一场暴风雨。当时我正在睡觉,但很快被甲板上的叫声惊醒,狂风暴雨让船颠覆得非常厉害,尽管我们的船非常大,但依然对抗不了这样的坏天气。我连忙叫人将桅索放松一点,但是主桅和第四根桅杆,依然被折断。我们决定放下几根桅杆,整整一夜,我们都在暴风雨搏斗。这场暴风雨持续了整整三天,因为有战船的帮助,他们训练有素,经验丰富,虽然到了广州后,一部分战船返航了,但另一部分战船依然能够帮助到我们。我们很幸运的没有船掉队,若没有他们的帮助,将很难做到这一点。我还有一只稍小的三桅船失去了它的前桅和主桅,但我们储备有圆木,他们又重新做了主桅和前桅。
  但邺国的船队却没有这样幸运。邺王的一个儿子在暴风雨时上到甲板帮助加固桅杆时,失足掉落到海中,在那样的情况下,没人能救活他。他们还有两只船撞到了一起,结果他们失去了较小的一只,另有一只船被吹得偏离了航道,结果撞上了一块礁石,还有一只不知去向,后来我再没听说过那船的消息。发生这样的悲剧,一半是因为他们大量招募水手,结果很多人经验不足,遇上这样恶劣的天气时惊惶失措。但是,在海上,这并非最恶劣的天气,持续十天的暴天雨也很常见。
  因为撞上礁石的那只船上有邺王的另外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并非此前提到的那位公主,而虽然战船努力救人,却并未能救起他们,这次他们一共损失了近三百人,因此,这场灾难对邺国的打击非常大。尽管此后天气好转,而且我们很幸运的,并没有偏离我们的航道太远,但一直到我们到达占城国的都城新州,他们都士气低落,萎靡不振。我能感觉到他们身上的绝望情绪。
  我虽然很同情他们的遭遇,但我们商议,很多人坚信是因为他们船上载了太多的女人,而导致了这样的灾难,所以最终在新州,我们决定与他们分开。我去向邺王告辞,尽管在悲伤与沮丧之中,他依然很有诸侯的尊严与礼貌,他给了我们好的祝福,并再次邀请我去他的国家贸易。离开的时候,我感觉在他们当中,也许只有那位美丽的公主没有被击垮,她看起来也很悲伤,但她身上没有那种绝望与放弃的情绪。
  ——《刘图泰东方行纪》
  新州港的海水,碧蓝无边,伟丽宁静。一座高耸的石塔,矗立在海边,引导远来的船只,进入这个美丽的港口。
  繁华、壮丽、干净,很难想象,在“蛮夷之地”,居然还有这样的城市,这样的港口。新州城是用砖石垒成,城长数十里,在这高大的城墙外面,还有许多石塔,上面站满了持戈背弓的战士。城里的居民,热情有礼,远远超乎来自中原的客人的想象。在这里,也能见到天下万邦的商旅云集,不仅有形貌各异的夷人,更时常能听到有人在用广州话、泉州话、杭州话交谈。城中的贵人,头戴金帽,穿着鲜艳的服饰,出入都乘着庞大的大象,身旁跟着手持剑盾的美丽使女,每个人的身上,都异香扑鼻。
  但是,被悲痛、沮丧、绝望的情绪笼罩的邺国众人,已经没几个人能注意到新州的魅力。他们心里,充满着对海洋对未来的恐惧,一旦靠近港口,他们便争先恐后的逃离自己的座船,跑进占城的驿馆躲了起来。染上各种疾病的病人,占满了驿馆的房间;即使健康的人,也一个个愁眉不展,每天都有人去央求邺国公赵宗泽,请求他能上表给朝廷,希望朝廷开恩,许他们回到大宋,哪怕能让他们从陆路回到广州居住也好。还有一些人,则发了病似的寻欢作乐,在这个阶级分明的国度[187],他们因为身份的尊贵而受到尊敬与良好的款待,但他们却滥用主人的好意,沾污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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