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29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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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公的胸襟,才让人佩服。我亦希望西南能早有捷报。”石越望着吕惠卿,微微笑道。为了让推荐王厚与慕容谦二人变得顺理成章,他闭口不提环州义勇与渭州蕃骑这两支现成的山地骑兵,反而出了个抽调、募兵的主意,便是料定吕惠卿不知其中虚实。果然,吕惠卿虽然明知道慕容谦与石越的关系,依然信之不疑。不过,这其实也不足为怪,休说吕惠卿,便是文彦博、孙固,亦未必会想到这两只部队,尤其是默默无名的渭州蕃骑。
  送走吕惠卿后,石越看了一眼座钟,却已是定昏时分。他正欲去找潘照临,侍剑知他心意,已在旁禀道:“潘先生去了土市子。”
  “土市子?”石越奇道,“这么晚了,潘先生去那里做什么?”
  侍剑笑道:“潘先生没说,我猜或者又是听说哪家店子有什么好吃的,去大快朵颐了。”
  石越不由笑着摇了摇头,道:“那我们也出去走走,上回听章子厚说,熙宁蕃坊有不少新鲜物什,有一家叫什么宝云斋,听说是极西的夷人开的,我早想去看看。”
  不料侍剑却摇头道:“宝云斋倒确有些名声,只是蕃坊这个时节,学士不宜去的。”
  石越不觉愕然:“为何我不宜去?”
  “学士还不知道么?”侍剑笑道,“熙宁归化以来,蕃学便不太安稳。参加叛乱的蕃部子弟固然都被朝廷软禁了,可其余的蕃人,许多都和叛乱的蕃人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听说还有不少私通消息的。如今到处都是开封府的、职方司的、皇城司的……朝廷还特意移了一营禁军驻扎到附近。京师别处都是通宵达旦的,从来没有宵禁一说,但几个蕃坊却是不许的,我看再有一个时辰,开封府就要在几个蕃坊宵禁了。学士这时候去,那边的店铺多半也歇业了。而且那里颇有对朝廷不满的蕃人,喝了酒便闹事,学士去那种地方,亦不太安全。若有差池,我们怎么担待得起?”
  “我也不去太久,有几个人会认得我,又会出什么差错?”石越笑道,“快去换衣服吧。”
  侍剑见石越神色甚是坚决,只得退了下去。待石越更衣出来,侍剑与几个护卫已经备了马车,在外面等候。石越却连马车也不肯坐,主仆六人只骑了马,往熙宁蕃坊行去。其时虽已夜深,但可能是夏日因为天气炎热,白日出门的人少,夜晚清风徐来,凉爽怡人,这汴京街头,较之白日反更见热闹,家家户户依然是灯火通明,路上行人你来我往,商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沿街的酒楼店铺更见热闹,客往客来,隐隐更可见红袖招展。
  这几年石越虽然是半闲散状态,但也甚少有这般闲情出来逛夜市。他领略过马行街、州桥、潘楼街等处夜市的盛况,却不曾想熙宁蕃坊的夜市,竟亦已不逊于马行街。这还是有宵禁的情况下,想见平时之盛况,不由为之咋舌。侍剑知道石越对这里不太熟悉,一路走一路介绍,哪家店铺卖的是正宗的亳州轻纱,哪家店专营定州的缂丝,哪家店有海南的青花布……此外,灵夏的拔羢褐、西夏的驼毛毡、契丹的西瓜,还有交趾的蓬莱香、翠羽;占城的象牙、连香、黄蜡、丝绞布、红鹦鹉;真腊等国的番油、姜皮、金颜香、豆蔻;三佛齐的丁香、檀香、珊瑚树、苏合油、猫儿晴、琥珀;蒲甘、细兰等国的宝石,注辇国的琉璃、槟榔、玻璃……四海万国之物,这里竟都是应有尽有。
  “去年有家店子,不知怎么便弄到了广州市舶务的许可,从真腊国还是什么国,运来了一大批蕃剑,比起倭刀与大理宝刀来都毫不逊色。但也贵得吓人,一把蕃剑竟卖到五百贯。”侍剑笑着说些趣事,“不过样子上看,没有宝云斋的达马斯谷刀好看。且到底不如达马斯谷刀罕见。”
  “朝廷颁布勋刀勋剑之制时,勋刀便曾想仿达马斯谷刀的形制,不过聚集多少能工巧匠,亦是束手无策。”石越笑道,“这真腊国有什么剑能比得上达马斯谷刀?”他话刚说完,却忽然想起——真腊国吴哥王朝的领土南至马来半岛北部,其时国势日盛,是当时中南半岛赫赫有名的大国,其国力无论是亲附大宋的交趾,还是统一未久的蒲甘,都有所不及。其时宋人对南海了解渐多,尤其经《海事商报》的报道,环南海诸国中,国富民强,号称拥有战象近二十万头的真腊国在大宋非常有名,几乎仅次于交趾,于是许多他国所产物事,商人们也往往有意无意假以“真腊”之名。这所谓的真腊国的蕃剑,只怕便是后世的“马来剑”亦未可知……不过马来剑他亦只闻其名,未识其面,便是见着,也分辨不出。
  侍剑却以为石越不信,因笑道:“学士可想看看?”
  石越看侍剑的神色,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便点头道:“也好。”他这话一出口,便是平素向来寡言少语不拘言笑的四个护卫,脸上都露出喜色。所谓见猎心喜,但凡好武之人,听到“宝刀”、“宝剑”,都会忍不住心动。
  侍剑当下领着石越轻车熟路的到了一家兵器铺前。石越抬头看招牌,却写着“李记剑铺”四个大字,名字极是平常。他正要进店,便听到店内有人说道:“好剑,好剑!”又听一人叹道:“可惜这宝剑不能入名将英雄之手,却要在这种地方,每日被灰尘覆盖。”石越听这两个声音,分明是何畏之与郭逵,他不想能在此邂逅二人,连忙快步走入店中。只见这李记剑铺里面虽然不大,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各种各样的兵器陈列得整整齐齐。店中两个布衣男子正背对着自己,端详着一柄宝剑,看背影,不是郭、何又是何人?
  “仲通、莲舫!”正在欣赏“真腊蕃剑”的郭逵、何畏之听到背后有人唤自己,连忙转身,不料却是石越,二人慌忙回礼,一个道:“子明公如何来此?!”一个却道:“石帅万安。”
  石越笑着回了一礼,道:“今夜真是巧遇了。”口中说着,目光却被二人身后的凛冽寒光所摄,不由自主的脱口赞道:“好宝剑!”郭、何二人不由相视一笑,何畏之将那剑递与石越,郭逵笑道:“这确是柄难得一见的宝刃,子明公好眼力!”
  石越方接过剑来,便觉此剑沉重,剑锋冰凉,似能砭入矶骨,一股寒意由然而生,端详那剑,却又与平日所见皆不相同,剑锋扁圆,竟若针状,四面有锋,犀利异常,颇有些象分水刺的形貌,但剑身狭长,比寻常宝剑还长出几分,剑尾部饰有华丽的流云纹理,如凤凰一翼展于剑侧,为这看来冰凉嗜血的利器平添了些许华美意味,但剑柄似乎不过为寻常乌木,黑沉沉的并不起眼,只是年代看来已颇久远,其上所饰花纹古朴特异,亦非中土所有,剑柄通体微削,下端内旋,宛如雄鹰垂首,握于掌中,又是另外一番感觉。石越此时阅历无数,但这样一柄奇特的剑还是头一次见到,只觉手掌微动,剑身便有银光流泄,耀人眼目,其锋锐处竟教人不敢轻触。
  “这便是真腊蕃剑?”
  “如假包换。”剑铺的掌柜早已见着石越一行进来,这时忙凑过来打躬笑道:“这位官人,小店在这熙宁蕃坊,也是有名有号的。这真腊蕃剑,斩金断玉,削铁如泥,整个汴京,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不信,您问这位何将军——真腊蕃剑只要能运到汴京,用不了几天,便哄抢一空了。这一把剑,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并不敢卖的。官人要是看得满意,留下定金,待到下一批剑到,小人便将剑送到尊府上。”
  “你还敢饶舌,我的定金放过多久了?这剑倒是何时能到啊?”何畏之佯怒道。
  “何将军,这事急不得。”掌柜的赔着罪,笑道:“一来这真腊蕃剑,便在真腊国也是宝物,宝剑不易得,要到真腊国换来这等宝贝,没那般容易。再来,将军也知道海上风高浪险,十艘船出海,倒有五艘回不来。碰上天气不好,船在港里几个月都不敢出去。官人们是富贵人,不知道这出海贸易,都是以命博钱,寻常人只见着一夜暴富,不知道多少倾家荡产,将命都丢了——不过,要不是这么难,哪里显得出这剑的珍贵难得呢?”
  南海航行的风险,是众所周知的。石越见过市舶局的报告,凡在各市舶务登记过的海船,每出海一百船次,便有三十八船次因各种原因葬身海底,海船水军也有近二成的失事率——这还是折平了比较安全的宋丽航线的数据。对于这个数据,石越并不意外,南海并不是一个安全的海域,相比之下,直到耶元十六世纪,每一百艘从美洲运金银前往西班牙的船只中,就有四十五艘被海盗或风暴击沉;一直至十九世纪,海难的数据依然达到三成到四成二。这三成八的失事率,已经充分证明了薛奕的工作卓有成效。因此,这个掌柜的所说的话,虽有夸张,却也基本说的是实情。
  却见郭逵摇摇头,自袖中取出两张百贯的交钞,递给掌柜,道:“可惜这宝剑蒙尘,白白放在这里做样品。定金二百贯,剑到了后,送到吴起庙旁边的郭府。”
  不料那掌柜的却不接定金,又欠身抱拳,连连赔罪,笑道:“这位官人见谅,若是缗钱,二百贯也够了。这交钞,却要三百贯。”
  石越听到郭逵一直说什么“宝剑蒙尘”,显得心事重重,已是留意。这时候听到商家收定金,交钞居然比缗钱要多收一百贯,顿时大惊失色,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却听那掌柜的又笑道:“剑到了后,自然马上送到尊府。只是还请官人体谅小的们,每柄蕃剑,按缗钱五百贯算,若要用交纱,只能随行就市,看送剑那天的行情。”
  郭逵听到这话,默默望了石越一眼,又掏出一张交钞,递到掌柜手中。掌柜的千恩万谢着,又写了收条递与郭逵。
  石越本来也想给侍剑几人买几把的,但这时听到交钞在商行之中,已公然要“随行就市”,哪里还有半点心思。便听郭逵在旁说道:“子明公,未知可否借一步说话?”见石越苦笑着点点头。郭逵又道:“此处非说话之所,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吉庆酒楼,还算清静,不如……”
  “便由仲通作主。”石越瞅见郭逵神情郁郁,不知他要和自己说些什么,但他自己已是心烦意乱,却也无心多想。而郭逵也是心事重重,何畏之却不便多说什么,众人出了李记剑铺,竟是各怀心事,只是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闲话,一起朝吉庆酒楼走去。
  好在那酒楼并不远,未多时便到。众人将马交给酒楼的伙计看管,要了间清静的院子,郭逵与何畏之的伴当都留在了院外,侍剑与石越的护卫们想跟着进去,却被石越拦住,笑道:“有郭大人与何将军在,你怕什么?”
  三人进了雅室,待店家上了茶酒果子,郭逵便令店家全部退下,注视着石越,问道:“子明公可知道我上表请求率兵平乱之事?”
  石越看着郭逵,未及回答,却听郭逵叹道:“我上了三封奏折,都被留中。今日皇上召见我……”他抓起酒盏,自顾自地倒满,一饮而尽,长叹道:“我真的老了么?我亦能一饭斗米,肉十斤,披甲执锐……我真的老了么?大丈夫未立尺寸之功,岂敢言老?!”他自斟自饮,连喝数杯,感怀不遇,竟是老泪纵横。
  石越不料竟是这般情形,只得安慰道:“大丈夫建功立业,未必要在疆场。”
  “我一生之愿,是马革裹尸,岂愿死于儿女子之手?!”郭逵摇头泣道,“星星白发,生于鬓垂;星星白发,生于鬓垂!”
  石越一时默然无语,也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何畏之端起酒壶又给石越斟满,又缓缓给郭逵与自己满了,放下酒壶,双手捧杯,直身道:“石帅……”
  石越见他神态,已知其意,也端起酒盏来,苦笑道:“莲舫之意,我已理会得。”
  “还请石帅成全!郭公若得为帅,下官敢立军令状,一年之内,替朝廷荡平所有叛夷!”何畏之睥睨道,“恕我直言,下官未知大宋还有何人,胜得过郭公。”
  石越暗暗叹了口气,郭逵未必不是一个极好的人选。但王厚自军制改革开始,便倾心归附于他,纵然其父王韶对军制改革一直极为冷淡,王厚却是始终热心支持。其后直至伐夏,石越暗中支持、提拔王厚,而王厚亦感石越之德,在军中颇为维护石越之威信。他与慕容谦实是西军青壮派将领中亲附石越派的代表人物。加意提拔重用西军中的青壮派将领,乃是石越既定的策略。郭逵虽然也坚定地支持军制改革,但他却毕竟只能算是石越的盟友。更何况,石越已与吕惠卿达成妥协。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替郭逵说好话。
  “仲通乃国朝名将,若能以仲通经略西南,朝廷可高枕无忧。”石越婉言道,“然圣意既定,只恐某亦无力回天。”他叹了口气,又道:“天意从来高难问。依我看,只怕是圣上已有方略了。再者,若仲通出外将兵,兵部之事,又当属何人?”
  郭逵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的期望,这时候听见石越婉拒,眼神顿时落寂下来,默然又喝了一口酒,涩声道:“子明不必为难,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不可强求。”
  “天下事并未抵定,仲通何必灰心?西南夷只是小仗而已。”石越言不由衷地劝慰道。
  郭逵听到此言,嘿嘿干笑了两声,自嘲道:“只怕我等不到朝廷北伐之日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亦是朝廷之福。若用一个六十有三的老将为帅,岂不让人笑话我大宋无人?”
  石越听他发着牢骚,劝亦不是,不劝亦不是,只得低着头默默地喝着酒。
  为了保住摇摇欲坠的相位,吕惠卿在局势不利、政敌虎视之下,不仅没有投子认负,反而爆发出了更大的能量。次日,吕惠卿借着在崇政殿讲经的机会,在讲完一篇《礼记》后,便向赵顼说起了平定西南夷叛乱的事,他激烈地批评了枢府效率低下,向皇帝陈叙了石越向他说过的方略,推荐王厚与慕容谦二人为益州路经略使、副使。并且,吕惠卿没有隐瞒他曾与石越商议的事情——便如石越所料,吕惠卿故意将他拉下了水。吕惠卿的举荐在无意中迎合了皇帝想要重用、培养年轻将领的想法。王厚与慕容谦的战功与履历,都足以让皇帝信任。而吕惠卿提出来的平定叛乱的方案,赵顼将李宪先前的建议加进去后,也并无冲突。这些都让赵顼对吕惠卿的方案表露出了极大的兴趣。
  赵顼也希望能尽快地平定西南夷叛乱,解决这个让他心烦意乱、不得安宁的麻烦——尤其是他觉察到这个麻烦,很可能会影响他朝中脆弱的平衡,引发新一轮的党争之时。又过了一天后,皇帝分别召见了石越与李宪。石越再次坦承吕惠卿曾经征询过他的意见,并且极力举荐王厚与慕容谦。而李宪也表示支持——从私心来说,李宪与王厚在西北的合作还算不错,但熙河、秦凤的宋军,都是王韶留下来的嫡系部队,李宪虽然曾经是王韶的监军、副将,节制这些部队并不成问题,然而王厚的迅速升迁,借着乃父的威名,却不可避免地让熙河、秦凤方面的西军将领隐隐分成李、王两派,既便是李宪并没有刻意要在军中培植自己势力的意图,这也绝非是李宪愿意看到的局面。本来李宪还担心以王厚为经略使会带走自己部下的精锐部队,但他从皇帝口中探出吕惠卿与石越的策略是从各军中抽调部队组建新军时,便放下心来,在皇帝面前大力夸赞着王厚的才华。
  赵顼素来信任李宪,征询过李宪的意见后,赵顼便几乎已经拿定了主意。但无论是从惯例还是谨慎的考虑,他都必须再询问枢府的意见。
  然而,出乎赵顼的意料之外,文彦博对此做出了激烈地反应。
  尽管宋朝的祖宗之制规定两府对掌文武大柄,在某段时间内,也出现了重大军事决策完全不通过政事堂这种令宋朝的宰相们感到尴尬的窘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仅枢密院的长官们开始大量使用文臣,政事堂对于军事决策的发言权也在逐渐加强,政事堂侵削枢府职权,已经成为一种不可阻挡趋势。这种势头,本来就让文彦博就感到很不满,这是他极力想阻止的事情。而在事先达成了默契——益州巡边观风使与经略使由两府分别决定的情况下,吕惠卿全然不征询枢府的意见,径直向皇帝推荐自己的人选,自然更是被文彦博视为一种挑衅。在他看来,这与当年王安石另设机构,悍然剥夺枢府对武官的人事权,几乎是同一性质。名义上两府对掌文武之柄,实质上却是政事堂越来越凌驾于枢府之上,并且其姿态越来越肆无忌惮。而皇帝的态度更让文彦博觉得无法容忍——皇帝不慎重征询枢府的意见,仅将枢府与枢密会议视为例行公事,却只是信任一二亲信大臣的意见……加上文彦博对于重新征召王安石,本来就非常不满,只是因为恪守事先的默契而一直隐忍不语。此时吕惠卿的挑衅、皇帝的轻视,还有对石越种种不满,各种情绪累积,便借着这件事情,全部发泄了出来。
  王厚与慕容谦是不是经略使的适当人选,已经不是问题的关键。文彦博借口二人年纪太轻,朝廷从未寄予方面之任,断然否决了二人的任命。他上表推荐宿将林广为经略使,并且不客气的批评皇帝“亲小人,远君子”,又列举王安石种种行为,大翻熙宁初年以来的老账,预言此人一出,天下不安。西南夷之乱还只是疥癣之祸,而王安石复出,则是腹心之患。
  皇帝一直担心朝野党争再起,却没有料到,远在金陵的王安石还没有消息,益州路的局势还没有完全弄清,熙宁初年的激烈党争,似乎又露出了苗头。
  赵顼对文彦博的这些行为,同样十分不满。但文彦博是他尚需倚重的枢密使,又是三朝元老,北方士大夫的领袖之一,如此身份,让赵顼不得不加以优容。然而,他心里的恼怒却也无法平息,他隐隐觉得文彦博太过于倚老卖老,不顾全大局。对于皇帝而言,王安石代表的不仅仅是一段君臣相知之义,不仅仅是明君贤臣的千古佳话;王安石还是他统治的前半期的标志。当年他以一腔锐气,锐意图治,整个朝野中,真正能支持他改变国家命运的名臣,便只有王安石。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王安石功不可没。从政治现实来说,王安石亦是朝中坚决支持变法的官员的旗帜,赵顼内心深处对于新党的贡献是非常认可的。文彦博对王安石的批评,是赵顼无法接受的。而他反对王厚与慕容谦的理由,更不能成立——王厚未曾寄方面之任,林广又何曾寄过方面之任?几年以来,林广一直在河朔军中为将,而赵顼征询过所有文武臣工的意见,却都认为平叛必须以西军为主力。身为枢密使的文彦博,反要让一个河朔军的大将来当经略使,渭南兵变殷鉴未远,他不是老糊涂了么?
  不过,内心的不满归不满,文彦博毕竟还是举足轻重的元老重臣。赵顼并没有如对其他臣子那样训斥,甚至也没有留中,反而派使者去安慰文彦博,表示他会重视“文公”的意见,会再慎重考虑经略使的人选。
  崇政殿。
  郭逵对突然被皇帝留下来单独接见,颇觉意外。他暗暗猜测着皇帝的心意。难道益州经略使的事,又有了转机?一念及此,郭逵心里又生出一丝希望来。文彦博坚决拒绝吕惠卿的人选,而吕惠卿则不断地催促皇帝早下决心,指责文彦博以党争为上,国事为下,欺君误国。两人的亲友、门生、党羽,也开始互相攻讦,不过,因为自司马光以下,两府的宰执们,无论倾向哪一方,对于这场争执,似乎都还有所保留,这场风波最终被皇帝暂时按了下来。有传闻说,司马光并不反对王安石复出,甚至认为文彦博对王安石的批评“太过”;而孙固私下里亦不反对王厚与慕容谦的任命;新党许多人则对于吕惠卿的政治前途还有点看不清,都不敢贸然行事……郭逵并不太关心新旧两党的纷争,但自己有因此“渔翁得利”的可能么?
  “仲通。”赵顼亲切地叫着郭逵的表字,“卿虽然只是兵部侍郎,但朕心里知道,你这个兵部侍郎,其实与兵部尚书无异。”听到皇帝亲口说出这番话来,郭逵心里一阵激动,无论如何,这都是皇帝对自己的一种认可。“但朝廷有朝廷的制度,兵部侍郎不得直接升任兵部尚书……”
  皇帝说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兵部在六部中仅次于吏部,位居右司三部之首,兵部侍郎怎么样也没有道理直接跳到兵部尚书。虽说“爵以赏功,职以任能”,新官制继承与发扬着宋朝官制原有的优点,主要是以勋章——包括勋刀与勋剑、功臣、勋阶、爵位四大制度来奖励功劳;以散官来叙资历;以官职来任贤与能。但另一方面,新官制也更加强调资历对官职的制约,以防止“幸进”,制约皇帝与权臣随意任用亲信,扰乱官僚体系的秩序。所以,在吴充死后,尽管信任郭逵的能力,但即便没有吕惠卿从中作梗,皇帝也不能随便让郭逵做兵部尚书。从这个角度来说,皇帝没有任命新的兵部尚书来制肘他,已是对郭逵极大的信任。
  “但当年朕要兵制改革,需要卿在兵部,所以,朕那时候也不能升你的官。但伐夏之后,朝廷议功,朕还记得,你的侯爵,是朕亲自点的名。”赵顼又继续说道,“要是在新官制之前,朕知道,这侯爵也不值几个钱,不过是个虚名。但新官制后,朝廷重名爵,除了那几个元老大臣,朕特旨保留原有爵位外,吕惠卿贵为宰相,石越立下这么大功劳,都不过是个开国郡公。政事堂的执政中,有好几个都不过是侯爵而已。朕知道你的心思,你不过是想在自己的爵位之前,和石越、薛奕一样,加上‘武功’[138]二字而已。但朕以为,其志虽可嘉,然朕也不能许你——统率三军者,不能随意冲锋陷阵。卿的才华,要用在庙堂之上。”
  “陛下!”皇帝这么着赞赏有加,推心置腹,郭逵明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他最后一丝率军出征的希望便告破灭,却依旧是感激涕零,说话都有些哽咽了。这几天来对皇帝的怨气,也在这一瞬间,一扫而空。“陛下,臣虽万死,不能报陛下厚恩!”
  但赵顼凝视着郭逵,语气却忽然严厉起来,“然朕颇听到一些传言!”他顿了一顿,正感恩戴德的郭逵一个激灵,竟吓出了一身冷汗来,却听皇帝厉声质问道:“你对石越不肯替你说话,反与吕惠卿一道举荐王厚、慕容谦,颇有怨言?”
  “臣不敢!”郭逵慌忙回道,鼻子上都沁出汗来。
  “你不敢?”赵顼哼了一声,“你觉得石越在帮吕惠卿——石越素来与你交厚,这番却不肯成全你,反去帮吕惠卿,你牢骚多着吧?”
  “臣死罪!臣死罪!”郭逵连连叩头,不停地谢罪。
  “朕不让你去西南带兵,你有点怨言,亦是人之常情,朕也不来怪你——你到底是忠君为国!”赵顼冷冷地望着郭逵,道:“不过,你身为朝廷大臣,须知分寸。酒楼里你也敢乱议军国大事?这种事情若传扬出去,岂非沦为诸夷笑柄?你的薪俸,不够你在家里喝酒么?”
  “臣万死!臣万死!”
  “朕不要你万死。你怎么想吕惠卿,怎么想石越,朕也不来管你。不过,你是朕的兵部侍郎,你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你若有何不满,可以到朝廷上说,可以和朕说,但不能去酒楼说!难不成,是朝中有人阻塞言路了么?是朕不肯纳谏了么?”
  赵顼的质问越来越严厉,郭逵叩头如捣蒜一般,早已羞愧欲死。所幸皇帝还给他留着面子,这崇政殿中,空荡荡的只有君臣二人。
  “朕这便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造膝直陈。究竟王厚、慕容谦,做不做得益州经略?朕要听你的真话!”说罢,赵顼又注视着郭逵,重重地重复了一遍:“你听仔细了,朕要听你的真话!”
  “臣死罪,臣遵旨!”郭逵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回道:“臣自知罪在不恕……”
  “谁说你罪在不恕了?”赵顼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要罪在不恕,今日朕便不和你说这些。你只管说,朕要你说真话,王厚、慕容谦,你以为究竟如何?”
  皇帝的态度,让郭逵感到一阵迷糊。他一时也摸不准皇帝的心意,稳了稳神,方道:“是。回陛下,臣不敢欺君,臣以为,以王厚、慕容谦经略益州,不过是大材小用。”
  “哦?”
  郭逵连忙又说道:“臣虽行为不检,有失大臣体。然这等军国大事,绝不敢因私废公。伐夏之役不论,这数年间,李宪半在京师,王厚主持兰州军务,其西拒夏国,南和青唐,内抚西蕃,观其所为,绝非一勇之夫。朝廷在平夏移民屯田,总不免与当地羌人有些冲突,这几年间,惟独慕容谦的辖区蕃汉相安无事,这等能耐,亦非等闲将领可比。陛下对臣恩信有加,臣却不知检点,臣惭愧无言,实不敢再自辩,无论朝廷如何处分,臣不敢有半句怨言。然臣之所以口出怨言,亦是因为王厚、慕容谦之荐,臣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否则,臣又何必有牢骚,若是所荐非人,臣只管上表反对便是……”
  赵顼看着郭逵,默默点了点头。半晌,忽然说道:“你用不着上谢罪的折子,以后自己知道检点便好。明日你交卸了兵部的差遣,旨意已经下了,孙固任兵部尚书,兵部侍郎也另有任命。你去枢府,除同知枢密院事。”
  “陛下?!”郭逵吃惊地望着皇帝,讶异得说不出话来。皇帝刚才那严厉的责问,他都已经做了出外做知州的心理准备,但是皇帝不仅没有加罪责罚,反而升了他的官——虽然不是兵部尚书,但谁都知道孙固的年纪,在兵部呆不了几年,他这个“同知枢密院事”,很可能只是一种过渡。郭逵一时之间,竟怎么样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玄机。只觉得皇帝对自己的恩德宠信,实在无以复加,虽粉身碎骨,亦不能报答。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韩维没带过兵,枢府的事,卿要多费点心,只要是忠心为国的,便不要顾忌,好好替朕做好这差遣。”
  郭逵忙不迭地叩头谢恩,他暗暗咀嚼皇帝的话,更是不着头脑。韩维要熟悉枢府的事务,的确需要一点时间,但是枢府有文彦博在,哪里又用得着他“多费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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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康这是头一次进御史台。但仅此一次,便足以让他终身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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