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299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99/532

  在外面的时候,你必须表现出吏材来——无论是石越,还是司马光、文彦博,甚至是吕惠卿、冯京,都不是你用“德行”就可以唬弄的人,没有值得称道的政绩,便入不了他们的眼。想出人头地,当然也可以贿赂内臣贵戚请托,“至宝丹”参政,还有吕惠卿、冯京那里,也并非无隙可钻,但蔡京是个极精明的人,他知道这样得不偿失——门下后省的给事中与御史台的御史们就不必多提,靠这样的手段晋身,在石越、司马光、文彦博那里,无异于判了死刑。若政治野心仅止于五品六品,倒也无可无不可,但若真想有所作为,只要这些人还能发挥着政治影响力,这就是非常不智的。
  要想升官,就要摸准上司的喜好,投其所好。两府诸公看重的是政绩,那就好好做出些政绩来给他们看。
  但仅有这样是不够的。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同侪的关系若不搞好,就不会有“清议”支持,仅有“德行”不能得到重用,但没有清议的赞誉,同样也会成为仕途上的重大缺陷。两府诸公看的是政绩,但是汴京的士大夫们,却不会象个考课官一样,凭着你的政绩来决定他的喜恶。
  你必须谨慎的融入其中,表现出你另一些方面的才华,才能得到他们的欣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乃至品味美食,讲笑话,互相赠送歌伎……只有如此,才可能成为汴京士大夫们中的一员,而不是成为他们的另类。除非你和石越一样,有机会一开始就得到皇帝的赏识,凭着自己的才干牢牢地在皇帝心目中占据一席之地;或者如王安石一样,用几十年的功夫,不断的积累着自己道德声誉与政治资本。但石越那样的奇缘,不是人人可以遇到的;而且,石越在未取得相应的地位之前,照样也结交内侍,与冯京、王安礼等人打得火热;王安石更是得到了韩、吕等世家大族的支持——没有韩维天天在皇帝面前说好话,王安石未必有机会宣麻拜相。
  所以蔡京有自己的策略。今时不同往日,熙宁初年,皇帝为了励精图治,兼之还没有一批自己了解、信任的大臣,所以才有王安石、吕惠卿、石越等人的崛起。但到了今时今日,皇帝已非昔日稚嫩的皇帝,他对于朝廷与大臣的操控,早已经得心应手。想通过得到皇帝的信任,而骤得大位,复制王、吕、石一样的传奇,几乎已经不可能。
  皇帝依然是决定官员命运的最强有力的人。但在熙宁十七年,除非你是韩忠彦,你去逝的父亲是定策两朝的元老重臣韩琦,否则的话,一个太府寺丞,还是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为妙。决定自己命运的,是两府诸公,与他身边那些看起来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中低级官员。
  蔡京尽可能地塑造一个良好的形象。石党是他立身的根基,所以,即使是秦观、薛奕、曾布这样的海外官员,他也与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并在他们面前以自己人自居,偶尔也会友善地帮帮他们。而石党以外,对于旧党与新党,他也尽量地维持较好的关系——只要他不公然出入吕惠卿的府邸投送秋波,就算是陈元凤站在他面前,他也能称兄道弟。除此以外,他经常出入白水潭学院,结交一切名士,偶尔也会资助一些贫穷的士子——能够影响到朝野清议的力量中,白水潭学院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一支。
  总之,良好的声誉,是绝不能忽视的。
  他嘴边带着一种温和亲切的笑容,朝每一个人打着招呼。并非所有在京的官员都有资格参加这次琼林苑的大宴。换言之,在今日的琼林苑,一次不经意的傲慢,就有可能树下难惹的敌人。这是蔡京绝不愿意犯下的错误。
  他一面走着,忽然,从左边的道路上传来两个人的低声议论。
  “大尹这桩案子,怎的一反常态?”
  “舒兄有所不知,这案子牵涉到祥符令……”
  蔡京心里一惊,他已经听出来这个“舒兄”,便是御史台大名鼎鼎的舒亶。而“大尹”这两个字,在汴京,除了开封府苏颂外,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被如此称呼的。祥符县是开封府的一个大县,祥符令也不是寻常县令可比。这二人所说的案子,听起来非同小可。他顿时留了心眼,放轻脚步,闪到一个树丛后面,却听舒亶道:“蒋安?那僧人和蒋安也有关系?”
  “这些和尚道士,出入权贵之门,也是常事。他们作奸犯科,哪一桩后面省得了要牵出几个权贵来?”
  声音越来越近,蔡京仔细辨认这个声音,总觉得很熟悉。隐隐约约不是御史台的,便是大理寺的,却记不清楚究竟是何人。
  “苏子容自任开封府起,便号称要厉行法禁,说什么京师重地,须用柱后惠文之治,以法弹压,断不能无为而治。说得好生冠冕堂皇,我还以为又要出一个包公了。”舒亶语带讥讽,“想不到,区区一个祥符令,他便视国法于无物了。轻轻松松便将那僧人给放了……”
  “蒋安是韩枢副的同乡。”
  “为了一个韩持国,便可以给蒋某人面子,放过一个僧人。陈世儒的案子,他拖而不决,那也不难想象了。”
  二人一面说着,却是朝北边转了过去。蔡京待到二人走远,方从隐身处走出来,怔怔地发了一会呆。他已经看出来另一个人的背影——此君是蔡确的同年,如今在开封府做判官。舒亶想对付苏颂,自然是有原因。吕惠卿曾经想过要收买苏颂,他故意对人放出话来,说苏颂是他同乡的前辈,若肯来拜会他,便可位至执政,但苏颂却并不买吕惠卿的账,反与石越、旧党打得火热。兼之苏颂为开封府,的确也因秉公执法,得罪过不少权贵,舒亶是新党中有名的御史,想借机罗织罪名弹劾他,也不足为怪。但那个开封府判官,却是平素素有直名的,为何要陷害苏颂,他却一时没有想明白。蔡京自然不知道,此君想要对付的并非是苏颂,而是陈世儒——蔡确的父亲蔡黄裳,曾经是陈世儒的父亲陈执中的下属,因为年老糊涂,被陈执中逼迫致仕,郁郁而终。蔡家与陈家由此而结下世仇。苏颂迟迟不肯判陈世儒夫妇死刑,自然也有他的顾虑,但却免不了便要得罪另一些人。
  蔡京心事重重地边走边想,此事表面看起来事不关己,但他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事没有这么简单。“不要多管闲事。”蔡京一面在心里告诫着自己,一面却又忐忑不安。
  “元长,有礼。”
  蔡京只顾着想心事,没料到前面来人,慌忙抬头望去,却见是国子监丞吕大临。他慌忙回礼,笑道:“与叔,有礼了。”一面在心里暗暗奇怪。
  其时旧党人物,也并非是铁板一块。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因为新党势大,因此不同政治理想与信念的人物,不得已合成一块,一起聚集在司马光这面反对党的“赤帜”之下。但实际上,以苏轼为代表的蜀党、以二程为代表的洛党,与势力最大、人数最多,主要由司马光的门人组成朔党之间,是存在着冲突的。大体来说,其中二程的洛党,与新党理念最为接近,他们也主张对朝政要进行彻底的变革,因此程颢开始时曾经与王安石共事,只是后来无法接受王安石的行事方法,而分道扬镳。但至司马光秉政之时,其时大程已然去逝[142],程颐还是公然反对尽废新法的举动。后来又是程颐第一个自我反省,以为党争之祸,旧党亦应负责任。而蜀党与朔党的基本立场,则与石党比较接近,都是主张逐步的改良。但相对而言,苏轼较为理想化,而朔党则重视历史的经验,实干的精神较强。
  此时历史已然发生极大的改变。但宋廷中的派系,反而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纠缠不清的状况。旧党中,已经不存在所谓的“蜀党”,这一派的政治势力,以二苏为首,已经隐隐并入了石越一派。而所谓的“洛党”,因为二程植根于白水潭学院培养学生,与新、旧、石三党,竟都有牵扯不清的关系。真正意义上的旧党,亦即是朔党,因为与石党在政治理念确有相合之场,二者的政治联合,使之因此也成为了朝中三大政治势力之一,而且隐然是势力最大的一派,但同时也很难说得清楚,究竟有多少朔党,其政治光谱其实是在石、旧二党之间偏移不定的。
  而这个吕大临,虽然此时不过是小小的国子监丞,但他的身份,却可以折射出熙宁朝中政治派系之间的复杂关系。一方面,他是“程门四子”之一,是所谓的“洛党”;另一方面,他本人是陕西人,他的兄长吕大忠、吕大防、吕大钧都是旧党中极有名望的大臣,吕氏兄弟,也是公认的“关学”大家。在旧党的政治版图中,显然是更偏向朔党的。此外,吕大临既受到司马光的赏识,在白水潭学院也颇具人望,更与石党中的许多人物也牵扯不清。也因为如此,吕大临一直被视为汴京极为前途的一颗政治新星。许多人都相信,吕大临成为“新贵”,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蔡京看来,吕大临对自己一向是不冷不热的。他亲近的石党人物,多半都是所谓的“白水潭派”,象蔡京这种“西湖派”,显然不属于他“青眼”的范畴。但此时,吕大临却一反常态,主动向蔡京打起了招呼。而且还亲善地和他交谈着。这既令蔡京感到有点受宠若惊,又让他心里非常的奇怪。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有点“反常”的情况,接下来又不断的出现,一路之上,竟然又有两三个在朔党中素有刚直之名的官员,主动向他表示善意。
  这让一向极精明的蔡京也不由得糊涂起来。一个吕大临的善意,也许还可以说是偶然,但接二连三的出现,却不可能没有特别的原因。面对着这种不知原由的善意,蔡京心里竟产生了不安的感觉。他极不喜欢这样的状况,哪怕这看起来对自己是好事。幸好,路上依然还是有旧党的官员对他依然故旧,这让他稍稍安心一点。但很快,他就想到,出现在这样的情况,会不会是那件使吕大临们对自己改变态度的事情,就发生在今天,就发生在琼林苑,而很多人尚还不知道此事的发生?
  一想到这里,蔡京背上竟冒出一阵冷汗来。
  琼林苑的一处行宫中。
  石越静静地站在赵顼的身旁。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赵顼会突然中风。当他被单独召来之时,他跪在赵顼面前,哽咽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对于赵顼,绝不是没有感情的。只不过,这种感情,有时候是致命的,必须谨慎的掩藏起来。年轻的皇帝可能需要一个亦君臣亦朋友的人物,但是这样的人物,随着皇帝的成长,是不可能被允许一直存在的。若他不懂得分寸,只会重演历史上的悲剧。但他见着赵顼时,却还是忍不住伤感——他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中赵顼的寿命。历史也许已经改变,但未必每一件事都一定会改变。皇帝的病情,让石越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哽咽着,一面却叩头赔罪,为自己女儿的行为请罪,以掩饰自己的感情。
  赵顼显然也有点动情。
  但他也不允许自己表露自己的感情。从治平四年算起,他已经做十八年的皇帝。他已经不再是熙宁初年的那个皇帝。他本来想和石越说说他的女儿,但最终,赵顼只是安慰了一下石越,便迅速地谈起了正事。
  他是不顾医官们的坚决反对,才来到琼林苑的,他不能允许自己随便浪费精力。
  “朕、朕一定要稳住高丽国这个盟邦。为了北、北边!”突然不能利索的说话,让赵顼一时无法适应,但他不得强忍着心里的烦躁与焦急。“与高、高丽的那点贸易,是蝇头小利。朝廷也不缺那、那点钱,开贸易,是、是为了加强对高丽的控制,不、不是为了将其变成敌人。”皇帝停了一下,叹了口气,“只、只是,司马君实是断不肯白送钱给高丽的……文彦博已经……”
  石越听懂了皇帝没有说出来的话。但他心里依然忍不住伤感,平时的赵顼,一向说话语速很快……
  “高丽使者带、带给朕的奏章,说的都是同、同一件事,看、看高丽国国内也很危险了……”关系到高丽国王的王位,自然不会说假话。现在王运唯一的指望,就是宋朝。
  “陛下,臣以为,朝廷不能抛弃王运。”
  “贸易怎么办?”赵顼望着石越,“继续下去,王运迟早有、有一日王位不保,难、难道真要出动军队、队替他稳固王位?到、到了那个时候,江华岛那点驻军只怕不够……但、但也不能停止贸易……”
  “臣倒有个办法。”石越心里只想着要帮助赵顼,他突然间少了许多的顾虑。高丽的局势,他早已经反复地考虑过。“大宋要保持对高丽的影响,不但不能停止贸易,还应当加深贸易。长远之策,可以适当地让高丽人更深地参预到海外贸易中。但短期内,只恐难见成效。但若白送钱财给高丽人,这却是个恶例,臣亦反对这样做。”
  石越看了皇帝一眼,又继续说道:“臣以为,不如借一笔钱给高丽。”
  “借?”
  石越微微点头,道:“高丽国缺钱,借钱给高丽,可以起立竿见影之效。但这笔钱也不能白借。朝廷如今国库拮据,一文钱也不能乱花,骤然间要掏出一大笔钱借给高丽,对朝廷财计,无疑是雪上加霜。”
  赵顼点点头,却听石越又说道:“臣估算了一下,以宋丽的贸易总额,朝廷每年借给高丽国一百万缗钱左右,便足以巩固王运之王位。”
  “一百万缗?!”赵顼吃惊地望着石越。
  石越点了点头,“便是一百万缗。以后借多少,可以再商议。第一笔借款,要起到作用,不妨就多一些。不过,这笔钱虽然借给高丽,但是,该怎么花,却不能由高丽人作主。”
  “朝廷借给高丽的一百万缗,高丽国必须全部用来购买指定的大宋商品。所以,这一百万缗,只是一个账面上的数字。朝廷也不必真的运一百万缗铜钱到高丽。”石越怕赵顼不明白,又解释道:“比如高丽国想买大宋某家商号十万斤盐,那么高丽人可以只要出二成或者三成的铜钱,其余七八成的货款,便可以从这笔借款中抵销。那家卖盐给高丽国的商号,拿着相应的凭证,再到朝廷这里来领取剩余的货款。朝廷扣除商税后,再交付货款便可。如此一来,高丽国的危机,便可迎刃而解。而朝廷借出去的钱,归根结底,还是宋人赚到了。而且,高丽人也不可能一次便将这一百万贯的借款花光,他们交易时毕竟有一个时限,国库也不会那么吃力……”
  赵顼听到这里,已是两眼放光。但凭他对石越的了解,知道石越肯定还没有说完,便只是赞许的点了点头,继续听石越陈叙着。“除此以外,借钱便要有抵押、担保,还要定下还钱的期限。何时还钱,利息几何,这些可以由有司与高丽使者去谈判。总之不妨放宽点,但不能让他们觉得太轻易。”石越娓娓而谈,赵顼恍然之间,却感觉到似一个巨大陷阱,送到高丽人的面前,“臣不指望着高丽人如期还款,借钱容易还钱难,自古皆然。臣以为,不妨便让高丽人以物抵债。今年高丽人借了朝廷一百万贯,明年朝廷让他们用谷物还债,高丽国这一年间,便得拼命种谷物;若让他们用人参还债,他们这一年间,便得拼命挖人参;有朝一日,陛下若要用契丹战士的头颅来抵债,高丽人亦不敢不从……这笔借款,便如同一根绳索,勒在高丽人的脖子上,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既不能让他们欠太多的债,免得逼急了他们翻脸不认账,跑到辽人那边。也不能太少,太少作用便不大。要恰到好处,在他们的偿还能力之内,他们借得越多,利息越低,买货物时价格越低,要付的现钱越少;借得越少,则反之……”
  说到这里,赵顼已忍不住高声赞道:“奇策!奇策!”自春秋战国之后,国与国之家互相借贷的事情,便几乎从未出现过。宋朝开出如此条件,对于王运来说,简直便如同天上掉肉饼一般。赵顼实在想不到他有拒绝的理由。
  “最要紧的,是朝廷有讨债的能力。”石越补充道,“与朝廷交好,最不济,可以挖东墙补西墙,可以年复一年的借钱度日;若胆敢交恶,钱借不到了,还要引来兵戈之灾。只要他们借了第一笔钱,高丽国便从此被牢牢地绑在了陛下的战车之上。只要朝廷不逼人太甚,高丽国从此便是大宋最可靠的盟友。”
  “最可靠的盟友?”赵顼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他笑着摇了摇头,却不是否定石越的建议,而是在感叹着。司马光对于财政的看法,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开支,对于国家财政来说的确重要。但司马光过于谨慎了,除了裁并州县、汰减官员是由他主持的。此外诸如军制改革裁汰老弱兵士、整编禁军;发行交钞等等较为积极的财政措施,都与司马光没多大关系。凡是涉及到财计上的问题,司马光都没有太多的办法。在赵顼看来,他的户部尚书,只知道一味的保守与谨慎。这与赵顼的性格,无疑不太合拍。但赵顼也需要司马光,司马光的存在不仅有极重要的政治意义,另一方面,他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狠拉缰绳,将狂驰中的奔马勒住,以免跑得太快,而掉下悬崖。所以,赵顼让司马光掌握户部,却将太府寺始终交到理财较有手段的石党和新党手中,不让旧党染指。
  在赵顼看来,石越是一个永远不会让他失望的人。他总能找到巧妙的办法,来解决别人无法解决的难题。这一点很重要。赵顼胸中的雄心壮志,在即位十八年后,不仅没有熄灭,反而越燃越旺。他需要有才干的大臣,特别是在有事之时。但赵顼的身体并没有配合他的心情,因为精神突然的亢奋,他忽然又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
  “陛下!”石越心头浮过一片阴云,声音竟有点颤抖。
  “朕没事。”赵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出三个字,又停了好一会,仿佛在积蓄力量,方又说道:“今日便、便先议到这里。卿回去好好想想……给六哥、七哥找个老师……”
  6
  皇帝的病情让两府大臣忧心忡忡,自十七日琼林苑之宴,直到七月二十日,太医们叩破了额头,再也不肯让赵顼迈出殿门一步。这对宋朝政府的运转来说构不成太大的影响——宋朝的政治传统与新官制的精神,都不太需要皇帝处理具体的庶政,皇帝只要掌控高级官员的任命,充当最高的裁决者便够了;但是,皇帝健康与否,依然关系到政局是否稳定。两府宰执大臣经过商议后,决定不顾各国使臣在京这一事实,公布皇帝的病情。这一看似极为自信的举措,其实已经表露了宰执们的担心——他们害怕皇帝病情恶化,突然崩驾,若不事先公布病情,就可能引来许多的猜疑,对于以后的朝局十分不利。
  而紧接着,又有两种流言开始在汴京流传。第一个流言,是据说太后与皇帝正在给太子寻找老师,太子赵佣很快便要出外到资善堂读书。这个流言流传很广,很快引起了许多官员的注意,每个人都希望成为太子的老师,人人都知道这是飞黄腾达的捷径。而另一个流言,却只有极少数与禁中的内侍关系密切的官员才知道——据说,高太后属意的资善堂直讲,是白水潭学院院长、《汴京新闻》总编桑充国,以及白水潭学院明理院院长程颐。没人知道这个流言是何处传出来的,但人们都相信它与禁中的内侍有关。这个消息是如此重要——若皇帝崩驾,不到十岁的太子继位,高太后便会垂帘听政。迎合高太后的意思,是博得太后好感的重要方式。而且,这是不要担任何风险的——桑充国与程颐可以说是当今天下没有做官的儒士中,声望最高的两个人。他们道德高尚,掌握着清议的力量,学生遍布天下朝野,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这两个人当资善堂直讲,品德、才华、资历,都不会有任何质疑。
  那些官员之所以没有立即上书举荐,仅仅是因为皇帝没有明发诏旨。得了风疾的皇帝,精神格外的脆弱,而且也似乎更容易动怒——三天之中,他唯一处理的朝政便是,不顾司马光等人的反对,接受了一直告病的文彦博的辞呈,让文彦博以太傅的身份判应天府,拜韩维为枢密使。
  这不是一次平常的任免。权力格局的脆弱平衡,随着皇帝暴得风疾,文彦博的出外,已经开始破裂。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这个时候,皇帝没有明发诏旨要替太子选师傅,你却不知好歹的上书,这不明明是咒皇帝死么?
  但这个沉默却并没有更久地维持下去。
  二十一日,去西京濮安懿王陵园献祭回京的金紫光禄大夫、景城郡公赵仲璲上表,请皇太子出外至资善堂读书,并荐布衣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
  赵仲璲是现任濮国嗣王、宗正寺卿赵宗晖的儿子,皇帝赵顼的堂兄。因为赵宗晖年老体弱,赵仲璲近十年来,受诏担任祭礼之职,在宗室中辈份虽然不是很高,却德高望重。说话极有份量,新官制后,宗正寺卿一直由英宗的兄弟们依次接任,但此时实际主持宗正寺事务的,却是赵仲璲。因此连皇帝也要敬他三分。
  赵仲璲的奏折,仿佛正是坐实了之前的流言。不待皇帝批复,顺水推舟举荐桑、程为资善堂直讲的奏折,竟如雪片般地飞进禁中。
  “荒唐!荒唐!荒唐!”听着陈衍转叙着外面的流言,高太后直气得浑身发抖。让桑充国与程颐担任资善堂直讲?高太后想都没有想过。她或许还听说桑充国的一些事迹,但程颐在士林中名气虽大,高太后却也仅止是听说过名字而已。而这一切,居然还是“承太后之意”!
  “这宫里头,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竟然胆大包天到敢出去造谣!”
  “娘娘,老奴以为,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定是有人想着让桑、程二人,当太子的师傅,才出此奸计。”陈衍壮着胆子说道,他总觉得这事背后,有着巨大的阴谋。但却到底不敢胡乱开口。
  “你是说桑充国和程颐?”高太后迅速地反应过来。没有非常的富贵,怎敢行非常之事?
  “老奴不敢妄言。”
  “桑充国、程颐不过是两个布衣,有什么本事支得动这么多官员?又有什么本事使得动赵仲璲?果真他们能差得动这许多官员举荐,他二人想进资善堂,也不是太大的难事,何苦要出此下策?”高太后到底也是个聪明人,立时便想到,桑、程果真想要进入仕叙,方法多的是,纵算是想做帝师,也犯不着出此下策——只要不是太愚蠢的人,肯定都能知道,皇帝若有万一,倘是太子即位,那么实际主政的,一定是她高太后。得罪了她又能有什么好处?区区两个资善堂直讲,她随便找个借口,便可打发了。桑、程二人她虽不深知,但二人素有虚名,亦不至于利欲熏心至此地步。
  但若这背后之人,并非是桑、程,又会是谁呢?
  想帮桑、程的人,倘使蠢到这种地步,便断断想不出这样的妙计来——胆大到算计起皇太后,还能差动赵仲璲上表,这不是愚昧之人所能使出来的手段;但若说是桑、程的仇家,想设计陷害他们,用这样的手段,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一点。
  难道是为了六哥?
  高太后心里一动,向陈衍问道:“桑充国、程颐之品行,外间风评如何?”她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赵仲璲一封奏折,能让这么多随声附和,这二人的名声,还能差得了去?果然,便听陈衍回道:“回娘娘,这两人都素有令名。程颐的几个弟子,做的都是御史、给事中。”
  高太后亦不由得糊涂起来。桑充国她是知道一些的,白水潭学生弟子遍天下,而程颐的门人能做到御史、给事中,那也不是寻常布衣可比。这样两个人,声誉又好,又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为人还正直——这不是为了太子好么?难怪外间这么容易便轻信这谣言。但既是为太子好,却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显然也非正人所为。
  “太子身边有奸人。”一个念头顿时浮了出来。高太后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但哪怕在陈衍面前,她也不肯表露分毫,只淡淡说道:“你去召赵仲璲,我要见见他。”
  陈衍迟疑了一下,看了高太后一眼,小声回道:“娘娘,景城郡公现在在睿思殿。”
  “桑充国、程颐究竟是怎么个好法,朕倒想听听堂兄亲口说说!”虽然外界忧心忡忡,但睿思殿内的赵顼,因为治疗调养得当,病情反而有了好转。此时,赵顼已经没有了初时口吃的症状,不过说几个字还会停顿一下,吐字也还有点含混不清,但一双深陷的眸子中,却似有一团炙热的怒火在燃烧着。
  赵仲璲避开了皇帝的目光,“桑充国、程颐负天下大名十余年,此二人,品行、学问、声望皆上上之选。明代遗贤,是宰相之失。官家虽不能用,何不留予子孙?臣以为,以此二者辅东宫,必能使东宫亲贤臣远小人,成为一代明君。”
  “明代遗贤?”赵顼哼了一声。
  赵仲璲上表推荐桑、程,固然是听了士字辈的几个子侄的建议,宗室中都说太后属意此二人——他儿子甚至言之凿凿,说是某位国公曾经亲口说,听到太后夸赞桑、程,众人都撺掇着他来担这个头。但另一方面,赵仲璲参预宗正寺事务,免不了要管理宗学,桑、程之名声、品行,自然是如雷贯耳。他亦不比寻常宗室,别人在这等事上,只能干着急,而他论亲论贵,都是可以说说话的。而且,纵然因为多管闲事被皇帝驳斥了,却到底也是在未来的皇帝那里立了一功。在他看来,以桑、程二人的资历,做资善堂直讲,是断无不许之理的。因此这才当了这出头鸟。却不料皇帝竟如此不喜桑、程。但赵仲璲的这些私心后面,却也未始没有公心。他本人亦相信推荐这二人于社稷有益无害。因此皇帝虽然不悦,他却并未乱了方寸,并不肯便此退缩了。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99/532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