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29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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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太后的这番话,赵顼却不以为然,他摇头笑道:“石越曾和朕说过诸葛亮治蜀之事,不审势则宽严皆误——本朝真、仁宗两朝,便是以宽为政的,到朕手里,应当严一严了,否则文恬武戏,必致千载之患。”
  这番议论却不对高太后的胃口,她不悦地说道:“官家熟读经史,自古以来,可见过严刑酷法能出太平盛世的?石越也是书呆子,诸葛亮那是乱世之法,岂足为万世师?”
  “西夏还占据河西走廊,眼见着要兼并西域,恢复国力,他日难保不又成中国之患;幽蓟尚在胡虏之手,河北门户洞开,全无塞防可言——史书上亦不曾见哪个太平盛世是这样的。”赵顼愤然道,话脱口而出,才发觉自己语气太重,忙又转圜笑道:“外间之事,太后尽可放心。朝廷最可惧者,不是以宽以严,而是怕陷入唐代牛李党争那样的局面。今司马光与吕惠卿都能和衷共济,国家之福,莫过于此。”
  本来太后、皇帝相争,虽然还是温声细语,但殿中众人却早已吓得脸色惨白,这时候气氛缓和,高遵裕、高公纪还是不敢多话,只赵颢笑道:“官家也说了是‘不审势则宽严皆误’,今日之势,正是要宽严相济。太后看今日的局面,实是开国百年以来未有的,官家恢复河西,不仅从此陕西又变成腹地,而且亦是一雪四朝之耻,这等功业,休说仁祖时范仲淹、韩琦们办不到,便是数遍古今帝王,亦惟有汉光武能相比。朝廷内也是君明臣贤、政通人和,太后尽可高枕无忧,只要安享太平便好。”
  虽然赵顼刻意缓和,赵颢又打着圆场,但这些话,高太后心里依然是不以为然的,吕惠卿这样的人高居左仆射,是什么国家之福?是祸患无穷才是真的。现在的国势,又哪里称得上什么“政通人和”?她也知道他这个皇帝儿子现在是威望极高的时候,皇帝在取得很大的功绩后变得刚愎自用,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最后被狠狠地摔下来,这样的事情,不用说远了,隋唐五代现成的例子便多的是。她是颇听了些议论的,越听便越发觉得赵顼太过于急功近利,灭夏之后,国力竟有点强弩之末的样子,可如今赵顼却还是一腔的雄心壮志,野心反倒是越来越大了。而且又开口法令,闭口规矩的,总让人感觉少了那种体恤下情的心意——以唐康的身份,唐康、田烈武、李浑等人的行为,打着国法无亲的旗号,关进御史台、枢府的狱中,那是极容易的,但皇帝怎能全然不顾石越、文彦博的面子?全然不顾天下忠臣义士的感受?仅仅只是发还石越和文彦博的谢罪折子,下旨抚慰他们,这能有多大的意义?高太后知道这些事情,一般的大臣生怕自己踏进旋涡中,避之惟恐不及,是断断不敢说的。她这才不避嫌疑,想劝劝赵顼,至少在定罪之前,让他们先回家待罪,不要一直关在狱中——这也是给天下一个姿态,不料她还没来及说出来,赵顼便已经滴水不漏地堵了回来,又把话题岔开,从言辞语气中,倒有猜忌自己“干政”的意思,母子相疑至此,真是让人灰心。这时候这些心意她也不愿说了,太后与皇帝争执,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也不好听,当下只勉强笑道:“外面的事,我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不过是母子叙叙闲话,你便能说出这么多话来……”
  “倒是儿臣该打了。”赵颢笑道:“太后寿辰将至,还老说这些一本正经的事,官家整日操劳国事,在崇政殿听这些也听厌了,到这来还听这些——倒不如说笑话。我先说一个。”
  说罢,赵颢一本正经地坐好,道:“前几天我听到一个笑话,说是石越提举编敕所,编敕所的官员便好讲《论语》,因说到七十二贤哪些家里有钱,有个官员便说公西赤家里定是极有钱的,众人问他出自何典,他道:‘诸君不闻语云: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众人都很拜服,夸他学问好。有人便跑去告诉石越,道某君《论语》读得好,石越听完,慢慢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说了一句话——太后、官家猜猜石越说的是什么?”
  高太后想了一会,摇摇头,望着赵顼。赵顼也笑着摇头。赵颢又看高遵裕与高公纪,高遵裕倒也罢了,反正这并非所长,干脆懒得弄脑筋;高公纪却是外戚中少有的学问好的人,不由得皱眉沉思,却再也想不出来。
  赵颢因缓缓说道:“却见石越一脸肃然,问道:‘你怎知不是子路借与他的?’”
  他话音方落,便听到扑哧一声,高公纪已经先忍俊不住,大声笑了出来。高太后与赵顼一愣,也都回过味,齐声大笑。高遵裕虽不明所以,却也只得跟着嘿嘿直笑。
  半晌,高太后才忍住笑,道:“石越这么一个一本正经的人,居然也会作弄人。”
  赵颢笑道:“太后有所不知,本朝三个姓石的学士、执政,都是些诙谐人。石曼卿是个‘石学士’——有一回马夫不小心,把他从马上摔下来,吓得半死,他爬起来拍拍衣服,慢里斯条道:‘幸好我是石学士,若是瓦学士,岂不被摔得粉碎?’石中立也是个趣人,当员外郎时,和同僚去看御苑的狮子,听说那狮子每日要吃羊肉十五斤,有人便感叹:‘我们这些人也算是郎曹,生活反比不上一只野兽。’石中立责怪道:‘你怎的不知本分?它是园中狮,我们不过是园外狼,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他话未说完,连保慈宫里的宫女、内侍,也都忍不住掩嘴偷笑起来。高太后更是笑得打跌,赵顼也是一面笑一面直摇头。
  自从皇帝接见王珪和石越起,在政事堂当值的吕惠卿便有点心神不宁,但他要讲宰相风度,依然装作没事人一般。上午见过几个换任的通判后,内廷忽然传来消息,王中正不知何故得罪,被赶去北京养病——这对吕惠卿无疑是当头一棒,但王中正是内官,宋朝宰相虽然号称“事无大小,不分内外,皆统之”,但皇帝贬窜内官,他到底不方便追问根底,只得强忍着。但他下了极大的赌注,不惜举荐范纯仁入政事堂,目的就是想替王中正入蜀扫清道路,王中正被贬,他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况此事又牵涉到他的命运,到底也不能当没事发生。待王珪回到政事堂,吕惠卿便想方设法想从他嘴里套点话出来——他知道整个上午,皇帝召见的只有王珪和石越,此事必与他们有关。但王珪却是老滑头,竟是滴水不漏,尽是说些有关太后生辰的不着边际的话。吕惠卿原也知道,随便泄露与皇帝对答的内容,是极犯忌讳的,一旦坐实,这一条罪名,便可以将任何一个宰相贬到天涯海角。但王珪这个“三旨相公”,平日是极会观风的,且素与司马光不和,在政事堂里,还是倾向于自己这一边的。这时候竟半点口风都不漏,本身便昭示出了大问题。
  他满腹心事的等到下午,又听到消息,皇帝走马灯似的接连召见文彦博、冯京、司马光、王安礼、范纯仁,吕惠卿更是几乎如坐针毡——偏偏这时几个湖北路来的官员还絮絮叨叨拿着一点芝麻蒜皮的小事说个没完。他心里虽然不耐,却也不好发作,又找不到借口离开,只得心不在焉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话,心里只想着是不是皇帝打算除范纯仁观风使,一面盘算着怎样才能合情合理的把这诏旨给堵回去。但没多久,几个翰林学士被召了进去——吕惠卿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按大宋现在的制度,观风使这样的差遣,知制诰草诏就可以了,翰林学士在这时候进去,多半是要有大除拜了——皇帝打算让范纯仁拜相了。但想到范纯仁要进政事堂,吕惠卿心里又变得五味杂陈。
  果然,没多久,便见李向安满脸笑容带了诏旨到政事堂要印。接过诏旨,吕惠卿顿时傻了眼——皇帝仿佛是想将他这十年来忘记做的事情一次做完,李向安竟是带了五份诏书过来!连王珪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第一道诏旨,范纯仁拜相,是吕惠卿自己推荐的,想想刚才皇帝召见的人,便知道两府皆不反对,虽然如此一来,吕惠卿在政事堂便又多了一个强大的政敌。但他哑巴吃黄连,亦只得强作笑颜,和王珪一起副署。第二道诏旨,韩维为枢密副使也是传言已久的事情,吕惠卿与他并无直接的利害冲突,倒也不觉意外。但接下来几道任命,却让吕惠卿目瞪口呆。接下来三道旨意,分别是以高遵裕为泸州知州;以太府寺卿李陶为鸿胪寺卿;以开府仪同三司、荆国公王安石为益州路巡边观风使!
  吕惠卿只觉得一阵晕眩。
  “石越!”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念出这个名字,眼前一阵模糊,那三份诏令,似乎化成了石越那冷静的面孔,嘴角边带着一丝轻蔑的嘲讽。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石越。
  吕惠卿握着笔管的手微微颤抖着。皇帝果然起了疑心——高遵裕为泸州知州,泸州还在西南夷手中,宋军虽然迟早会夺回,但没有不先任命经略使,反先任命泸州知州的道理。重新起用高遵裕,皇帝就是给他一个机会,这个人不会受朝中任何一党的控制,他去益州,是做皇帝的耳目。
  太府寺卿李陶,是吕惠卿的同乡、门生、亲信。太府寺是大宋仅次于户部的中央财政机构,在发行交钞后,其地位更是日渐重要。石越在太府寺时便兼任参知政事,韩维亦由此而升任枢副,使得太府寺在诸寺监中,更被视为“要津”。而鸿胪寺“不过”是总管全国蕃夷部落事务及海外殖民、藩属国事务的机构。名义上虽在太府寺之上,实际却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自从石越与韩维去职后,太府寺卿就一直被吕惠卿的亲信占据着。此时忽然将李陶“升为”鸿胪寺卿,让吕惠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而最致命的,却是王安石的任命!
  高遵裕可以设法收买、交易;李陶的任命,也可以设法阻扰,还可以在新太府寺卿任命上做文章——但王安石为益州路巡边观风使,却几乎在一瞬间,让吕惠卿丧失了斗志!
  再怎样算计也没用了。
  这样的感觉,弥漫于吕惠卿的心中。
  吕惠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对于王安石,他实有一种莫名的忌惮。吕惠卿能有今日之地位,全靠着王安石的赏识与擢用;吕惠卿的全部政治资源,依赖的还是王安石这面旗帜……曾经,在王元泽还活着的时候,吕惠卿心里便充满不安,他小心的保留着与王安石交往的一切证据,为的便是以备“万一”。在王元泽死后,王安石罢相,虽然表面上吕惠卿对王安石尊敬有加,但也时刻担心着皇帝会重新起用王安石——因为他知道,只要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辛苦经营来的地位,便会在一夜之间拱手送人。他用尽办法巩固自己的地位,努力标榜自己与王安石的区别,却始终无法逃避王安石的阴影。无论他做什么,他都是“新党”,而“新党”,则永远是王安石的党。这种感觉让吕惠卿极不舒服,如非朝堂之上还存在着有司马光、石越这样的劲敌,考虑到王安石有朝一日也许会是极重要极有用的棋子,使得吕惠卿竭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他早就对王安石下手了。
  但这颗预备的棋子,吕惠卿自己都害怕使出来的棋子,却被石越用了。而且是被用来对付自己。吕惠卿知道这肯定是石越搞鬼,这样的手腕,根本不是文彦博、司马光使得出来的。
  “阴险小人!”吕惠卿在心里咒骂着,手中的笔却始终无法落下去。自己要亲自给自己的死刑判决书签发核准令,是该觉得讽刺,还是该觉得残酷?但是,他能拒绝么?他素有的勇气与智慧,在面对那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面目全非。
  “吕相?吕相……”王珪的唤声让吕惠卿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王珪,只觉此人面目可憎,但他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今日见的人太多了,有点不舒服。这一封诏令……”他推出王安石的那封诏令来,道:“介甫最近患了偏头痛,益州瘴疬地……这恐非朝廷优待老臣之礼。禹玉看呢?”
  王珪同情地望了吕惠卿一眼,委婉道:“介甫的偏头痛,皇上已经赐过禁方——是以新萝卜取自然汁,入生龙脑少许调匀,昂头滴入鼻孔。左痛灌右鼻,右痛灌左鼻。听说颇有神效,已经好了。且自介甫居金陵以来,皇上每两月必遣使者慰问,十余年来从无间断,介甫身体好不好,皇上岂能不知?今日皇上接连接见两府大臣,恐是圣意已定——皇上与介甫,君臣之间的情义,相公又不是不知道。此事下官看并无不妥之处。”
  吕惠卿默然良久,终是难以甘心。掷笔道:“反正不急在一时。范纯仁、韩维为执政,我辈都要面圣道贺的,不如等见过皇上再说。”
  王珪看着吕惠卿,本来吕惠卿遭难,他未必无幸灾乐祸之意,但此时自己是唯一在场的参政,他亦担心惹出什么事来牵连到自己,沉吟一下,还是劝道:“吉甫,皇上不过让介甫去益州查看地方官员有无欺上瞒下,了解益州局势,这是平常之事。吉甫若坚执己意,恐多有不妥。同殿为臣数十年,下官不敢不言,还望吉甫三思。”
  这话已然是说得极直白了。两府大臣没有人反对,吕惠卿却坚持反对,是本来皇帝还以他无私,反见有私了,只能更增皇帝之疑。面圣反对,不仅于事无补,反是自掘坟墓。这些道理,以吕惠卿之智,岂有想不到的?但这时他只觉大势已去,方寸全乱。听了王珪之言,默然半晌,终于再次拿起案上的毛笔,在诏书上艰难地写上自己的名字。王珪见他署了名,在心里叹了口气,接过笔来,在下面亦签上自己的名字,交还吕惠卿。眼见着吕惠卿默然钤上相印,王珪亦不禁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他有意宽慰几句,却又觉无法择辞,动了动嘴唇,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第四章
书生名利浃肌骨
  1
  吕惠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到离开政事堂的。“王安石”——这三个朱笔红字是那样的刺目,不断在他眼前晃动着,晃得他心烦意乱。上了马车后,便听随从在旁边问道:“相公,可是回府么?”吕惠卿抬头看了看天色,夏日昼长,虽已过了酉正,竟还是白堂堂的,他掀衣上了马车,道:“去集禧观。”随从亦不敢多问,应了一声,便吩咐了车夫仪卫,驱车往集禧观驰去。
  这集禧观在南薰门与普济水门之间,从皇城而往,颇有一段距离,酉正以后,正是昼市收摊,夜市开始的时间,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得不行。吕惠卿虽然是宰相出行,有仪仗清道,但竟也是走不快,快到集禧观之时,天色已黑了下来,观中早已点起了灯烛。吕惠卿在观前里许便下了马车,留下随从仪仗,只带了两个伴当,信步往观门走去。到了观前,却见大门紧闭,一个伴当连忙上前抓起门环叫门,未多时,便听大门“吱”地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小道士从门缝中伸出半个头,看了吕惠卿三人一眼,问道:“不知施主有何贵干?”
  伴当正要说话,却已被吕惠卿止住,他上前几步,抱拳笑道:“道友叨扰,未知寇真人可在观中?”他口中的“寇真人”,便是集禧观的主持,俗名叫寇天素。那小道士听说是来访主持的,又看了吕惠卿一眼,见他装扮高贵俊逸,更不敢怠慢,忙开了门,出来稽首道:“不知施主如何称呼?找家师何事?”
  吕惠卿淡淡一笑,道:“便劳烦道友通传一声,便说是有旧友来访。”说罢早有伴当递来名帖,那小道士接过名帖,说声稍候,便匆匆回观中禀报。未多时,便见观门大开,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领着几个道童迎了出来,出得门来,上下打量了一眼吕惠卿,打了个稽首,呵呵笑道:“相公,久违了。”
  吕惠卿早已见着寇天素,连忙还礼,笑道:“尊师,神采更胜往昔。”
  二人相顾大笑,携手共入观中。这集禧观原叫会灵观,供着三山五岳的神灵,亦是汴京数一数二的大观,仁宗时毁于大火,重建改名集禧观。寇天素本是天师道的道士,有宋一代,三教合流,不仅儒家吸收佛、道二家之思想重建,佛、道二家,也有许多杰出之士,纷纷弃佛、道而归儒,大相国寺的智缘,便是一例。但这寇天素在天师道中却其名不显,虽然执掌大观,却一向被视为庸碌之辈,在汴京权贵心中也并不受重视。不过吕惠卿却知道这个寇天素实是个大隐隐于朝的人物——吕惠卿原就精研老庄,后来追随王安石,王安石父子之学术体系也非常重视老庄,王元泽还著有《道德真经集注》、《南华真经集注》等书,而王、吕所主张的“气一元论”,与道家、道教亦有牵扯不清的关系——他早在中进士之前,便已结识寇天素,知道寇天素不仅身兼三教之学,且于纵横、阴谋、术数皆有涉猎。但寇天素与智缘不同,智缘身为皇家大寺的方丈,奔走于宰相之门,身在空门,却雄心勃勃,想着要建功立业;寇天素却是身居京师繁华之地,虽不免于游走显要权贵之间,却偏偏将自己装成一个只会算命炼丹,投权贵所好的寻常道士。实则他与王安石、吕惠卿都关系密切,但二人相继拜相近二十年,同在一座城中,却几乎不通音讯。吕惠卿轻易不敢打扰他修行,若非此时实是到了人生最紧要的关系,吕惠卿亦绝不会来这集禧观。
  寇天素笑嘻嘻地引着吕惠卿进了观中一座小院,吕惠卿吩咐伴当在外面等候,便随寇天素走进一间静室。一面笑道:“生成盏里水丹青,巧尽功夫学不成,却笑当时陆鸿渐,煎茶赢得好名声——尊师,不知今日能否有福,看尊师一展绝技。”
  寇天素笑着请吕惠卿坐了,笑道:“亏相公还记得,多少年不曾分茶了。”
  “凡有幸得见尊师绝艺者,此生绝难相忘。我二十余年来,再未见过此等神技。”吕惠卿的赞叹,却是发自内心,二十年前,他亲眼见寇天素同时点四个茶杯,在四盏茶汤中,分出一首绝句来!他分茶的功夫,只不过学了寇天素的皮毛,在汴京的官员中,便已是有口皆碑了。
  寇天素凝视吕惠卿一眼,亲手接过童子送来的茶,递到吕惠卿面前,一面笑道:“男儿斩却楼兰首,闲品茶经拜羽仙。相公莫非生了归意?”
  吕惠卿接过茶盏,方揭开盖子送到嘴边,不料被他一语说中心事,不由苦笑一声,将茶盏放回案上,叹了口气,道:“石子明写得好诗。”
  寇天素微微一笑,道:“天下之物,有强则有羸,有成则有隳。事势之相生,不得不然,则安可执而为之哉?”
  吕惠卿听到此语,不由得默然无语。这段话,原是他在《道德真经传》中所说的,这时候寇天素引出来,隐隐便是劝他不要太执着于名利。但他为相十年,大权在握,一朝便要权位不保,想想自己见过的人情冷暖,又如何可以甘心?因道:“尊师二十年前,曾经为我看相,说我必位至三公。今日还要请尊师指点迷津。”
  寇天素望着吕惠卿,见他执迷至此,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半晌,方道:“相公何苦来哉?天下之事,变幻无常。今日能退得下来,日后方有余地再进上一步……”说到这里,见吕惠卿满脸失望,不由得顿了顿,叹道:“相公的命,早已算过,不必再看。相公成亦介甫,败亦介甫……”
  “成亦介甫,败亦介甫?”吕惠卿喃喃念道。
  “相公根基还是浅了。未得众心,而登相位,依赖的只是皇上与王介甫的信任。十年经营,相公却不曾留意自己先天的不足,不去厚培根基,只是一味依赖自己的权谋智慧,为相日久,反而树敌日多,虽有党羽,多数亦不过攀附之徒。当年王介甫负天下之望三十年,只因朝廷根本不固,借皇上信任拜相,仓促行事,一旦皇上失去信任,便黯然去位。相公不过是重蹈王介甫的覆辙而已——有朝一日,皇上相疑,王介甫不信,相公若不主动求去,只恐……”
  “可得人心又如何?”吕惠卿只觉得寇天素的话极是刺耳,不由反问道:“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得众心的贤材杰士,空怀忠义之名,抱负不展,郁郁而终。”
  “相公所言甚是。”寇天素怜悯地望了吕惠卿一眼,道:“原本天下之道,便是不停变化的。若只依赖着得众心,也未必能成事。要想长保富贵,更是不能只依赖某几样长处,这原本便是人世间极难之事。名位一物,便如万丈深渊上浮着一层薄冰,走上去便已不易,何况还要长久的在上面行走?恕我直言,相公能当上十年宰相,都已是出乎我的意料。相公如何还不知足?”
  “若我能熬过这一关,只要一年,休说十年宰相,便是二十年,我也当得。”吕惠卿不服气地说道。
  寇天素却只是望着吕惠卿不说话,眼中尽是怜悯、惋惜之情。
  “尊师不信么?”吕惠卿似乎被这眼神激怒了,“我便做给你看看!我能当二十年的宰相,我能成为大宋的名相,什么王介甫,什么韩琦,什么石越,什么司马光?他们都不如我!没有我苦心经营,石越能打赢西夏么?竖子窃名尔!我绝对不会输给他们!我不会让他们坐享其成!我没这么容易输!”
  寇天素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仿佛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吕惠卿腾地站起来,一把抓住寇天素的肩膀,双目瞪圆,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不信么?我会做到!我会做到!”
  寇天素依然只是微笑着,微笑着,忽然,吕惠卿望着寇天素的脸慢慢模糊——他脸上,露出石越的笑容……
  “啊!”吕惠卿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猛地惊醒过来。
  月光透过窗楹照进房中,吕惠卿坐起身来,看见对面的书案上,寇天素的书信,正被夜风翻动着,发出轻轻的窸窣声。激流勇退?这是弱者的行为。吕惠卿绝不甘心自己这么容易被打败。起用王安石,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王安石未必愿意重新出山呢!
  次日一早起来,吕惠卿洗漱完毕,便到书房坐了,提笔构思着告病的奏折。重新起用王安石、李陶改任鸿胪寺,还有以高遵裕知泸州,这些都是大事,但所有这些事情,他身为首相事先竟然全不知情,皇帝也没有咨询商议的意思,虽然吕惠卿一时间失了主见,在诏书上署了名,用了印,此时悔之无及,但既便仅仅只是出于尊严的考虑,吕惠卿暂时也绝不能再去政事堂了。他是朝廷的宰相,不是翰林学士。折子方写了一半,便听家人进来禀道:“相公,陈都郎[137]大人来了。”
  吕惠卿抬眼看了家人一眼,唔了一声,道:“请他到客厅稍候。”
  “是。”家人答应了退下。吕惠卿只微微沉吟了一会,便继续好整以暇地写着奏折,待到写完搁笔,又捧起来重新读了一遍,见没问题,方又放回桌上,起身整了整衣,出去见陈元凤。
  到了客厅,却发现陈元凤在那里悠闲地品着茶,等了小半个时辰,竟没有半点着急的神色。吕惠卿心里暗赞了一声,笑道:“履善,久候了。”陈元凤见着吕惠卿出来,慌忙起身,揖道:“学生见过相公。”吕惠卿笑着又请他坐了,望着陈元凤,笑道:“履善来见我,可是有事?”
  陈元凤欠欠身,道:“学生听到一些谣言,听说皇上欲重新起用王介甫……”
  “那不是谣言。”吕惠卿笑道,“诏书昨天已经下了。”
  “这……”陈元凤摇了摇头,道:“相公,益州的局势,地方官吏欺上瞒下,难免亦是有的。若王介甫去益州,只怕以偏概全,被人利用,来攻击熙宁归化。相公不可不防!”
  “此事诚然可虑。”吕惠卿笑道:“不过介甫自元泽去世后,隐居金陵,朝廷多次加恩,他都拒绝了。虽然这次朝廷征诏,但他未必便愿意重出。使者一来一回,总要一个月,他若不肯答应,我看朝廷中有些人只怕要心急难耐。”说到这里,吕惠卿摇摇头,道:“况且我立身正,亦不惧人污蔑。当务之急,还是要早点将种子正的接任者定下来,早一天平定西南夷之乱,什么样的风浪,都平息了。前一段,朝廷公卿竟都是本末倒置了!不去用心想经略使的人选,反争什么观风使……”
  “那不是本末倒置,那是将党争置于社稷之上。”陈元凤嘿然道,“相公可听说了,范纯仁故作清高,不肯做刑部尚书,还有人在大造舆论,夸赞他高风亮节,为他当御史中丞铺路呢。”
  “宁守兰台,亦不肯守刑部。”吕惠卿嘲讽地笑了笑。“他们除了党争,还会做甚?”
  “这些‘君子’,便是如此。凡是为国家办事的,他们便视为言利之臣;想做点实事的,便是胥吏小人。他们除了空谈性命,可懂半点经邦济国之道?相公为朝廷开疆辟土,此辈目光短浅,视为兴事,只知在背后算计……”陈元凤愤愤不平地说道。
  “罢了,罢了。”吕惠卿望了陈元凤一眼,笑道:“履善,《中庸》有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这等事,说他做甚。”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说道:“履善,你可愿意去成都?”
  “我?”陈元凤不觉一怔,旋即说道:“若是相公用得着,休说成都,泸州我也去得。”
  “那可是大材小用了。”吕惠卿笑道:“这些年你屡立功勋,连皇上都知道陈履善能干,你在尚书省做了这几年右司郎中……若非是迫不得已,我还真不愿你离开。让你去益州路四司衙门,已是委屈你了……”
  “相公说哪里话来。”陈元凤抱拳欠身,慨然道:“学生岂是避事畏难之人?相公放心,有学生在益州,相公但可高枕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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